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颖浩心里带着期望,按下几个早已熟记于心的数字,结果却依然让他失望,已关机。
“又没通?哎丁老师可能在忙事,你别急,啥时候过来打都行啊。”
莫颖浩扣下电话,裤兜里攥着手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在相隔数千里外的D市,依然与母亲处于冷战的丁瑒也不好受。母亲的态度让他有些无措。齐越那天给他的震惊他都来不及消化,也没人对他解释,他自己是可以就这么跑出去的,但是要跑去哪,又能做些什么呢,丁瑒更想和母亲好好谈谈,无奈母亲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不交谈,也拒绝听他开口说任何事,他只能被困在自己的屋子里徒劳等待,却又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穿衣服跟我走!”
这天午饭刚过,齐红冲着憋在屋子里的丁瑒喊了一句。丁瑒套上外套跟着母亲走到门边看着弯腰换鞋的母亲问,“去哪啊?”
“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
齐红瞪着儿子,“带你看医生!”
丁瑒站在那里,还保持着询问母亲的姿势。他就像是独自走在黑暗里寻找着出口,而手里唯一的带给他希望的火光,却被母亲冰冷的话扑灭了。胸口慢慢涨起来委屈与失望,随即而来的是让他无法抑制的脱口而出的心痛。
“你够了没有!啊?我没病!我一点都没病!我生下来就这样了!你就是把我关疯人院里我也就这样了!”
齐红忍着眼眶里的泪,不想放弃的一把拽住丁瑒就往外走,“我不管!你给我去看医生!你给我治回来!”
丁瑒鞋都没换被母亲拉到了走廊,两人推推搡搡走到楼梯中间,楼梯道本来就窄,丁瑒嘴里劝着话手上还要提防齐红摔倒,齐红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不管不顾的往下拽丁瑒,推挡着护着自己往回走的手,“你跟我走!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妈!你别闹了!我们回去好好说行不行!!!”
“不行!我什么都不听!你跟我走!”
“妈!”丁瑒终于挣开母亲的手,“我不会跟你看什么医生的,我没病!”说罢转身就往回走。身后没有母亲坚持的声音,她甚至没有再追上来,可当丁瑒走到自家门口时,他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响,转身一看,母亲已摔倒在地上。
“妈!你怎么了妈!”丁瑒吓得连忙跑下楼扶起母亲,齐红坐在地上,惨败的像是零落的枯叶,她捂着痛入筋骨的脚踝,“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齐越赶到医院时齐红的脚已经被医生处理过戴上了护踝。“只是扭伤了,没伤到筋骨韧带。”丁瑒内疚的转述了医生说的话,让齐越看一下就要出门,本坐在椅子上看着床单发呆的齐红忽然说话:“你要去哪?不许去!”
丁瑒无奈地的看着母亲,“妈,我去拿药,很快就回来。”
齐越走过去坐到齐红身边,姐弟俩沉默了好久谁也没说话。齐红心里还带着对弟弟的愧,可是眼下她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这些天她没有一秒是安心的,那条发自儿子旧手机号码的短信,让她不受控制的又做起那些噩梦来,这几年的小心翼翼和只有她自己能体会的恐惧,让她一次次猜疑,又一次次的自我安慰,而所有的一切和她独守的秘密,都在丁瑒的一句话中瓦解了。她逼迫自己不去想,越逃避却越想得多,那种反反复复的不甘与痛苦折磨着她,让她找不到出路,得不到解脱。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老天爷才用这种方式惩罚她,为什么报复在自己弟弟身上还不够,又要报复在儿子身上?齐红看着自己肿起的脚踝,心里忍不住冷笑,这痛楚真是渺小,和她心里的苦楚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齐越陪着丁瑒把母亲送回了家,一家人都没什么胃口,齐越随便煮了点面条吃了,齐红就在丁瑒“绝对不离开”的保证下睡下了。
丁瑒从未这样疲惫过,那种心的疲惫。整件事就像一场自导自演的情景剧,而他这个主角却被排斥在外,只能随波逐流不给他做选择的机会,他似乎看到了某种非他所愿的结局,而他正被迫地,朝那个他不能为力的结局走去。
“你妈只是接受不了这件事,站在她的立场,她是为你好的。”齐越坐到丁瑒对面的沙发里。
“我知道,”丁瑒苦笑,“我知道。”
“当年你妈跟你姥姥一起这么整我,差点没把我逼死,呵。”
齐越脸上带着笑,忽视着丁瑒眼里的疑问。丁瑒逐渐反应过来舅舅指的是什么。齐越望向空中莫名的某处,深埋心底的前尘过往一点点浮现眼前。
“我那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嗯,不对,比你现在小个两岁,我进学校那会他是我们辅导员,我都喊了他快一学期的老师才知道他其实也刚毕业留校,顶多就一学长,就是脸看得老唬的我们都喊老师,呵,那会他管我们管的宽,什么都管,烦死了,不过我们背后都嫌他笨,随随便便撒个谎求个情,他就放行了。后来我们就在一块了,他木的很,我花了两年多时间才把他追到手,结果人家说,嘿,其实他早就喜欢我了,”齐越说到这里时,表情就像一个中了奖的小孩子,带着惊喜与满足, “然后我就要毕业了,我想既然他留校了,我也留校得了,省的以后在不同地方还要两头跑,当时真傻,眼前的都还没想反倒去想那远的……所以我就准备考研,我不想跟他一样当什么辅导员,啥权利没有还整天受气,我想回校当个老师什么的,那样工资也比他高。结果我研还没考,这事儿就给我家知道了。也怪我,大过年的还非要他来找我……我妈也是狠,直接找了他家长,两家一起就把我们批斗了,我妈逼我跟他分开,我不干,我还跟他说让他也不许松口,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我妈使了什么手段,他就动摇了,那会我决心大得很,想说就是我爸妈不认我了我也要跟他在一块,那天我当我妈面亲了他,你也许不信,那是我头一次亲他,我们在一块四年多,都只有牵过手而已,我还记得我当时特不甘心,想着怎么第一次亲他非得那种时候……我妈气得不行,回头就住院了……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够不孝的,再后来,他爸中风也住了院,我们两家在医院又吵了好几次,我姐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自私说我不孝,她说的都对,可我就是不想跟他分开……后来他可能也受不了了,就过来找了我……他家条件不是很好,他爸妈把他供到大学里读书都是省吃俭用来的,所以他爸住院那会挺困难,我看他那样子我真的也不好受,最后我屈服了,我答应家里跟他分开,答应不见他,我还让家里借我钱给他爸交住院费,我爸打我那顿可真是没手软,我一个星期都没能下地,最后那钱还是我姐送过去的……我本来想再跟他见次面,就当是告别,可等我能下地了我姐说他爸已经转院了,地址没告诉我,打电话也没接。我想过些时间家里不生气了再找他,可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没有消息,我有气又担心,那一阵子跟家里闹的一只都不怎么愉快……就那么混沌的过,直到后来差不多有两年,我收到一封他写的信,信里说他结婚了,孩子都生了,呵,你能想象他居然都结婚生孩子了么?信封是外市的,他们一家都搬到别的地方了,他说,他在那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很满意,还说祝我幸福,我尝试找过他,但是找不到,后来我慢慢死心,也慢慢觉得或许这样的结果不错,至少他说他生活很满意……本来么,他也不是非得男人就不行的,这种小家庭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烟蒂堆积在废纸上,飘升的残烟把齐越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迷蒙中,丁瑒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忍不住问,“那你们之后还有联系么?”
齐越把最后一根烟熄灭,“没。这些年他偶尔会寄来明信片,没留地址,邮戳有些还是外地的,可能是旅游的时候寄的,都是一些老套话,”齐越笑笑,“他一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
“你后悔么?”
仿佛每个听了某种难忘的人生故事的听众,都会客套的问讲述人这么一句,丁瑒没有那种审视人生的情感目的,他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无所谓后悔不后悔,你妈说的也许是对的,或许我坚持跟他在一起了不一定就比现在好,现在我至少知道他有了家庭,他对生活满意,而我也有了一个女儿……还有……他父母和我父母也都满意。”
“可你那天说……”说毁了自己的生活。
“是,我是过得没那么痛快,但我不能否认这是伤害最小的结局啊,”齐越看向丁瑒,“所以你不要怪你妈,她的难受不比你少,而你……你有多喜欢那个小孩?那小孩又是真的没了你就不行么?或许家里这一块会很艰难,至少等你毕业了,能自己养活自己,有能力为自己负责的时候会比现在容易一些,而现在……”齐越摇摇头, “你们现在刚开始,还没有到难分难离的时候,那孩子也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十五一过,这年就算是过了。齐红所在的D市文化局在年后筹备了一次爱心捐款,连带的一些被褥衣物的生活用品一起捐给一些贫困地方,这是他们文化局每年惯例做的事。今年筹捐商讨时,齐红提到了G市郧溪县大岗村小学。本来选地也不是什么大事,每年都是本省各地县随机来,所以齐红的建议在文化局做了简单的调查之后,就批准了。
丁瑒得知了这件事并没有对母亲表示过什么,这是件顺手做的好事,或许齐红有向儿子表意的成分,但那并不是丁瑒最想要的。姓陈的在停职反省几天后仍没有具体的处理下来,宣传办也只表示“重新考虑调任”。
丁瑒在家照顾行动不便的母亲,期间丁国扬回到家里,齐红只说自己下楼时没主意崴到了脚,趁丈夫转身,齐红对丁瑒说,“这些事你爸不需要知道,你什么也不用说。”
这些日子天气都不怎么好,窗外灰蒙蒙的。丁瑒走到正跛着脚擦桌子的母亲身边拿过抹布,在搬家了也不会带走的红木家具上擦拭,他说,“妈,我不去那,也不找他。那孩子是个孤儿,打他的人,你能不能找人告他,他该去坐牢。”
莫颖浩把丁瑒留给他的羽绒服收好放进了柜子里,雪早不下了,一些惯穿的薄袄足以对付。村长前几天还来找他让他给学校提些要求,莫颖浩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要求,村长就提醒他赔些钱啊什么的,莫颖浩摇头。在医院缝针买药的钱是学校付的,现在再提赔钱,他也没什么概念。他想了想,问村长,“我能继续上学么?”村长一愣,点着头说“能啊,为啥不让你上学。”
“那就行。”莫颖浩很满意,这是他最关心的。
可赔的钱还是下来了。事因丁瑒的继父,确切的说是丁瑒母亲现在的丈夫得知了这件事情跑到学校去讲理,最后的结果是,他保证不就此提起诉讼,但是学校必须赔钱。男人跑到莫颖浩家里把事说了,留了一部分钱给莫颖浩,说剩下的一些要拿回去继续给莫颖浩母亲治病,莫颖浩没有什么意见,询问了母亲的病情就送走了男人。
莫颖浩爬到屋后的一座山上,这是丁瑒带着他们打过雪仗的地方。只是现在雪化了,枯败的枝桠有些已经发了绿芽。莫颖浩爬到比打雪仗的地方更高的一处空地,这几天他时常都来这里,带着丁瑒留给他的,他却一直不怎么舍得用的MP3。莫颖浩心情很好,多日不能用的手机突然又能开机了,就好像什么毛病都不曾有过一样,而前一天他捡柴来到这里时,他意外的发现手机有了讯号。他小心翼翼的给丁瑒发了条短信,可等了两天也没收到回复。
莫颖浩坐到石头上,看着早已不是白茫一片的远山,心一点点沉静下来。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惊起身旁大树上一只停歇的鸟儿,莫颖浩掏出手机,上面亮起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号码,他高兴的几乎出声,急急切切的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那边果真传来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声音。
“喂,浩子?”
“喂,丁……瑒。”
“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在这儿坐着。”
“呵,你……好点了么,身上的伤?”
“早好了,没事了。”
“嗯,那就好……这几天我有点事,一直都没打电话给你。”
“嗯。”
他们一句一句亲密的交谈着,惊飞的鸟儿又飞回了枝桠,歪着头看着一脸欢愉的人,他笑的很开心,发自内心。莫颖浩满肚子的话依旧摞在肚子里,他更想听着丁瑒的声音,听他的每一句关心,就好像他就在身边一样。
太阳落下了,只留一个红边挂在远山上,莫颖浩的耳朵和脸颊都发烫了,可他舍不得挂,舍不得听到丁瑒说再见,可是还是要挂,还是要说再见。
他听到丁瑒说,“在大岗村的时候,我就想认你做弟弟,我也一直把你当弟弟一般看待,所以你要是愿意,我就做你哥吧,一直做你哥……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了,就告诉我,哥一定帮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了么?”
莫颖浩慢慢抿起嘴角,太阳红红的边也隐落了,他捏着手机,轻轻点点头,很快又笑了起来,“知道了,我给你写信啊!”
丁瑒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手机里时,莫颖浩看到村子里有几家亮起了灯火,收好手机,他拍拍裤子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家走去。
19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虽已立春,北京街头的人们却仍未褪下冬装,厚厚实实的装扮,加之阴多晴少的天气,一点也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
丁瑒随室友一起坐在阶梯教室偏后靠里的座位,听着大饼几个调侃过完年脸圆了一圈的“猥琐杨”。“猥琐杨”是丁瑒他们班给上学期教电视剧的老师起的外号,丁瑒没有参与外号的诞生,但对这一虽显直白,但不失精准的外号颇为认可,所以也跟着大家一起喊。这一学期“猥琐杨”新开了门两个班一起上的公共课,叫中韩电视剧比较研究,这课要是放选修,估计也是争着去选的热门课,可偏要开成公共课,还占了3个学分,丁瑒听着猥琐杨口沫横飞的阐述这门课的重要意义,心里很是不屑。
正想着,讲台上一脸春风的猥琐杨忽然呵呵笑了两声,挥手一点,指着座位中间的方向温和的说,“这位同学?没吃早饭啊?”
教室里的学生咻的都看过去,连正准备伏案睡觉的也暂时打起了精神。只见座位中间的一个女学生,一手捧着热乎乎的杯装粥,一手捏着勺子翘着小指优雅的喝,听到猥琐杨的关心,也只淡淡抿嘴笑了下继续食不语的吃起来。
“嘿!有戏看了有戏看了!”大饼一脸兴奋,期待着“猥琐杨”的反应。“猥琐杨”很有气度的踱步到女生那一排座位旁,欠了身子继续关心,“我说这位同学,你起起身,去外面吃好了再进来听课好不好?”
“……”
“我靠!戴梦瑶想干嘛啊,跟‘猥琐杨’杠上啦?”明显不是担心的语气惹得扑克一巴掌拍去,直叫他小声点。丁瑒不解女生的反应,当这么多人面这不是明摆着不给老师面子么,而且还是“猥琐杨”那种虚荣的人。果然,猥琐杨的脸黑了下来,指着戴梦瑶说“你给我出来,到外头吃好了再给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