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每一片雪都有各自独特的形状。你用手盛起一片雪,在此地,此景,一切如同昨年,你便以为今夕还是昨夕,今年还似去年,可却不知手中这片雪早已不是头年那片,站在雪中的你也早已不是头年那人。然而,逝的如今已逝,去的如今已去,人生么,谁能停止不前?昨日的,便叫他昨日去吧,明日的光景,谁知能不能胜过今朝?
天寒了,人们纷纷添了衣。纵是深宫红墙高三丈,也挡不住这凛冽冬风入骨寒。宫里的人心再冷,身上穿的终究也厚实起来。
苏甄斜倚在门前,慵鬟高髻,一派雍容模样,含笑望着门前小院中的那两人。花衣辰回来了,她那淡青的脸儿终于有了丝血色,眼中也终于有了神采。
小院内铺着层薄薄的雪,一大一小坐在小院里,大的把小的抱在怀里,小的仰起头将湿漉漉的唇瓣吧嗒一口亲在大的脸上,大的脸上毫不遮掩地洋溢着笑容——那样动人的笑容,足叫花羞了颜色。
她绞着手中的丝帕,一圈又一圈。这世上她最珍贵的两个人现在都在她身边,其乐融融地相处,渐渐地,她开始出现一些美丽的幻想。如果,她想如果,天底下什么都没了,就剩他们三人,那该多好。
“额娘,”一脸红扑扑的小孩小跑到苏甄面前,“我想跟阿爹学唱戏,可以吗?”
她微微吃惊地望了花衣辰一眼,见他淡淡地笑着,仿佛有些歉疚,便道:“衣辰,这……”
“我知道,”他忙打断,“叫一个皇子学唱戏太荒唐,暄儿只是一时兴起,你别放在心上。”
苏甄笑了笑,拉着临暄的手走到花衣辰前,道:“你想多了,这个宫里怕只有你还把他当个皇子看,他想学就学吧,唱戏,挺好的。”
花衣辰犹豫片刻,方点下了头。
“暄儿,下雪了,去屋内添件衣裳。”苏甄吩咐临暄道。
临暄在苏甄跟前一向是个乖巧孩子,撅起嘴嘟囔了几句,也还是乖乖地进了屋去。
“甄儿,你有话对我说?”
苏甄点点头,道:“今早我接到了圣旨,叫我们母子二人迁去永寿宫。”
花衣辰笑笑,道:“好事。”暗想那固执的男人如今终于放下面子了,“他终是认你们的。”
苏甄失笑,摇摇头,他认的哪是她和暄儿,他认的是你花衣辰。“这一切,都得亏有你。衣辰,我真的很感激你。”
“你们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用谢我?”他依旧在笑。
苏甄低下眉眼,“你常往我这跑,他不气么?”
他笑出声,“他气什么?”替他陪他的孩子,替他寒暄他的内子,他还有什么可气的?
“这宫里人心叵测,那日我便听见有小宫女在胡言乱语,道你与我有染,临暄是你的孩子。这话我能听见,那位恐怕也能听见,他就真的不在意么?”
花衣辰不可置否地笑笑,他知道那位见他与苏甄母子亲近,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可两人现今已相念五载,悲欢俱尝,也曾生离,差些死别,再有什么怀疑猜忌就显得可笑了。
“我同他,若连信任二字都无,还不如倦鸟各投林的好。”他转过去看着她,“他信我,我更信他。”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心中被寒风吹过,轻轻地寒入骨髓。她忽而笑了,道:“衣辰,你就这么相信自己?”她忽然表情严肃起来,看着他,认真地道:“不要对他交出你的所有,永远不要。”
言罢,她默默转过身,向屋内走去。
他被剩在原地,大雪飘零。
“为什么?”他声音轻颤。
她回眸一笑,“你以为,一只食子的虎,能有多少真心?”
他走出院子,边走边用手指划过红墙,坚硬的触感带来奇异的感受。然后他停下,独自站在风雪中站了好久,发上披了层细霜,却毫无知觉。
直到,背后传来一阵温热,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锢入怀中。
“你在这站着等朕,叫朕看见了心疼么?”他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耳边。
花衣辰摇摇头,转过身,仔仔细细看着玄昱的脸。似乎好久未认真看看这张脸了,不算俊美,却是英气非常。他的指尖轻轻抚着玄昱的唇,道:“可惜呀,薄了些。”
他伸出舌尖掠过他的手指,打趣道:“大人嫌弃小的了?”
花衣辰忍俊不禁,拉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一步一步走在这一场苍茫飞雪中,不回头。
玄昱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不由得笑了,道:“自你与那母子二人亲近以来,朕今日头一回觉得你心里还是有朕的。”
他回眸横了他一眼,道:“我可不记得我有这么冷落皇上,皇上说说,过去一个月来哪天晚上我冷落您了。”
玄昱“啧”了一声,暗想你若不是夜里还是我的,我怎能容你白日里老亲近他人?“大人,小的想你了。”语气暧昧非常。
若是从前,他必是脸红如潮,可这四年遭遇了太多,那一怀羞涩也早已化成如今的云淡风轻。他脸色不改,道:“哦?是么。”
玄昱用手摩挲着他的手腕,沉声道:“我要你。”
又一夜鸳鸯交颈,抵死缠绵。
当时谁料姻缘薄,两处沉吟,遗憾婆娑。
44.蜂集
昏暗的房间中还残留着欢爱后的气息,月光透过木窗,在地上洒下斑驳痕迹。
玄昱拥着他的后背,低语道:“睡下了么?”
他摇摇头,“怎么了?”
玄昱用手轻轻穿过他的黑发,让那青丝一遍遍滑过指缝,道:“你好像还未告诉过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重要么?”
“嗯。”
花衣辰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指覆上他的脸颊:“你记得我们在木渎相遇时我身旁那个黑衣人么?就是他带出了我。”
玄昱蹙眉,反手握住他的手,片刻后道:“他,用意何在?”
花衣辰垂下眼,摇摇头。那人于他,是梦魇般的存在。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像是佛陀下凡大发慈悲解救了他,可他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慈悲佛陀,那人桃红色面具下那张诡谲的脸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半年来,偶尔不经意间想起那个人,还会让他心里一慌,背上冰凉。
“衣辰,你在颤抖。”玄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了?”
“我第一次见他,并不是今年,而是四年前。四年前,那个杀尽了我身边随行侍卫的,就是那个人。”花衣辰攥着他的手,手心甚至生出了细汗。
玄昱先是微微一惊,而后又醒悟般暗自一笑,“别怕,过去了。”
“一切都只是个开始,”他抬起眼,眸中一片清冷,“我从来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知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像毒蛇般忽然出现,咬死我如今的太平。
“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你信我。”他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
他枕着他的胸膛,长长地叹出口气,“但愿。”
“后日,朕设宴与群臣同欢,你也一定要来。”他抬起他的下巴,一双浓墨般的眼神采奕奕地望着他。
他皱起眉,摇摇头,道:“我去做什么?”去了,徒然叫人看笑话?
“你当然要去,因为,这场宴席可是为了给我的衣辰庆生而摆的啊。”他低下头,对准那人的唇,深深吻入。
而那人,只觉恍然间醉生梦死,不知身处何处。
十月初十,这日的皇都比往日来得热闹,暗绿色的官轿在熙熙攘攘的道上来来往往,进宫的,出宫的,好不热闹。
人们只道,那迷住帝王心窍的戏子身上的病四年来终于去了些,而皇帝龙颜大悦,取其生辰为其祝寿,令满朝文武献上寿礼,令五台山的道士,普陀山的和尚做法念经,令四海王侯将相归京赴宴,大赦天下,这番场面,俨然是帝后的待遇。
小店中,一群褐衣男子正举酒谈论。
“瞧,这些个官吏都不知几年没来京城了,现在倒是来齐了。”
“呵,他们恐怕是倾家荡产换了个宝物来呈圣面,若是那戏子喜欢了,他们不就飞黄腾达了么。”
“要说这场面真是霸气,我看啊,那皇帝只怕就差将他的江山送给他了。”
“你懂什么,要这江山来操劳做什么,那戏子现在不理一事,反倒坐拥江山似的,岂不乐哉?”
“我倒是想看看那花衣辰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能把宫里的一干嫔妃比下去。”
“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人,是妖。否则,只凭男色,如何胜过那些佳人?”
“对了对了,必定是妖,听说皮肤白得同死人似的,定是只妖狐。”
“哪是是妖物,是鬼,画了人皮贴在身上,迷惑世人。”
那人话音刚落,这干褐衣男子身前的桌子轰然碎裂,只见一个乌衣男子长身而立,一束墨发高高扎起,一把乌金长刀指着说话者的头颅,“那你,便献出你的皮给他祝寿吧。”
其他人早已四哄而散,只剩下瘫坐着痛哭流涕大声求饶的男子,“大人,小的错了,小的该死,大人放过小的一命吧,求您了!大人,大人!”
那人置若罔闻,一把刀架在那人脖颈上,方要用力,只听得“呛”的一声,被一只竹笛打侧在一旁。
“你……你别生事,今日是他的生辰,沾上血腥总是不好的。”手握竹笛的粉衣青年黯然道。
乌衣男子顿了顿,收回了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店。身后那粉衣青年也扬起眉,愤愤地留下一锭银子,跟着他走出了小店,只留下那个吓破胆的人一脸惊恐,犹未回神。
“抬腿,绕这院子走三圈。”
“把身子站直了。”
“再往墙角坐近一些,对,腿打开,拉住。”
“腰挺起来,下腰得下半柱香时间。”
……
临暄眼泪汪汪地揉着自己的大腿,这学戏的苦头他算是尝到了,干脆扭过头不去理会花衣辰。阿爹哪样都好,长得好,唱得好,性子好,天下第一好,就是教戏的时候不好,那张温温和和的脸绷得正经,不再儿戏,不再宠溺,古板得像那位年近八旬的太傅,一点都不讲人情,任他哭天抢地,就是不肯稍稍降低一些要求。
花衣辰知道临暄正埋怨自己,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无奈地笑笑,这孩子现在受的苦哪里比得过自己当时受的苦呢?走过去揉揉他的发,笑道;“暄儿生气了?”
临暄受不住他的好言好语,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嗔怒道:“阿爹太严了,太严了!”
“暄儿知道么,你看到的那些美好的东西,背后都是苦不堪言的。像那蝴蝶,要撕裂了自己才能破茧,又比如说那凤凰,没有被火烧过,就不能结束苦难,涅盘重生。神物且是如此,又何况我们凡人?要吃得下苦,才有资格尝到甜头,你,可明白?”
临暄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不明白,李太白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阿爹,暄儿觉得什么都比不过快乐,如果活着不快乐,那多可怜。”
花衣辰抬起头看着苍天,笑了笑,道:“难为你看透。人生苦短,是该及时行乐,可人生在世难免身不由己。罢罢罢,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来,回去了,你娘该找你。”
送临暄回了永寿宫,花衣辰独自徘徊在落日下的宫道中,看着满地金灿灿如火烧着的夕阳,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主子。”一个内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跪在地上,宫帽将脸牢牢遮住,浑身迎着光,那墨绿的服饰闪着明亮的色泽。
“怎么了?”他问道。
那内侍并不抬头,只是跪在那里不语。
“没事的话,下去吧,不用管我。”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
手腕突然被人拉住,一个翻转,生生将花衣辰转回了身,在花衣辰惊异的眸子中,映着一张不羁的,得意的,轻狂嬉笑着的脸。
45.猜心
啊,是他。
他的肤色已不是四年前那一片白皙,阳光涂抹在他的脸上,留下几分铜色痕迹。当年那灵动摄魂的桃花眼中褪去了天真,更不再是他一望而解的眼神。曾经招摇在额前的,那几缕闲散地垂落的发,被顺着发际一律梳向脑后高高盘起个髻,露出一对淡淡的眉。唯一不变的,是那个轻狂依旧的笑容。
青儿。漠青。白漠青。
花衣辰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神情如何,一切都发生得太意外,霎时,惊讶,喜悦,疑惑,担忧,伤感……统统争着涌上心头,以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赤火的夕阳下,他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跪在他的影子中,抬眼含笑望他。
许久,白漠青站了起来,看着结舌的花衣辰,笑得更甚,黑靴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地靠近他。
花衣辰“啊”了一声,一个近步双手握住白漠青的肩膀,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花了很大力气,才终于道出一句:“青……青儿?!”
白漠青脸色顿时柔和下来,微微笑,点点头,下一秒,便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上,道:“还好,你还活着。”
花衣辰缓缓抬起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嗯。”
白漠青忽然放开花衣辰,抓起他的手腕跑起来,边跑边解释道:“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花衣辰渐渐理清了思绪,忽然止住了脚步,从他手中收回自己的右手,道:“今日宫里热闹,怕是没哪处是清净地方。青儿,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既然见过了,我已心满意足。至于叙旧,就免了吧。你,回去吧。”
他不想节外生枝,他已承受不起太多意外。况且,他不知如何将自己那段灰色的过去告诉白漠青。白漠青于他,是留在他最美华年中的事物,他不愿摧毁了那份回忆的美好。
花衣辰看着他惊异的眼神,其中有隐隐的失落,隐隐的疑惑。他却已顾不得这么多,只能假装从容地笑笑,道一声“珍重”,徐徐转过身,只望给那人留一个不算难看的背影。
可惜,那人不领情。
白漠青挡在他身前,道:“衣……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花衣辰一愣,看着白漠青眼神中的坚定,再看看他身后那片开始黯淡的天,终究摇了摇头。此刻,花衣辰才发现,一个人要接受生活的一份意外,是要花费多么大的力气。
花衣辰看着白漠青垂下眼,以为他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却见他勉强着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刻,他才明白,青儿已经不再是青儿,四年光阴,磨去了少年的棱角,塑成了如今的白漠青,如今的,已经学会伪装的,白漠青。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并不是青儿的变化不好,而是一种怅然若失。这世上,若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他,玄昱,苏甄,谁又没变呢?他无权感伤。
“好吧,师兄,”白漠青抬起眼笑着道,“我走了。”
他从他肩旁走过,低声道:“衣辰,记住,不要相信皇帝。”
花衣辰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唤他的名字。回忆不受控制地倒退在苏甄的那间院子,鹅毛大雪下,苏甄半侧着脸,轻轻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