这一天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这样的场合却真的出乎他的意料,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除了大家说开了之外,还能怎么办?黄侃招呼着都石化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动弹,李燕拽拽他胳膊,他转身望过去,丁瑒摇动床尾的摇杆慢慢让莫颖浩坐起来,接着拖住莫颖浩腋下把人往上提了提,再半抱着莫颖浩,把两个枕头一并竖放到他的背后。
莫颖浩始终紧闭着嘴,丁瑒的手掌贴着自己,丁瑒的呼吸洒在脸上,莫颖浩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手,不曾抬头。
黄侃觉得自己有必要充当调解气氛的角色,毕竟是在有两个伤员的病房,这样紧张诡异的气氛不利于康复,他喊了一声丁瑒,“浩子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下地走路都没问题,过来吃饭吧。”
丁瑒给莫颖浩掖好被子,才不紧不慢的转过身,眼睛直勾勾看着黄侃,“你们都知道?”
黄侃心里打了个突,“知道什么?”
“知道他没走,没回家。”
黄侃虽比丁瑒大一岁,但有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认为丁瑒才像是大一点的那个。他叹口气,说“是的,他一直都没走。”
李燕在一旁早憋不住了,她其实是最想丁瑒知道的那个,但苦于对浩子的承诺和黄侃的大道理,始终都没有告诉丁瑒,刚才看到丁瑒出现那一刻的惊讶劲也过了,上前一步站到黄侃身边说,“是!一直没走!我把他从火车站截下来的!一直住黄侃家呢!”
丁瑒心里一沉,盯着李燕问,“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不骗你?反正你也不待见人家,干嘛还管人家死活!”李燕说着气就上来了,想着浩子一路走过来现在居然还躺到了病床上,更是不管不顾的说开来,“你知不知道浩子在火车站几乎晕倒?你把人喊来了又让人家走!你什么意思?他一小孩发着高烧!钱还被人给扒了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反过来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你知道能怎样?啊?”
丁瑒不可置信的看着莫颖浩,“什么发烧?”
莫颖浩看向一边,没说话。黄侃拉了拉李燕,反被挣开,李燕呼呼走到莫颖浩床边指着他脸上的伤,“他现在弄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把人叫来了又不管,浩子也不会连学都没得上!”
“李燕!”——“李老师!”
莫颖浩和黄侃同时叫住李燕,丁瑒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绕过李燕看着莫颖浩,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什么连学都没得上,怎么回事?莫颖浩!回答我!”
黄侃看不下去了,浩子才好一点,再被逼问下去指不定又怎样,他上前拉住丁瑒,硬把人给拉出了病房门外。
全病房里最为震惊的还有一个,此刻他站在陈阳的病床边,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陈阳哼笑了一声,“敢情你的DK,果然是一情场浪子啊!”迪卡没半点反应,依旧石头一样站在那里。
门“哐”的一声再被撞开,丁瑒怒气冲冲的走到李燕跟前,“朱家角支书电话你有么?”李燕被丁瑒的气势吓了一跳,摇了摇头,丁瑒掏出手机打给林红,林红接了电话说换过手机后联系电话都没有了。
陈阳看着丁瑒一通通的打电话,又一通通的无功而返,反反复复里呆坐在床上的莫颖浩脸色也一点点更难看,陈阳终忍不住开了口,“这位同学,咳,这位同学,你能想到的电话我们都打过了。”
丁瑒回身看着陈阳,他头上的纱布和他脸上不屑的神情极其不和谐,丁瑒没有搭理而是转身看向黄侃,“他在洗脚城打工,这就是你们给他找的工作?那都些是什么地方!”从舅舅那里知道莫颖浩之前是在做什么时,丁瑒几乎捏碎手里的杯子,如果不是在那种地方,下班又那么晚,怎么会遇上打劫?
陈阳抢在黄侃开口之前说,“工作是我找的,有什么问题么?就他那背景,你指望他能去干什么?”
丁瑒霍的一下走到陈阳面前,“有那么多赚钱的地方,偏偏要去这种夜间会所,还嫌一次打劫不够么?”
“这位同学,我跟莫颖浩受伤,跟他在港湾工作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是我们走错了路,点背着了道儿!”
“可是人在你手上受伤的!”丁瑒几乎咆哮起来。
“我也没说我不负责啊,”陈阳斜了斜眼睛,“他因我受牵连不假,我也敢保证让他活蹦乱跳的好起来,总归不会让他再发个烧丢个钱包什么的,至不济也能把他安全送上回家的火车,省的他没爹没娘被人骗了还没人管个死活!”
丁瑒喘息着看着轻描淡写满脸不忿的陈阳,他的话竟像把刀,在他的心里扎出无数个窟窿眼,他望了一眼和他隔着距离的莫颖浩,颓然的靠在墙上。
陈阳却丝毫没想放过丁瑒,本来听迪卡跟他描述的DK跟那个姓彭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就对这个DK所谓的“魅力”持保留态度,现在看连莫颖浩这么傻乎乎人畜无害的人也因为他这么惨,心里更是对眼前这个事后发飙的丁瑒很是不屑。
“我说这位同学,您要是真真儿为莫颖浩抱不平,就别费时间扯这些个无谓的事儿了,赶紧想办法把他的志愿改回去,要是再几天招生都录完喽,啊,对了,”陈阳扭头看了看迪卡,“我记得你那会说,他马上就要飞了是吧,哎哟,那您可是忙啊,都没时间整乎这些事吧,您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啊!嘶—迪卡,你掐我干什么!”
丁瑒靠在墙上半天没说话,末了对黄侃交代了一句,“好好照顾他。”转身就走了。
丁瑒走后的VIP病房里,气氛并没比丁瑒来之前好多少。陈阳看着默默的开始布置早凉了的饭菜的李燕,问,“他俩到底怎么回事?讲讲。”
李燕叹了口气,当真小声的从支教的时候两人感情要好说起,到丁瑒写信鼓励浩子考大学,然后把丁瑒叫浩子来北京玩,最后却不管不问的把人丢在火车站,除了不必要的细节和李燕不知情的,简单的说了一遍,陈阳自动补齐从迪卡那里听到的一些,才大致了解了个全部。迪卡在听李燕讲述的时候脸色一直再变,最后一屁股坐到陈阳床上发起怔来。
陈阳看着一脸颓然的莫颖浩,心里生出点平素不常有的悲悯来。接触到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莫颖浩是那种白遇到大便宜也不会去捡的人,换句话说,他某种程度就像是无害又无辜的小动物,让刻薄如他这种人都不忍心欺负,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是有人让他栽了跟头,听起来还是不小的跟头。
陈阳晃晃头,脑袋壳里格朗格朗的,陈阳心里有些犯恶心,整乎了这些事还说了那么多话脑袋有点疼了。
32
齐越沉默的看向窗外,明明该在盛夏茂盛的大树,却早秃了枝桠突兀的撕裂晴空。站在身后的丁瑒声音里已有了祈求之色,“舅舅,你帮帮我。”
侄子一个人跑到这里,在会议室外等了他一下午,却被告知这样的实情。
“你说真的吗,他就是你支教时那个小孩?”
“……是的。”
“在学校里被骚扰,被打了的?”
丁瑒点了点头。
胸口积郁的浊气,让齐越浑身烦躁,他从兜里摸出烟,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巧……”
失焦的眼神慢慢聚拢,齐越磕了磕烟灰,“你别忘了月底你还要去加拿大。”
“我知道。”丁瑒说。
齐越把抽了没两口的烟灭掉,“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妈。”
丁瑒拉开休息室的门,巨大的温差让令他顿感不适,齐越忽然转过了身,问“等会,你说他不叫小海……他叫什么名字?”
莫颖浩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原本陈阳的头伤还应该再观察两天,但拗不过本人的坚持,于是和莫颖浩一起出院了。
这两天,丁瑒都会带着打包的饭菜准时的出现在病房里,也不管莫颖浩已经吃上了李燕或黄侃带来的饭,就直接坐到他床边,掏出自己带来的还热着的饭菜喂起来。莫颖浩第一次的时候表示要自己来,在丁瑒完全不理会的只管把勺子喂到他嘴边后,他也只好默许了。
丁瑒并不太会照顾人,勺子直直的进,直直的出,好几次莫颖浩都被勺子磕到牙齿,但他什么也没说,喂多少就咽下多少。两个人没有过多的交流,丁瑒也总是喂完饭后没坐多久就离开,直到下一顿饭点再来。
出院的时候正碰上丁瑒拎着午饭走出电梯,看到黄侃跟李燕一左一右站在莫颖浩身旁,他也不介意自己没有被通知出院,拽过莫颖浩手里拎的东西打直走在前头。出了医院莫颖浩左右找了找公交车牌,丁瑒已经拦了一辆的士,手扶在车门上等他进去。
“莫颖浩,这边。”
陈阳从第二次见到丁瑒起就看他不爽。喂了两天的饭,他忍不住在又看到莫颖浩刚吃完就被勒令吃水果后揶揄了两句,但丁瑒压根没理他,依旧把手上的苹果切成小块喂到莫颖浩嘴边,莫颖浩更可气,居然一声不吭的硬是给吃完了!
陈阳看到丁瑒出现在电梯口时就当他是空气,出了大门直接朝丁瑒相反的方向走。一辆银色的皇冠在不远处停下,陈阳的妈妈摇下车窗向他们招手。陈阳走过去坐进后座,敞着门不耐烦的催道,“你们几个快点,热死了。”
黄侃尴尬的看了眼丁瑒,没来得及说几句就被李燕拉了过去,丁瑒关上的士的车门,站在原地看莫颖浩走向汽车,坐进车里,一路上连头也没回。
“你是不是有点过了?”黄侃把陈阳妈妈买的几袋子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对李燕说。
“我告诉你,这事我不会原谅丁瑒的!”李燕回道。
“关你什么事啊,还要你原谅。”
“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还就关我事了!”
莫颖浩进了屋子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黄侃和李燕争执的声音被隔在了门外。陈阳脱掉一身还带有医院味道的衣服扔进篮子,转脸看到莫颖浩呆坐着出神,走过去拍了拍他脑袋,“发什么愣,想那个丁瑒?”
对于陈阳来说难得做出这样的亲密动作,在发生了这些事后他总觉得看莫颖有了些变化,就好像自己多了一分责任,可莫颖浩轻轻摆了摆头,躲开了他的手。陈阳顿时有点火大,自己难得关心关心人,居然热脸贴了冷屁股。
“人可真是犯贱,为那么一个货色也伤得起心!”陈阳哼了一声,“你也隐藏的够深呐,可你也太没眼光了,你是不是没见过几个男人啊?”
莫颖浩噌的站起来,绕过陈阳就往门口走,连陈阳喊得“站住!”也跟没听见似地,陈阳气的抓过盛衣服的篮子就往门口丢,篮子砸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衣服零散的撒了一地。
莫颖浩站在门外听着陈阳不着边际的喊话,一时发起怔来。等房里渐渐静了,莫颖浩才打开门,默默的收拾好被陈阳弄乱的房间,一件件把地上的衣服捡起进了篮子。
齐越看着同事传真过来的文件眉头紧锁。帮忙调查的同事告诉他,类似莫颖浩这样被未志愿填写的院校录取的事情在朱家角中学似乎不止一起,而校方的解释是,可能是因为工作量太大,而导致了相关录入志愿代码卡的老师输错了代码,齐越觉得此说荒谬之极,打通了电话质问学校为什么不给学生核对,校方的回答是,当初学生拟填好代码卡后在高考后又发回学生审核签字,莫颖浩未能按时间要求回校签字,所以校方就当是莫颖浩默认了所呈交的代码卡。
“我没有收到过回校签字的通知,”莫颖浩顿了顿说,“不过……我刚来北京就把手机丢了,也可能,可能是没接到电话。”
“行,我再跟那边核实,有情况了,再告诉你。”
“谢谢……齐叔叔。”
齐越心里一紧,干笑了声挂了电话。
齐越打电话给莫颖浩的当天下午,莫颖浩就意外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他先为学校工作的失误跟莫颖浩道了歉,后又极力说服莫颖浩去XX职业技术学院读书,说这个学校怎么怎么好,出来怎么怎么好就业,如果莫颖浩不愿意去,就只能顺位二三志愿,而在那张莫颖浩不知情的志愿代码卡里,二三志愿是本地比XX职业技术学院更次的两所学校。到最后,班主任说,“如果录了你不去,明年再考会取消你的录取资格!”
齐越听了莫颖浩电话里的转述后直骂“放屁!”一气之下写了封投诉信叫同事亲自递交给了教育局,甚至还鼓动了当地的媒体介入,他动用了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只为了给莫颖浩挣回一次挽救的机会。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激动,也许是得知了莫颖浩梦想的大学是自己的母校,更也许是一些隐秘的,足以令他恐惧而又期盼的想法。这些纠缠其中的丝丝缕缕,他想要深究,却又不由自主的忽略回避。
时间一点点推移,临近丁瑒离国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就在莫颖浩等得越来越灰心时,他接到了齐越的电话,电话里齐越的声音里抑制不地的喜悦。
“你可以重新再填次志愿,录取还没结束,还有机会!”
莫颖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越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了好几遍,最后他说,“我买了28号的机票,我领你回去重填志愿。”
李燕和黄侃对于这样的结局喜出望外,陈阳也大舒了一口气,一边早早的就给莫颖浩打包起行李,“赶紧填了就安心了,网上订货的几个,我先跟他们解释一下,等你回来接着做完了再发货。”
莫颖浩愣了一下,止住陈阳的动作,“你别再帮我接订单了。”
陈阳一愣,“怎么了?”
莫颖浩仰起头,冲陈阳笑了,“我不做了,我要回家了。”
李燕和黄侃停下交谈,齐齐的转过头看向莫颖浩,李燕抓住莫颖浩肩膀,“浩子,你什么意思?”
“我本来就想回家,这次正好就回去了。”
“等会,”陈阳撒开手,“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北京啦?”
莫颖浩眼里流露出不舍得,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月,无时无刻不被大家包容照顾着,尝过分别和等待的滋味,他也明白,大家以后见面的机会或许就少了。
黄侃并没有太意外,只是真到了这一步,他也忍不住试探地问,“浩子,你要不要考虑去填了志愿再回来?毕竟还有大半个暑假,我们也都在北京。”
莫颖浩当然想和大家不要分隔的那么远,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如果真的能挽回,他就在家乡打份工攒些钱,然后就等着去他梦想的学校,如果失败了,他也去找工作,或者考虑再考一年。
陈阳显然不满意莫颖浩的决定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手里的书包一扔,“你怎么这样啊,说走就走?干事儿也没个始终,卖东西是你的主意,现在就撒手不管了?”
莫颖浩有些内疚,“不然,我就在家里做,然后再寄过来。”
“你家里有电脑么?有网么?就是有,快递能到的了你家那地儿么?”陈阳哼了一声坐到床上,“你不是在逃避丁瑒吧?至于要躲那么远么,他这马上都要走的人了,你还要跟人家争个先后?”
黄侃没想到陈阳又突然往丁瑒身上扯,这几天他时不时的就能听到陈阳很刻意的跟莫颖浩提丁瑒,讲那些从迪卡那听到的事,黄侃好几次都忍不住打岔,可陈阳依然如此。
“你怎么时时刻刻都记着丁瑒啊,你跟他很熟么?”黄侃不客气的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