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长夜恸哭后,他便再也没有流过泪。他把泪往心里吞,化成对那人的思念。
思念是需要实物的,他没有拒绝一个个被献上来的少年。那些少年啊,真的是气质迥异。有清纯可人的,有妖媚动人的,有天真无邪的,有世故识趣的,唯一的共性是他们都很美,近乎完美的美。他们承过恩露,可绝无第二次。承恩之后,他们便被放出皇宫,带着一笔可观的财富,过自己的下半生。他们可以让他不那么孤单,可他们,终究不是能让他不孤独。因为他们终究不是那人。
一次,云雨之后,有个男孩问他,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他笑了笑,没有答他。
那个男孩继续问,等得到么?
他依然没有答他。
等得到么?
四年了,你走了好久,怎么还不回来?
花,衣,辰?
你可知,我每念一遍你的名字,要用用尽一身的力气?
30.涅盘
下雨了,纷纷扬扬如细屑,迷朦纷乱的雨丝落地无影,空留下一片轻轻浅浅的痕迹。
青年靠坐在树丫上,若有若无的雨打在脸上,他也不理,只管架着腿闭眼休憩。
隐约脚步声传来,止住,“念笙,你又这样。”
名为念笙的男子嘴角勾起,用手覆住眼,慵懒地道:“别管我。”
话未说完,念笙已被提起从树上放到地上,重心不稳,念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再看看若无其事的温于安,鼻子哼了哼,拍拍屁股扬起头就走。
温如安缓缓跟上前去,问:“生气了?”
念笙转身就给他一拳,本想趁其不备偷袭,不料反被抓住手腕,他用力挣了挣,还是逃不开,便喊道:“你给我放开!”
温如安一松手,无奈的笑笑,道:“同样的伎俩你要玩几次才够?”
念笙理了理衣服,心里呢喃道:武功高就了不起?等我练好本事再收拾你。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一皱,正色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哦?”
“还记得那人吗?”
“地牢那个?”温如安想了想,试探地问。
“是。话说回来,他关进去有三年了吧,在那地方,他没疯掉吧?”念笙笑了笑。
“进了那地方的哪个没疯掉?”
念笙的眉挑了挑,道:“疯掉了更好,反正,也该到时候了。”
眉目俊秀的青年俯身贴近高他一个头的男人,在他耳旁莞尔低语。
幽暗的囚房四面皆是高高的墙壁,略微潮湿的墙壁上有为数不多的墨绿苔藓。当然,在这个透不进一丝光芒的地方,没有所谓的绿色,一切都黑暗如漆。水泥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秸秆,秸秆底层已因腐朽化成了脆弱的纤维,秸秆间爬行着不知名的小虫。
秸秆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头发散乱油头垢面,嘴的四周绕了圈不算短的黑胡渣,他身上发着股同这囚牢一样的恶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成为这囚牢一部分。
噔的一声,南向墙壁上一块小木窗打开了,一束光射入囚牢中。地上的男人睁开了眼。一个装着发馊饭菜的篮子从上头由一根麻绳缓缓送下,到达地面后,男人麻木而机械地把篮子中的饭菜倒进自己缺口的食盆里,瞬时,篮子便倏地收了回去,穿入窗子那片光芒也再次被黑暗遮掩。
他用手抓着饭菜送入嘴中,不多加咀嚼便生生下咽,格式般的动作,直到食盆中的东西全都吞入肚中。
那是他一天的食物,那扇窗子一天也只开一次。其余时候,这间囚房便永远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一片深海般让人窒息。
人是害怕黑暗的动物,无论进化得如何,对黑暗的恐惧都似乎刻进了血肉中,无法抗拒。
男人又坐在了他常坐的位子上,闭上眼。
又是噔的一声,是木窗开启的声音。男人的眉皱了皱,接着便听见绳子放下的声音,他睁开眼时,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影向他走近,附耳道:“别怕,我来带你走。”
说完,黑影把他单臂抱在背上,他知道这男人很轻,可没想到已经轻到这种地步。他抱紧了背上的男人,单手攀着绳子出了这个地牢。
男人在出了窗子的一刹那,忍不住嚎啕大哭——那是他多久未嗅到的空气,那是他隔绝多久了的世界,那是他等待了多久的解脱?
一瞬间,都还给他了。
黑影的模样在月光下显现出来,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脸上覆着半个桃红色的面具,一张薄唇勾起一个吊诡的微笑。
面具人抱着他上了一匹白马,扬鞭而去,穿过林林总总的竹林,到了一间荒弃了的府邸。他停下马,将他打横抱进了府中。
面具人坐在大厅里,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忽然,他的指尖停下,直视着沐浴后换上干净里衣的男子。
他瘦得厉害,肩上的骨头突兀地显现出来,腰身更是像女子一样细瘦,那件白色里衣便像是挂在竹竿上,被风一吹能飘起来。
他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那张脸上的污垢已经洗净,胡渣也除尽了,又是一张清丽无双的面孔。只是,那双神采飞扬的眼已经呆滞无神,目光痴愚地望着前方。
面具人抚开他额前沾着的一缕发,道:“衣辰。”
花衣辰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面具人漆色双眼,微微侧过头,像个痴儿般笑了笑。
面具人也笑了笑,道:“衣辰,记得我吗?”
花衣辰低下头,看着脚尖不说话。
面具人捧着他的脸,道:“衣辰,我是玄昱,崔玄昱。”
花衣辰惊住,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男子,眼中的泪汹涌溢出,浑身颤抖着把手伸向男子。男子握住他的手,低身一吻,是那般灼热。
今夜,谁是谁呢?
31.梅花糕
温如安摘下面具,细细打量床上的男人。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哭晕过去,还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睡相很好,乖乖的一动不动,浑身蜷缩在棉被里,看上去让人莫名地想起“温暖”二字。想到这,温如安不禁苦笑,这么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居然会让人想到温暖这个词眼,真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或许,这就是那个男人迷恋他的理由?
的确,这个男人除了有一张好皮相,身上的气质也是独特的,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像极了一道晨光,拥有让人痴迷的力量。
可他现在是个傻子,那个男人还会要他么?
温如安心底滑过一丝叹息,曾位居云霄又如何,风华绝代又如何,如今落到这般下场,一切荣耀都成云烟,剩下的,只有独尝一世的凄楚。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又冷了下来。或许痴了,对这个可怜人倒是件好事。
窗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地大了了起来,温如安起身,关上窗户,吹灭了蜡烛,戴上面具离开了房间。
四月的江南时而宁静,时而活泼。风一吹,雨一落,便万籁俱静,天地无声。花一开,鸟一鸣,又风情万种,欢天喜地。这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性子,恰似一位采莲的少女,少女眼角还流转着动人的光芒。
花衣辰牵着温如安的袖子,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低着头皱着眉,死死地抓住袖子。温如安转过身,松了松花衣辰的手,可他却抓得更紧,温如安叹了口气,反握住他的手,道:“衣辰,别怕。”
花衣辰微微放轻了手的力度,抬眼看了看温如安,沉声道:“别丢了我。”
温如安一惊,他方才分明从花衣辰的眼里看见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可也只是一刹那罢了,待到温如安细看时,花衣辰那双眼又静如止水毫无波澜。他摸了摸花衣辰的头,柔声道:“我保证,不会弄丢你。”
花衣辰低下头,轻声道:“这儿是哪?”
温如安将他拖过身旁,与他十指相扣,问道:“你可知,哪儿才是真正的江南?”
花衣辰摇摇头,抬起头望着温如安,等待着他的答案。
温如安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一会才道:“木渎。这儿,就是木渎。”
看着花衣辰一脸的茫然,温如安确信这人是真的傻了。木渎是姑苏最为繁盛之地,他若不是傻了,怎会连这地方都不知道?
“木渎在太湖边上,有烟波画船,有小桥流水,有繁华集市,有极致园林,更有,美人多如繁星,”温如安又笑了笑,低身附在花衣辰耳旁神色暧昧地道:“当然,任他美人有倾国之貌,也不及花衣辰一笑。”
花衣辰缩了缩脖子,脸上泛起层红晕,低头不语。
温如安拉过花衣辰,道:“来,我带你去看这花花世界,游这烟雨江南。”
他牵着他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停停,五花八门的店铺、小贩各自吆喝着,卖的东西更是形形色色,有女子的珠花,孩童的玩物,书人的字画,老者的手工品,看得花衣辰眼花缭乱,一样东西还未看全,下一样东西又抢着闯进眼里,这一个下午他只觉看了不少东西,可究竟有什么,现在又难一一说得上来了。
两人走了有一个时辰,花衣辰双腿发软,温如安见他这副模样,便道:“不如先坐下吃些东西,再去寻间客栈住下。”
花衣辰点点头,跟着他进了一家酒楼,这时候人还不多,他们便在靠近窗户的一处坐下。
温如安招呼来伙计,问花衣辰:“衣辰,这餐给你吃顿好的,你想吃什么?”
花衣辰呆呆地转过头,反问道:“什么?”
温如安暗自啧了一声,游了一下午,他差点忘了花衣辰是个“傻子”,除了基本的生活技能什么都不会,更别说点菜了。温如安笑笑,道:“没什么。”说完便问了问伙计,叫了几个当地的特色小菜。
温如安点完菜,发现花衣辰正凝神望着窗外,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楼下有一处小贩,小贩扯着嗓子嚷:“梅花糕,卖梅花糕咯!”
这梅花糕本来也算普通,可自从有次皇帝看见后赞扬了几句,便身价倍增,摇身一变成了这儿的名小吃。
“衣辰,你喜欢那个?”温如安指了指那处小贩。
花衣辰点点头,转身轻声问道:“我能要那个么?我其他的都可以不吃,只要那个行吗?”
温如安一愣,心中颇不是滋味,一是为了花衣辰这般卑微地下的口吻,二来,是惊讶于他与皇帝之间莫名的牵连。他对花衣辰笑了笑,把花衣辰的头按进怀里,道:“当然可以,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花衣辰面无表情地靠在他怀里,眼睛却盯着那散发着袅袅白烟的梅花糕,若有所思。
温如安叫了个伙计,打赏了他一些银子,叫他去买些梅花糕上来。此时,他们点的菜也端了上来。因为离太湖很近,这儿的鱼虾螃蟹声名远扬,而温如安自然也点了许多虾蟹,不一阵,菜上齐了,虾蟹便占了大半桌子。
温如安往花衣辰碗中夹了块蟹黄,道:“吃吃看,衣辰,这螃蟹是清蒸的,应该是今天刚打上来的,肉还鲜着,你尝尝。”
花衣辰刚提起筷子,一个伙计便乐呵呵地跑了过来,对着温如安道:“这位爷,您要的梅花糕来了。”
花衣辰一听便放下了筷子,伸手接过了伙计的梅花糕。他看着这梅花糕,金黄的身子,顶部微黄,状若梅花。那伙计见花衣辰对这有兴趣,便笑着说:“这位客官,您别小瞧这梅花糕,它里面可有豆沙、枣泥、松子仁,瓜丝,保管您尝了一遍还惦记着第二遍。”
花衣辰更加凝神盯着这梅花糕,仿佛要看出个所以然来。温如安又掏出些碎银打赏了那伙计,那伙计也就识趣地退下了。
温如安笑笑,道:“衣辰,别看了,趁热吃了吧。”
花衣辰抬起头,痴痴地问:“吃了,不就没了么?”
温如安的笑容僵住,心中竟有些难受,但又暗自对自己道这不过是痴人痴语,不需多虑,便道:“说什么傻话,没了我再去买。”
花衣辰笑了笑,道:“玄昱,只有你待我好。”
温如安勉强一笑,看着花衣辰一脸开怀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32.醉十年
“掌柜的,来一壶醉十年。”
温如安看着细细嚼着梅花糕却呆滞无神的花衣辰,对掌柜的道。
掌柜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她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眼望了望温如安和花衣辰,似笑非笑地提起壶酒和两个杯子就走了过来,往桌上一放,什么也不说就回去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衣辰,喝酒么?”温如安轻声问道。
花衣辰的眼神聚焦回来,看了温如安一眼,自顾自倒起酒来,举起一杯酒就要下咽,却被温如安拦住,“吃些东西再喝,不然会醉得很快的。”
花衣辰放下酒杯,动起筷子夹起了碗中那块蟹黄,放入口中。见他开始吃起东西来,温如安又夹了一块鱼肉,去了骨头,放在花衣辰碗里。
花衣辰抬头看了看温如安,那眼神中是什么温如安也看不透,他便笑着问:“怎么了?”
花衣辰道:“玄昱,你怎么有空陪我吃饭?”
“啊?”温如安一愣,道:“以前,我没有陪你吃饭么?”
花衣辰不说话,只夹起鱼肉放到温如安碗中。温如安苦笑,道:“你对‘我’真是好啊。不过,现在你这么虚弱,还是得多吃点,来,试试这个。”
一顿饭下来,温如安不断给花衣辰夹菜,顺便谈天说地乱扯一通,也不理花衣辰听不听得明白,自己倒没怎么吃。
“可以喝酒了么?”花衣辰放下筷子,抬头望向温如安问道。
温如安点点头,道:“这酒叫醉十年,听过吗?”
看着花衣辰一脸的茫然,又接着道:“其实这是种很常见的酒,随便哪家店都有,明明很贵,喝的人还是不少,呵,很奇怪吧……知道为什么叫醉十年吗?一来,这酒的后劲大,入口时温纯,可下肚后就霸道了,要买醉的人,喝这个再合适不过。二来,喝过这种酒,以后再想买醉,就会一心惦记着它了,十年皆醉于此酒,所以,叫醉十年也不为过。衣辰,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也醉死在自己的梦里了,但此酒绝对适合你,喝吧,醉了就可以无忧了。”
花衣辰举起酒杯,整杯酒一口下咽,温如安在唇边举着杯酒,看着花衣辰一杯一杯下肚,不由暗自惊讶他的酒量。转眼,一壶酒已空,可花衣辰除了双颊微红,仍无丝毫醉意
“呵,我还不知你酒量这么好。”温如安开始怀疑这人从前就是个酒鬼,每日无酒不欢。
花衣辰半眯着眼瞥了温如安一眼,嘴角勾起个笑,道:“我可是……千杯不醉的啊,玄昱,你忘了?”
温如安一愣,见花衣辰眼角生春色,朱唇半启,实在勾魂,不由按住花衣辰的腰,一用力扯了过来,捧起他的脸,道:“衣辰,我想抱你。”
花衣辰闭上眼,神色冷清。
这酒是喝不下去的了,温如安结了账,就近入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客房。客栈老板笑着挑着眼看这两人,道:“公子确定是要一间房?”
温如安将手搭在花衣辰肩上,紧了紧,笑道:“确定。”
那老板将银子收下时低声笑道:“公子好福气,得此佳人,莫负了这良辰,赶紧上楼去吧。”
温如安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虽是芙蓉帐内的常欢客,却很少带着人到客栈度春宵。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许忐忑。
带着花衣辰进了客房,温如安将花衣辰轻轻放倒在床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这模样是绝世的模样,虽说消瘦了些,却也是闭月之貌,可对着花衣辰那双莫名冷漠的眼,温如安却怎么也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