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兄弟的势力旗鼓相当,若不除掉其中一个,他日必定兄弟阎墙,东越的江山危矣!朕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杀了轻霄以保东越江山。只要杀了他,你便能封候拜相,君无戏言。”叶宗希双手负于身后,凛然而立,声音淡漠无情。
朱礼内心陡寒,着急地说道:“秦王殿下爱民如子,和康王殿下兄友弟恭,绝不会有负康王殿下,望陛下开恩!”
“你只要回答朕,杀还是不杀。”叶宗希的眸光转冷,剑眉一挑,向立在他身后的江路示意,江路立刻拔剑架在朱礼的脖子上,杀意盈动,光滑如玉的剑身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朱礼延颈承刀,却毫无惧色,他只希望为心心念念的人争取一线生机,倘若叶轻霄最终难逃被杀的命运,他自然会在泉下相伴。
“父子不亲,反蒙其乱。秦王殿下仁孝之心,天地可表。陛下狠心杀子,他日必定后悔。请恕臣难以从命。”
“即使死,也不愿意杀他么?”叶宗希眉宇一扬,问道。
朱礼坦然答道:“即使死,也不杀。”
叶宗希沉吟片刻,终于示意江路撤剑。当那柄冷冰的长剑自颈间离开时,朱礼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只不过僵持了片刻,他后背的衣衫便已被冷汗湿透。
少顷,叶宗希轻声叹息,表情已不复冷沉:“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轻霄么?”
朱礼沉默不语,他已跟在叶轻霄身边五年,自然明白叶轻霄的处境。正因如此,他才不顾一切地练武,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保护叶轻霄。
叶宗希望向朱礼,眼眸渊深如海,让人看不透:“我朝有个规矩,所有皇子的贴身侍卫必须是身家清白的高官子弟,轻霄却破例选了你。朕并非不相信轻霄的眼光,但朕必须确保你的忠心,否则,朕宁愿他怨我,也要杀了你。”
朱礼闻言,顿时了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激动地道:“陛下圣明!”
叶宗希一字一顿地说道:“朱礼,你必须记住,你是轻霄的贴身侍卫,你必须对他绝对忠心,一切以轻霄为重,即使有一天,他命令你冲进皇宫杀了朕,你也必须听命。”
那一刻,朱礼心头剧震,只觉眼眶一阵温热,声音也略带沙哑:“臣发誓,一切以秦王殿下为重。只要有臣在,绝不让别人伤害殿下。”
只要有臣在,绝不让别人伤害殿下。
朱礼蓦然惊醒,立刻从案上抬起头来,目光急切地望向榻上躺着的人。叶轻霄仍未醒来,虽然他们灌了许多珍贵药材,却仍清减了许多,血不华色,双唇紧抿成线状,呼吸轻浅得似有若无,让他们时刻心惊肉跳。
他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又再想起刚才的梦景。虽事隔五年,却清淅如昨。他紧握双拳,心中悔恨交加。
忽地,一阵喧哗声在帐外响起,他蹙起双眉,正要出去看看,却看见牛皮帐被掀开了,一个人如暴风过境般冲了进来,定睛一看,竟是康王叶辰夕。
朱礼微怔,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恭敬地向叶辰夕行礼:“参见康王殿下。”
“皇兄的情况如何?现在可有好转?”叶辰夕着急地冲到榻边,仔细审视叶轻霄的伤势。只见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又眉紧蹙,仿佛在忍受椎心之痛。那一瞬间,叶辰夕只觉得那箭伤转到了自己身上,心口灼灼作痛,几近窒息。
“那些军医都在干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能把他救醒?”叶辰夕以锦帕为叶轻霄拭去额角的冷汗,斥道。
想起那天的情景,朱礼仍觉心口一窒,片刻才答道:“长箭射中秦王殿下胸口,若再偏几分,只怕当场就没命了。”
叶辰夕闻言,握着锦帕的手一颤,顿时沉默了下来。
此时,御医们已陆续进入帐中,叶辰夕立刻退到一旁,着急地说道:“快看看他的伤势。”
御医们立刻围着叶轻霄查看伤势,查看了许久,然后便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叶辰夕在一旁急不可捺地来回踱步。最后,御医们对看一眼,战战兢兢地走到叶辰夕面前,为首的御医恭敬地说道:“殿下,秦王殿下受伤太重,只能听天由命了……”
叶辰夕脸色骤变,怒道:“若一切听天由命,朝廷养你们有何用!”
“臣等先用天山雪莲为秦王殿下吊命,剩下的……只能靠秦王殿下的意志了……”御医边说边用衣袖拭汗,神色慌张。
叶辰夕毫不犹豫地说道:“还不快去!”
御医们如释重负地退出主帐,当牛皮帐被放下的那刻,帐内顿时一片死寂。少顷,叶辰夕咬牙切齿地向朱礼问道:“是谁射的箭?”
“回殿下,是圣珈族的族长墨以尘。”语毕,抬头一看,便发现如此简短的答案不能让叶辰夕满意,他又补充道:“当时圣珈族解兵出降,本已无武器,但圣珈族最擅骑射,族人以世代相传的羿日弓和羿日箭为圣物,此物被列入出降物品之列。薛凌云大人下了绝杀令之后,墨以尘为了迫使我军退兵,决定射杀秦王殿下……”说到此处,朱礼仿佛被石块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叶辰夕沉吟片刻,又再问道:“皇兄对招降圣珈族一事从不表态,为何突然跑到战场上来?”
朱礼尽量调整情绪,但声音仍有些沙哑:“墨以尘在旭日国当质子时,曾有不少诗词流传入我国。秦王殿下素来仰慕他的文采。这次听说陛下要灭了圣珈族,便赶来救他。”
叶辰夕闻言,面沉如水,声音冷了下来:“墨以尘身在何处?”
朱礼见状,宛委地说道:“薛凌云大人在阵前为墨以尘下跪求情,秦王殿下答应了。”
叶辰夕宇眉一挑,复又低头沉思,最后低喃道:“凌云待他果然情深……”
朱礼身心俱疲,已不愿多说,恭敬地行礼退下。在他掀开营帐、准备离开的那一刻,不经意地回眸,竟见站在榻沿那青松伟岸的身影慢慢俯下身去,轻抚榻上昏迷那人的苍白脸庞,神情温柔而悲恸,他不禁一怔,随即瞬间回过神来,黯然离去。
“轻霄……轻霄……”叶辰夕在叶轻霄耳边低声轻唤,声声如杜鹃泣血。他为叶轻霄拭去额前的乱发,并慢慢接近叶轻霄那苍白的唇,最后覆了上去,反复吸吮,贪婪地感受着叶轻霄的气息,直至叶轻霄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才移开嘴唇,改用手指轻抚叶轻霄那被染湿的唇瓣。
“轻霄,你若懂我现在的心情,就不该再睡下去了。若没有你,我就算得了整个天下又如何?我若拥有什么,也必须与你分享才有意义。”
躺在榻上的叶轻霄突然眼睑轻颤了几下,叶辰夕心头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问道:“轻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然而叶轻霄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只是紧蹙双眉,呼吸急促了许多,叶辰夕顿时急了起来,连忙在他耳边轻哄道:“你别急,只要你能撑下去,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
说到这里,叶辰夕的声音已有点沙哑。
一整夜,他都守在叶轻霄身边,舍不得睡,只是静静地看着叶轻霄的睡颜,仿佛永远都看不够。长夜漫漫,在孤灯独照下,那坐在榻边的身影显得如何单薄、如此孤独。
素月分辉,星河共映,帐内一灯如豆,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在柔柔光晕中影影绰绰。墨以尘缓缓睁开双眸,注视着对面那斜倚着帐幕入睡的薛凌云,素洁的脸庞在灯光中忽明忽暗,比昔日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风霜。他的心蓦地疼了起来。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啊……
事到如今,才明白昔日花前月下,品茶吟诗的日子便是幸福。他至今仍记得薛凌云第一次教他骑马时的情景,那稚气未脱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扶他上马,不厌其烦地重复注意事项,当时薛凌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刻在他心底,从不曾忘。
“等你学会了骑马,我带你去北地看雪原,去圣山看瀑布,去东川看瀚海。”当时薛凌云的笑颜素洁如月华,温柔在眸底脉脉流转,纵使明知道这愿望最终不能实现,仍然让他觉得窝心。
醉时不知年华逝,一梦方醒,看到的却是薛凌云在战场上那冷漠的容颜,陌生如初见。那无情的绝杀令斩断了他的所有祈盼,留给他的是一幕幕族人鲜血盈肘的情境、悍然中带着绝望的眼神、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对薛凌云的信任,却酝下了劫难一场。
他很后悔很后悔,只愿时光能够重来,他一定不顾月下之约,率领全族顽抗,至少不会败得如此惨烈,败得如此不遗余地。
在鲜血盈地的废墟中梦醒,才发现当日的一切不过是东海明沙,他们又怎能抵过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变迁?
凝起双目,再望向那张沉睡的容颜,不禁悲从中来,双眸迷蒙。
原本闭目入眠的薛凌云忽地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墨以尘那悲痛欲绝的容颜,他心头一紧,问道:“怎么了?”
墨以尘摇头不语,却无法掩饰眸中那摧魂夺魄的痛楚。薛凌云不由自主地冲过去抱住他,反复以指尖轻拂那柔滑如丝的黑发,心疼地低喃道:“看着你渐渐憔悴,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我的心中更难受。你想哭就哭吧,这里有我。”
墨以尘把头埋进薛凌云的胸膛,颤抖的双手慢慢回抱住薛凌云,隐忍多日的泪水在脸颊肆意奔流,沾湿了薛凌云的衣襟。
原来,不管经历了多少变故,即使世间变了,薛凌云变了,他变了,但能让他的眼泪肆意奔流的地方却永远只有薛凌云的胸膛。
即使韶华流逝,却无法洗刷他藏于骨血里那隐忍的、悲凉的爱。
薛凌云一整夜抱着墨以尘,任由怀中的人寂静地流泪,偶尔低头轻吻他那如黑缎般的长发,温柔深情。
时移月异,他们的时光无法重回,能紧握在指尖的,只有彼此怀中的温度。
在这月色温柔的夜晚,他们紧紧相拥,彼此舔伤。
22.恋恋红尘
主帐内,烛火尚明,案上的铜壶正报着四更,柔柔烛影斜斜照着榻上那张俊逸瘦削的脸庞,只见那浓密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仿佛一只在雨中垂死挣扎的蝶。少顷,那眼睑终于慢慢睁开,露出一双比夜色更深邃的眼眸。
叶轻霄迅速环顾四周,终于在榻沿找到了那个在他挣扎于死亡线时声声泣血地呼唤着他的人。
原来……一切并非做梦。他的神魂几度面临消散,挣扎得很辛苦,几乎撑不下去。直至听到了叶辰夕的声音,那满含深情的句子让他既心酸又温暖,让他咬着牙撑了过来。
如今,梦中的容颜就在眼前,叶辰夕伏在榻沿睡着了,黑发凌乱地散落在柔软兽毛毯上,他双眉紧蹙,脸容憔悴,额角冷汗涔涔,睡得极不安稳。
叶轻霄顿时眼睛发酸。在这个夜澜人静的时刻,他允许自己有片刻的放纵,近乎贪婪地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叶辰夕,感受着这刹那的温暖。
两人的旧时光一直在他脑海里反复徘徊,他细细咀嚼着那抹余温,连呼吸都尽量放轻,深怕打扰到这静谧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觉得喉咙一阵干哑酸涩,眼眸一转,看到榻沿的几案上放着一只青瓷杯,杯内水波盈盈。他伸手去握住的青瓷杯,但因右手酸软无力而后劲不足,青资杯从他右手滑落,发出一声闷响。
叶辰夕闻声惊醒,迅速转眸望向叶轻霄的方向,四目相接,双方皆情绪复杂,一时竟无言以对。少顷,叶辰夕激动得红了眼眶,知道叶轻霄口渴,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为叶轻霄倒了一杯水。
他怕叶轻霄握不住茶杯,缓缓坐到叶轻霄身边,把茶杯凑到叶轻霄唇边,低声说道:“先喝点水吧!”
叶轻霄沿着杯边慢慢吸吮,目光却一直停在叶辰夕脸上。叶辰夕在叶轻霄身边守候了一天两夜,一直在他耳边喃呢燕语,如今叶轻霄醒了,他却心中惴惴,不知道叶轻霄昏迷时到底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的心中十分矛盾,既想叶轻霄知道他的心意,又怕叶轻霄因此更疏远他。
叶轻霄喝尽杯中的清水,喉咙舒服了很多,在叶辰夕转身放茶杯的时候,他问道:“最近兵部十分忙碌,你怎么有空过来?”
叶辰夕凝视叶轻霄,掩饰不住目光里的深情和心疼:“我听说你中箭昏迷,哪里还待得住?”
叶轻霄心中一暖,不再追问,他全身仍然酸软无力,只得把头倒回华枕上:“既然我醒了,你便回京吧!”
“等你的伤好些了,我再和你一起回京。”叶辰夕虽然声调不高,但却语气坚决。
叶轻霄看着他那张憔悴的脸,终于不忍再劝,闭目养神。
此时,朱礼已闻声赶来,在帐外问道:“康王殿下,臣刚才听到里面有声响,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叶轻霄睁开眼睛,淡声吩咐道:“朱礼,进来吧!”
朱礼听见叶轻霄的声音,激动地冲了进来,关切地问道:“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叶轻霄觉得伤口钻心似的痛,额角已泌出了细汗,但他却神色淡然,唇畔甚至带着几分笑意:“还好。”
朱礼单膝下跪,哽咽着道:“臣护驾不力,请殿下降罪。”
叶轻霄轻轻摇头:“你奉本王之命去救人,何罪之有?起来吧!”
朱礼却不肯起来,倔强道:“臣自愿领罪,望殿下降罪。”
叶轻霄因数日未进食,身体仍很虚弱,强撑到现在已几乎到极限,声音忽隐忽现:“起来吧,本王有事吩咐……”
朱礼闻言,站了起来,恭敬地把身躯倾向叶轻霄,说道:“殿下请吩咐。”
“墨以尘的情况如何?”叶轻霄关切地问道。
朱礼如实答道:“他自醒来至今,一直不肯进食,只怕熬不了多久。”
叶辰夕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地紧抿双唇。
叶轻霄看了他一眼,便在朱礼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朱礼立刻领命而去。
直至那健硕的身影消失在帐幕内,叶辰夕才郁闷地问道:“你真的打算放过墨以尘?”
“我在阵前允诺救他,万目共睹,岂能反悔?”叶轻霄唇畔的淡淡笑意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他差点杀了你!”叶辰夕说得有点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叶轻霄看了叶辰夕一眼,发出一声无奈的低叹:“辰夕,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叶辰夕气闷地瞪着叶轻霄,良久才站了起来,扔下一句:“随便你”,语毕,拂袖而去。
出了主帐,迎面遇上被朱礼召来的众御医,叶辰夕脸色铁青地说道:“给本王照顾得仔细点!”
然后,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御医,策马扬尘而去。
叶轻霄听到外面的声音,唇畔的笑意渐深,一阵阵暖意在胸中充盈鼓荡,几乎忘了伤口的痛楚。
天穹如墨,灯花乍碎,薛凌云正在巡视军营,整个帐幕内只剩下墨以尘一人,锦衾孤冷,夜不成眠。
他睁开双眼,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遥忆昔日的时光,心中一阵苦涩。
忽地,一只结实的手掀开帐帘,寒风袭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抬首望向眼前那神色冷漠的男子,再把目光移向他手里捧着的一壶酒,墨以尘的唇畔泛起一抹凄楚的笑意。
这一刻,终于来了么?东越国赐人死,都赐寒雪酒。他亲手把长箭射入秦王的胸膛,又岂能全身而退?纵然秦王曾在阵前允诺,但经历过生死挣扎,又有几人能不改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