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京城。
中书侍郎王磊匆匆来到中丞李斯晋家门外,他抓住门环,重重敲在门上,街上阒无人声,敲门声使他心头一惊。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响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睡意的脸来。门房没好气道:“谁啊!大半夜的来敲门!”待他看清门外站的人时,立即噤声,满面堆笑,赔罪道:“原来是王大人,快请进,快请进。”
换做平时,王磊必要挖苦他几句,可此时他有急事要办,无心与他计较,大步跨过门槛,问道:“李大人可睡下了?”门房欠腰回道:“还没呢。我们老爷一向晚睡。我这就叫人去通报。”门房快速关上门,小跑几步跟上王磊,恭维道:“王大人真是辛苦。”王磊将手胡乱一挥,道:“不用,我自己去找他。”门房急忙道:“是,是。”
王磊大步流星,径往李斯晋书房而去,远远看到房中透出灯光来,一个人影凝固在窗纸上,不觉加快了脚步,大声道:“李大人。”那窗上的人影一晃,下一刻就移到一边不见了。李斯晋认出来人的声音,大感诧异,急忙冲到门边,开门一看,正巧王磊已上了台阶,直往门口走来,便问道:“王大人?深夜造访,可有急事?”
王磊挤进屋中,抹了把额上的细汗,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喘了两口气,才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子来,扔到桌上,指着对李斯晋道:“你先看看。”李斯晋一脸疑惑,拿起折子,快速浏览一遍,不禁脸色大变。原来这折子竟是举发江平太守受贿一案的,受贿数额巨大,里面不仅提到许多地方官绅巨商,甚至牵涉到了几名京城高官。李斯晋立刻意识到此事严重性,慢慢在王磊对面坐下,斟酌许久,才沉吟道:“这可是个大案子。”他此时尚不明白王磊何意,不便多说。
王磊道:“不错。这折子本是今晚要呈给皇上看的,我给偷偷扣下了,不过最多只能瞒一日。我深夜前来,是想请你连夜写个折子。”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压低声音,看着李斯晋道:“此案必定牵连甚广,一旦大查起来,这些人互咬一通,其中真案假案难辨。”李斯晋见他又停下,忍不住问道:“王大人是想让下官怎么写?”
王磊低声道:“你可知祥王就在江平。”李斯晋见他目光忽的一闪,露出凶狠之色来,身上袭来一阵寒意。李斯晋心知此事重大,不敢贸然,忖思许久。王磊心知,便道:“我此番前来,并非私意。你放心,若真出意外,自有太子保你。”李斯晋听他所言,确定此事是太子授意,虽心中仍有犹疑,却不得不答应,便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动笔。”他边说边站起身,手里紧紧捏着折子走到书桌前坐下。王磊等他写完,逐字读着,见他写的含糊,只是道:祥王久居江平,与太守相从甚密,对此案必然了解,却隐而不报,其心难测。王磊心中暗骂:好你个李狐狸!给自己留足了余地!然而就这两句,也足够办祥王一个知情不举之罪。他将两份折子仔细放进怀中,又匆匆走了。
皇上看了折子,当场摔到地上,拍着桌子,气道:“这些贪官劣民,真是胆大包天!”随即召来大理寺卿,命其会同吏部,严办此案。一时朝野沸腾,人人自危。
孟童恩下了朝,没有直接回丞相府,而命轿夫将轿子抬到城东的羊尾胡同。轿子一路朝城东而去,在羊尾胡同里的一幢房子前停下。孟童恩下了轿子,打发了轿夫,上了门前台阶,叩响门环,不久门便从里面打开。开门人一见孟童恩,忙闪在一边,道:“老爷。”孟童恩“嗯”一声,抬脚迈过门槛。那人随后又将门关上,插上门闩。
孟童恩绕过照壁,穿过一进院子,来到后院,径直进了西屋。一名女子正坐在窗下绣花,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孟童恩,放下手中东西,起身笑道:“你来了。”这女子正是香蕊。
孟童恩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想你了,过来看看。”说完,在黄花梨木嵌理石面圆桌前坐下。香蕊给他倒了杯凉茶,放到他面前,笑道:“今儿什么时候走?”孟童恩啜了口茶,道:“坐一会就走。最近朝里出了大事,连带着我们也都个宁静。”香蕊在他对面坐下,随口问道:“什么事?”孟童恩漫不经心道:“江平太守被人告发受贿,告到皇上那里,龙颜大怒,严命查办。”他说完,忽又想起什么,笑道:“幸好你早早脱离祥王府,不然可有你受的。”
香蕊心中大惊,忙问道:“何来此话?”孟童恩瞥她一眼,假意惋惜道:“本来这事跟祥王没什么干系,只是李斯晋递了个折子,给你那旧主子生生扣了个知情不举的罪名。这事都是太子在背后指使,就凭他李斯晋一介中丞,哪有这个胆子。父亲说太子完全不听他的劝说,一意孤行,做的太绝情了。”
香蕊闻言,惊出一身寒意,面上仍不动声色,强打精神,冲孟童恩一笑,起身问道:“你吃了饭再走?”孟童恩笑道:“行。”
萧思话被抓走后,徐桂四处打听,很快就弄清来龙去脉,不禁暗自叫苦,只觉萧思话这罪受的冤枉。所有涉案人员,一经抓捕,即刻便被押解入京。押解萧思话的官差,清楚他的身份,一路上倒也客气。徐桂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收拾了行李,尾随着押解队伍,同往京城去了。
袁子湛一回来,叫开大门,就一脸高兴的往里闯,却被门房拽住手臂。他猛地停住脚步,见门房一张脸惨白,奇怪道:“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你怕什么?”门房见他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发急,跺脚叹道:“我的小少爷,你还笑得出来,府里出大事了!”袁子湛闻言,吓了一跳,看他样子,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不禁追问道:“怎么回事?”
门房甩开他手臂,道:“唉!王爷被人抓了!”袁子湛一听,登时脸色煞白,慌忙问道:“被人抓了!怎么会被抓?”门房道:“我也不清楚。前几日忽然来了几个官差,把王爷给带走了。”袁子湛又问:“徐管家呢?”门房道:“徐管家也跟着走了。”袁子湛愈发不安,问道:“他们把王爷带到哪了?”门房道:“去京城了,王爷前脚刚走,徐管家后脚就追了过去。”
袁子湛越听越心惊,他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呆立在当地,没了主意。门房想起徐桂走时交代的话,便道:“徐管家走时说,若是你回来了,就留在府里。这里总要有个人照管。”袁子湛经他一说,反倒镇定下来,断然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这就去京城找他们。”
门房一听,急忙劝道:“你去有什么用?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袁子湛态度愈发坚决,道:“我必须得去!”他说完,不再理会门房的劝说,回屋草草收拾一番,带了些银子,跑出王府,直往京城追去。他脚程虽快,可直到京城都没找到萧思话和徐桂,也不知是不是半道上错过了。他到了京城,在江平会馆住下,放下行李,便跑到街上,也不知去哪打听消息,漫无目的转到天黑,才无功而返。他又累又饿,在路上买了两个烧饼,揣在怀中,低头慢慢走进会馆,忽然感觉到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叫了声“子湛”。袁子湛一惊,回头看去,竟然是徐桂,激动叫道:“徐管家!”徐桂叹口气,道:“我就猜到你不肯待在江平。走吧,回屋再谈。”
原来徐桂担心袁子湛也跑到京城来,就住在江平会馆。虽然不确定袁子湛一定会住这里,但要是想找他,找到会馆来的几率还是大一些。二人一同来到徐桂房里,一进屋,袁子湛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官府的人要抓王爷?王爷现在在哪?他怎么样?还好吗?”他一口气问了一通问题,只把徐桂问的糊涂起来。
徐桂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佯责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哪里记得住。”袁子湛心中急的如火烧着般,哪有心思理会他的玩笑,依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犯了什么罪?”徐桂不平道:“王爷犯了什么罪!不过是别人陷害他,强压了个罪名!”于是便将他知道的讲了一遍。袁子湛听了,怒上心头,忽的站起身,气的骂道:“卑鄙!无耻!”
徐桂拉他坐下,又道:“王爷如今住在官衙后院,并没关进牢里。我打通关系,只进去看了一次。王爷精神还好,反倒安慰我不要担心。”袁子湛闻言,稍稍放心,沉思片刻,问道:“王爷认识的人之中有能帮忙的吗?”徐桂叹道:“帮忙?这时候人人都怕惹祸上身,谁敢趟这浑水。”一句话说的袁子湛脸色惨白。
二人相对无话,默然许久。门外不时传来说一阵笑声。窗外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婴儿尖利的哭声,伴随着女人温柔低沉的安慰声,由远及近,又朝远处而去。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墙壁上照出两个人影,烛火一晃,人影也跟着摇动一下。
袁子湛率先打破沉默,道:“我想见见王爷。”徐桂抹了把脸,道:“好。”
是夜,官衙中,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来到后院,萧思话一见他,忙迎上去,恭敬的叫了声:“老师。”这老者便是太子太傅祁卫丰,当年也是萧思话的老师。祁卫丰深深看了一眼自己最钟爱的学生,感慨道:“祥王受苦了。”萧思话苦笑,又道:“多年未见,您的头发全白了。”
二人进了屋,萧思话请他坐下,又苦笑一声,道:“没有热茶,怠慢老师了。”祁卫丰道:“祥王不必客气。”二人久别又逢,聊了几句,祁卫丰才道出来意:“祥王,你可知此次情况凶险,凶多吉少?”萧思话道:“知道。”祁卫丰愧疚道:“都怪老夫不称职,没教出好学生。”萧思话知他是说太子,开解道:“老师不必自责。”
祁卫丰又问:“祥王可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萧思话思忖片刻,道:“学生有一事相求。”祁卫丰道:“祥王请说。”萧思话道:“学生想请老师去向皇后求情。如今,只有皇后她可以救我。”祁卫丰沉吟道:“不错。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有把这事变成家事,才有转机。”萧思话闻言,松了口气,又加重口气叮嘱道:“老师要尽快去见皇后。否则一旦有人屈打成招,将我咬出来,就晚了。”祁卫丰郑重道:“祥王放心,老夫明日就去见皇后。”
萧思话忽然跪下,把祁卫丰吓得急忙站起身,慌张道:“祥王这是做什么!”萧思话拉住也要跪下的祁卫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学生的性命就交给老师了!”祁卫丰拉起他,郑重道:“祥王放心!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想办法救你!”
翌日,徐桂一早便带着袁子湛出了会馆,直奔官衙而去。清晨街上人影稀疏,路两边卖吃食的摊子却热闹些,有的架了大锅,锅口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将那站在锅前的人熏的满头大汗。
到了官衙,徐桂却带着袁子湛钻进一旁的巷子,绕到后门。徐桂到了后门前,四下看看,确定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才上前轻轻叩门。一会一个衙役从里面缓缓打开一条缝,看到徐桂,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又来了。”他见徐桂身后还有一个人,瞬时警觉起来。徐桂忙道:“他也是祥王府的人。”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迅速的从门缝塞到那人怀里,悄声道:“请大哥你帮帮忙。”那人看也不看,就将银票塞进衣襟中,把门打开,放二人进去,又迅速将门锁上。
徐桂等他锁好门,连声道:“多谢!多谢!”那衙役也不回话,率先在前带路,领着二人往后院去了。袁子湛也不出声,跟在二人身后走。
萧思话虽说是被关在这里,可在这院子里还是自由的,此时正在院子里散步,猛然见到进来之人,大感意外。那衙役向萧思话一拜:“小的见过王爷。”萧思话道:“你下去吧。”话音一落,他便立即走了。等他一走,袁子湛冲到萧思话身前,盯着他激动道:“王爷!”萧思话反而笑道:“你怎么也来了。家里人可都还好?”
袁子湛见他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由气道:“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萧思话一愣,随即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不会有事的。至多将我在这里关几日。”
袁子湛被他这副轻描淡写的口气气的直跺脚,“你怎么知道!”徐桂一旁劝道:“子湛,你这是做什么。”
萧思话看出他心中焦急,开解道:“此事倒使我想通了一个道理。”袁子湛问道:“什么道理?”萧思话道:“随遇而安。不得强求,不必逃避。人生灾祸难测,该来总要来,逃也逃不过。”
袁子湛听了,反而平静下来,心中一动,盯着萧思话双眼,问道:“王爷,那我呢?”萧思话不答,反而笑道:“等我一放出去,就去湘州,那里偏僻,你可肯陪我同去?”袁子湛想也未想,便道:“去。”
徐桂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了萧思话的话,奇怪道:“湘州?王爷为何要去湘州?”萧思话却望了远处的天,悠悠道:“这次去了,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徐桂,你留在江宁吧。你的家就在江宁。”徐桂刚想说话,就被萧思话打住,“你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
这时那衙役过来催二人走,袁子湛虽万般不舍,也只能离开。回去路上,想起萧思话的话,心中不再害怕,相信那人一定有办法自救。
二人一走,只剩萧思话一人,心中顿感失落,也无心散步,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下。这院中种了棵桐树,高过房顶,枝叶繁密,不知藏了多少只蝉,一阵强一阵弱的叫着。萧思话的思绪随了这蝉鸣变得飘渺起来。他与袁子湛数月不见,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相间,只觉得心中感触奇特。之前的想念之情不因相见而减弱,反而愈加的深了。他想着今后和袁子湛在湘州的生活,竟有几丝期待。
然而这却使他愈加不安,只恐自己此次劫数难逃。一阵心惊。他这才猛然发现,心中不知何时有了牵挂。
第十章
当夜,大理寺卿严正府外,香蕊一来到府门,就被门房挡住,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香蕊凑上前,悄声道:“请转告严大人,就说民女有江宁太守受贿案的重要线索要举报。”这门房听后,狐疑的打量了她许久,依然不相信道:“你有什么线索?”香蕊冷冷道:“请转告严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民女必须当面举报。”门房看她态度坚定,意识到事态的重要性,生怕误了大事,便道:“你在此稍等,我这就去替你通报。”
不久门房就返来,对香蕊道:“走吧,大人正在等你。”香蕊被带着,穿过两重院落,然后被领进一间屋子里。严正一见他们进来,便冲家人道:“你下去吧。”那人恭敬的道了声“是”,就走了。
香蕊偷偷打量严正,见他生就一副方脸,双眉粗重,两只眼睛嵌在眼窝之中,目光明亮,威严之感自然而生,不由得心中一凛,跪下道:“民女见过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