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署内的师兄弟都是些好相处的,除了青儿比花衣辰小,其他的都是些师兄。与花衣辰亲近些的有陈霄和柳湘,待他如自家兄弟一般。
闲暇的时候,花衣辰便会念起徐亦冉。每每念起他,花衣辰只觉内疚,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样,是否释怀了。
那日,卫主事对大家说再过三天便是岚妃寿辰,高公公吩咐下来,三日后去永和宫唱戏,这几日得加紧练习。岚妃是皇帝现今极宠爱的妃子,到时若出一丁点差池,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这是花衣辰第一次感受到了皇族的威严——自己的命,一直悬在别人手里。
三日很快便过去,此刻,妆已上好的花衣辰已与其他内廷供奉一同跪候在永和宫外,等皇帝的宣召。
“花师兄,你怕么?”青儿问跪在身旁的花衣辰。
花衣辰摇摇头,“怕又如何,还是想着唱好些吧。”
前头跪的柳湘转过头,轻轻说:“莫出声了,言多必失。”
众人也不做声了,只静静地候着,竟觉得时间过得异常地慢。
终于,一声传令传来,花衣辰随着他们进了去,登台,唱起戏来。
这日唱的是《八仙贺寿》,花衣辰扮的自是何仙姑。众人战战兢兢地唱完后,都跪在皇帝与岚妃面前,大气不敢出。
只听见岚妃笑着说:“唱得好,我看该赏,皇上说呢?”
“爱妃说好便是好了,依你的意思吧。”
皇帝低沉的声音传入花衣辰耳中,听上去,皇帝似乎只二十多岁,却莫名有种帝王的魄力。
对这位荣熙帝,传言是极不堪入耳的。只是满京城都传他自继承大统以来,懦弱无为,整天受臣子摆布,大臣苏贵安的权势反而压过了君王。人们都道坐在龙椅上的是臣子,站在百官中的方是君王,大启的祖宗该枉死九泉了。花衣辰不知政事,却也略有耳闻,心里难免鄙薄这位君王。即使如此,在真正面对皇帝的时候,那君临天下的气势还是逼得他胆战心惊。
立在皇帝身旁的高公公便对着底下跪着的众人说:“还不谢过皇上和岚主?”
内廷供奉们松了口气,忙谢着恩赐。
刚要退下时,皇帝突然幽幽开了口:“等等。”
众人自是惶恐地跪倒在地上,心跳上了嗓子眼。
“那个唱何仙姑的,抬起头来。”
花衣辰心里一惊,背后几乎起了层细汗。缓缓抬起头,眼睛不禁向上抬一眼。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男子一身黄袍,正襟危坐,身旁坐着一位慵鬟高髻的女子,一身粉衣。
皇帝细细看了花衣辰,扮上相的他却与女子一般动人,不禁在嘴角牵起个不为人知的笑。
“你叫什么?”
“奴才叫花衣辰。”声音有些颤抖。
“花衣辰……”皇帝默然念了念,甚是暧昧,“下去吧。”
花衣辰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随众人退下。
回到升平署,卫长卿拍了拍花衣辰肩膀,“方才吓坏了吧。”
花衣辰颔首,喝了口水,说:“不碍事了。”
众人都在卸妆,陈霄打趣地说:“定是皇上被咱们衣辰吓到了,头次见到这么美的男子吧。”
此话一出,这些个内廷供奉都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花衣辰品头论足起来。
青儿撅撅嘴,道:“我花师兄又不是女子,皇帝怎能对他起什么心思。”
花衣辰也笑笑,说:“莫说胡话,小心被人听了去。”
众人嘻嘻笑笑的时候,几个小公公进了来,捧着一小盒珠宝,说:“奉皇上旨意,赏赐升平署珠宝一盒。此外,特赏内廷供奉花衣辰一袭蝶衣。”
众人拜谢,喜笑颜开。
花衣辰捧起那袭蝶衣,针线细致,布料精良,是极美的一件戏衣。
陈霄拍拍花衣辰,道:“那皇帝该不会……”
卫长卿清咳了一声,“别想东想西的,皇帝给唱得好的内廷供奉赏点东西是正常的。”
陈霄耸耸肩,道:“也是。”
柳湘凑过去,说:“衣辰,方才你抬头时可见着皇上的模样,还有那岚妃的。”
这话把各内廷供奉引了过来,纷纷围在周围,都甚是期待地望着花衣辰。“听说这皇帝文武双全,就是胆子小,衣辰,你可看清他的模样,是美是丑?”
花衣辰细想了想,说:“没看清,隔得远了些,也不大敢直视皇上和岚主。”
众人啧了一声,皆是失望地走开了。
花衣辰捧着蝶衣回房,青儿也跟了去。
花衣辰躺在床上,跪了许久的身子终于舒服了些。一转身,却看见青儿抱着枕头站在自己床边。
“师兄,今晚我过你那边睡好不好?”青儿开始撒起娇来。
“不行。”花衣辰一口拒绝。
青儿赖住花衣辰不放,更是不顾花衣辰,拉起被子就要钻进去。花衣辰见他耍泼,也是一把制住他的手,说:“不行不行,回去睡。”
青儿无奈地垂下头,悻悻道:“好好好,回去就回去。”
花衣辰才松了手,青儿竟一下钻了进去,钻进了花衣辰怀里。
“师兄,若是我兄长就好了。”
花衣辰一听这话,眼神也柔和了下来,拍了拍青儿的背,少年的背平滑而结实。
“当我是兄长便是了。”
青儿却已睡下,花衣辰看着他,笑笑。
我与你,怎就如此像亲生兄弟?
07.侍寝
原以为再无风波的花衣辰接到那道旨意的时候真真吃了一惊,不单是他,升平署中的所有人都着实吃了一惊。
皇帝宣见花衣辰。
在宫里,虽然男风不盛,但升平署中被唤去服侍帝王的历代都有几个。这点,所有人,包括花衣辰,都了解。
每个人脸上是不同的表情。卫长卿眉微蹙,柳湘望天不语,陈霄低着头,像是咬着唇,而青儿更是怒容满面。
“或许,也没什么,见见而已。”卫长卿没有底气地说,拍了拍花衣辰肩膀。
“嗯。”花衣辰落寞地一笑。
青儿扑进了花衣辰怀里,死死地拥住他,说:“不去了,咱们走吧。”
花衣辰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去哪?”
“去……”青儿才忆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青儿松了松手,抬起头,眼光灼灼地望着花衣辰说:“若他欺负你,我便化成鬼也去缠他。”
花衣辰略一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说出“化作鬼也去缠他”,心中觉得暖暖的,冲他一笑,大力揉揉他的发,说:“别看轻你师兄,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众人都勉强地笑笑,柳湘拉过青儿,对花衣辰说:“衣辰,去吧,别让皇帝怪罪下来。”
花衣辰点点头,随着个小公公去了。
这次去见皇帝,并未像上次去唱戏般战战兢兢。因为上次关乎整个升平署的安危,如今剩下自己,倒轻松了不少。
传闻荣熙帝爱新觉罗·弘昱年二十三,虽为国君,却有名无实。朝内政权近三分之二握于大臣苏贵安手中,兵权则分据三方。帝为其一,另有北部大将白桦,和瑜王爱新觉罗·锦烈。
人人皆道,皇帝孱弱不堪,胸无大志。
到了乾清宫,见皇帝端坐其中,正批阅奏折。
花衣辰跪拜,道:“臣花衣辰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未理会他,只叫其他内侍退下,才说:“起来吧。”
“谢皇上圣恩。”花衣辰站了起来,不像上次,这回他倒是从容地望着皇帝。
皇帝未戴冠帽,脸型瘦长,一双有神而锐利的凤眼如墨,深邃得猜不透他的心思,高挺的鼻,薄薄的唇。可这一切都是在细看之后的,让花衣辰最先领会的,却是皇帝那不算壮硕却挺拔的身姿散发出的傲气。
这真是那个“孱弱不堪”的荣熙帝?
“知道朕为何宣你么?”
“臣不知。”
皇帝抬起眼,道:“你还记得么?”
花衣辰一头雾水,脑袋转了一圈也没领会皇帝的意思:“臣……记得什么?”
座上的人难掩失望之色,“记不得便罢了。自今日起,你便来侍奉朕吧。”皇帝冷冷地说,眼却没看他。
侍奉?哪方面的侍奉?是指唱唱小曲,还是……花衣辰吞吞吐吐道:“奴才愚昧,不是皇上指的是?”
“知道什么是禁脔么?你以后便是朕的禁脔。”
不愿听的话还是入了耳,花衣辰反倒淡淡地说:“不,臣不愿。”
一介戏子,在当今天子面前眼也不抬地说“不”,惊得门外的高公公一身冷汗。
皇帝抬了抬眼,说:“再说一次。”
“臣不愿。”花衣辰直视他的眼,未带畏怯。
皇帝起身,缓缓走至花衣辰跟前,他不比花衣辰高多少,却有股舍我其谁的霸气。
皇帝漠然地盯住他的眼:“愿不愿意,不总是有得选的。”
“死的方法有很多。”花衣辰淡淡地说,嘴边还扯出了一个轻笑。
皇帝看着他那得意的笑容,这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依旧。讽刺地笑了一声:“你可以死,朕不过再寻个男宠罢了,可升平署那些人也会为你陪葬。”
花衣辰哑然,目光如炬:“这与他们无关。”
皇帝扼住他的下颚,说:“有没有关,你尽管试试。”
花衣辰头一偏,心中是燃烧的怒。在来的路上,他已做好了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准备,而如今,他居然连死都不能。这个皇帝,好生可怕。他对人心的把握如此熟稔,懂得利用人性最脆弱的一面。这样的皇帝,怎可能如外界传闻的那般胸无大志?
皇帝看着一脸怒意却不再出声的花衣辰,自是知道他的野马已俯首称臣,便笑了笑,道:“你早该知道,凡人逆不过天的。”
皇帝不再看他,只喊来高公公,叫他带他下去沐浴更衣,今晚侍寝。
花衣辰咬住唇,心中暗骂昏君,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着高公公去了。
高公公道:“花供奉,千万别再摆这副臭脸了,皇上看上你可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就知足吧。”
花衣辰不说话,心里却想:难道要我一个堂堂男子被他亵玩了却还感激他?于是对着这位公公也没有好脸色,只冷冷地随在他身后。
“今夜儿,你便是皇上的人了。你可知如何行事?”高公公把话说得直白,让花衣辰不禁半红了脸。
他自然知道如何行事。母亲的烟柳身份让他自幼生在青楼,长在青楼。日日处于其中,耳旁淫言秽语不断,他是早早便晓得情事的了——不止男女情事,便是断袖分桃之事也难免入耳。倒是奇怪,常人听到这些莫不是嗤之以鼻,面露怒色,他却不以为然。都是相思之情,何来的纯洁腌臜之分?可憎哪是龙阳之流,该是那些俗不可耐又正义凛然的世人。
“知道。”他淡淡地回道。
高公公有些讶异地瞧了他一眼,啧声道:“看不出,生得神仙似的,也食人间烟火呵。”
都是凡人,谁能不食人间烟火了?真清高就不畏俗世,真风流便雅俗共赏。花衣辰不去理会,只自顾自继续往前走。
所谓的沐浴更衣实在是一项繁琐的程序。
花衣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泡在一盆花海里,温热的水熏得他有些茫然。为何,自己会有今日?
当侍女过来要为他更衣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赤身裸体,他立马红了脸,忙说:“我自己来。”
侍女见了他的模样,好看的脸别扭着,也忍不住嗤笑一声。其实她们这些资历深厚的侍女早已磨练成精了,对于男子的身体也是见怪不怪。“花供奉,这是奴婢该做的,莫为难奴婢了。”
花衣辰犹豫了下,说:“那……要么你转过去,我穿好里衣,你再帮我穿其他的……”
侍女想了想,知道他还在闹别扭,便点点头,转过身去。
穿好白色里衣,侍女拿来一件大红的外袍,花衣辰一看惊了:“怎么是红的?”
侍女不慌不忙地说:“宫里规定,第一次侍奉皇上都要穿红衣。”
花衣辰脸色一沉,方想起自己这般好待遇可都是为了“侍寝”。
想到侍寝,花衣辰心中满是不快。与一个陌生人苟合,为何那皇帝能寻到乐趣?说不介意是假的,再怎么样,自己也是七尺男儿,被人强迫接受此事,纵是他再看得开,也难免愤懑。
他是低贱的戏子,可他也有自己的尊严。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天忽的已黑。
坐在床侧的花衣辰开始回忆自己不长不短的十八年生命——自小在青楼长大的自己被一干姐姐们宠着,却也看清了那些女子的落寞与苦难。牡丹自小被卖人青楼,因为和花衣辰年纪相仿,所以也算是花衣辰的青梅竹马。花衣辰从不知父亲是谁,更不愿去问母亲,让她伤心。母亲在花衣辰八岁那年病死,直到死,她都没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八岁那年,花衣辰便进了戏班。再后来,认识了徐亦冉,接着便是入宫了。
谁能想到昔日那个唱着《牡丹亭》的清秀戏子,今日会坐在龙床边,等待侍寝?再者,若徐亦冉知道自己如今成了皇帝的男宠,会如何?
人生如戏,可戏,真如人生?
“皇上驾到。”
这一声让花衣辰回过神来,心里一颤。
皇帝推开门,反手关上,笔直地走到花衣辰面前。
花衣辰站在床沿,并不看他,红衣衬出雪肌,真有几分美人风味,也难怪有些纨绔子弟会养几个小倌,食色,性也。
皇帝有些挑逗意味地抬起他的下巴,花衣辰精致的脸一览无遗。虽然这样的姿势让花衣辰很是不适,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下场早是注定了的,也不多做反抗。人不能选择幸运的时候,唯一能选择的,便是接受不幸。
再者,两个男人中,也不算谁占谁便宜。他半年前已是心死之人,如今这副皮囊如何,又有何惧呢?
皇帝的脸在一点点地靠近,冷峻的脸不断地放大,花衣辰也明白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心跳不又加快——他与牡丹虽相好数年,相交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至今仍未做出比拥抱更甚之事——干脆闭了眼。
一秒,两秒,三秒……
良久,花衣辰甚至有些不耐烦,莫非这皇帝脖颈僵住了?
睁开眼,发现皇帝正笑着看着他。
虽然那笑不明显,但确确实实是笑的。
“花供奉,你方才是在索吻么?”
花衣辰很不争气地红了耳根,心里暗骂了皇帝千百次,这人真是贼喊抓贼!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看着皇帝的眼神带着火辣辣的……恨意。
若说皇帝刚才只是浅笑,如今好像看出了花衣辰的腹诽,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笑的很好看。
花衣辰盯着他的笑,忽然想起了徐亦冉,记忆中,那人的笑也是如此灿烂。
正在花衣辰望着皇帝失神的时候,皇帝猝不及防地推到了花衣辰,花衣辰仰面而倒,而玄昱则很自然地将双手撑在花衣辰耳侧,俯在花衣辰身上。
就是如此暧昧的姿势,脸上喷着皇帝微热的呼吸,花衣辰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自己,会被吃掉?
08.朝殿
花衣辰脸开始发烫,睁大眼死死盯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