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宣本来是一直竖着耳朵听隔壁响动的,好不容易等到破军回来,门口两人却不让他出去。见破军开了房门,于是在脸上挂出笑来,急忙出声招呼:“秦疏。”一面想要挤开门前两名守卫的封锁。
破军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站在门内静静看他。两名守卫见他并无阻拦的意思,这才让少宣过来。
少宣这人颇有些自来熟,又算是把秦疏看作救命恩人,一路上呱噪不断,自认也是和秦疏相熟了。这时急急的要寻他说话,但一只脚还不大敢落地,于是只能一颠一颠的蹦着过来。破军因为不明白他的意图,也就微微笑着,默不作声地看他颇为不易地进门。
“小疏。”少宣气喘,就去拉秦疏的手。破军是不惯的,但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神色,只是转身将门掩上,借机抽出手来。谁料袖子又被牵住。
“小疏。”少宣显出一付可怜兮兮的模样,吞吐了一阵,无话找话地讪讪道。“你还没睡?”
“既是伤了脚,”秦疏目光落在他那只不敢着地的右脚上,实话实说。“你更应该早些休息,否则明天也不能行走。”
少宣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忽而又别扭起来:“要是我有事骗你,你会怎样?”
这大半天下来,秦疏也知道少宣这人必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但不谙人情世故,某些方面确实有些单纯,这并非伪装。因此听他这么说也不奇怪,只是若无其事道“你骗了我什么事。”
少宣从他若有若无的笑中看不出真正的喜怒,只得从旁看着他脸色,边小心又道:“如果,我是如果。如果我家并不在丰阳,我是从北晋来的,你会不会害我。”
这话听着就有些意思,倒不知少宣怎么突然想起这一点来,秦疏一边细想,对这上门的不打自招,自然也用不着谦让客气,于是略带笑意只反问一句:“你是北晋人?”
这话里意思大约是无庸置疑得让少宣也听得出来,顿时惊慌起来,一时脱口而出:“我又没做坏事,破军你不能这样……”
“既知道我是破军,我不能怎样?”秦疏上前一步,捏着他手腕,把少宣推坐进椅子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阁下既无睡意,长夜又漫漫得很,我们不妨细谈,先来说说你是谁?”
秦疏仍是一惯温和的口气,但一番气势已不同日间,眼神分明要凌厉许多,嘘得少宣在椅子里缩成一团,再不敢去拉他。苦想了一阵,见秦疏没有罢休的意思,小声道:“我是北晋端王爷……”心想端王总是瞧自己不顺眼,此时自然要拉你来垫背。
秦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端王比北晋当今天子年长两岁,如今已是三十有七,想来王爷这是驻颜有术。”
少宣冷汗,道:“其实我是北晋燕淄侯。”一边盘算着这下年纪总不会相差那么大,缜哥哥你可不要怪我。
“燕淄侯……”秦疏点点头。
少宣这才悄悄松下一口气。
“据闻燕淄侯少年英杰,勇武过人,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战功。已然和端王并称北晋双璧。能否请侯爷说说,侯爷究竟是如何遇匪的?”不想秦疏又道。“匪徒凶恶,双拳难敌?燕淄侯声名在外,轻易丢不起这个脸。可给我想仔细了再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讨厌。”少宣呻吟一声,悄声抱怨。
秦疏却是听到了,这时再懒得同他啰嗦。探手捉住他一只肩膀,劲力稍稍一吐,少宣顿时吱哇鬼叫,几乎要涕泪横流。呻吟着道:“放、放手,好疼,你快放手……”
秦疏先前试探过他,早知他确实没有半分内力,也没有武技傍身,下手时已经拿捏着分寸放轻。并不会真正伤了人。谁知少宣是个耐不住疼的,既觉可笑又气恼索性再加了分力气。
“闭嘴。”
“你放手,放手。我说我说,我说就是……”少宣果然不敢再嚷,
秦疏也顺势放手,容他缓一口气。
“我是太子。”少宣揉着肩膀,瞧了瞧秦疏脸色,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摆出正色说道。
第4章
我是太子!
这话一出,破军料不到他如此狗胆包天,这等弥天大谎也能随便扯出来,倒是怔了一怔。
“要论年纪,北晋天子勉强能做你的老子。可惜他雄才大略,多年无心女色,一向皇宫空虚,至今还没能生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破军任是再好的脾性,至此无心同他纠缠,语气说得和缓,但脸上就透出丝冷意,盘算着同这厮费话做什么,先收拾一通服帖了再问。“怎么不干脆说你说就是北晋皇帝出来微服私访。”
“说了你却不信,我还真就是太子。”这位太子一付可怜兮兮担惊受怕的模样,但这次底气颇足,断断不肯改口,照样昴着头道。眼见破军几乎按捺不住又要动手拿捏他,住椅子里一缩。连忙分辩。“我说我是太子,可没说我就是北晋皇帝的儿子。真没说谎,你别不分青红皂白就胡动手。”
破军唇角微抽,算是笑了一笑,果真没有立即动手。只是似乎颇为好奇:“你既不是皇子,又如何是太子?”
泽国在北晋安插有探子,只因并没有逐鹿的野心,太平日子又过久了,对此事也不甚上心。
破军等人虽觉忧患,但说穿了,七煞、破军、贪狼三人不过是敬文帝身旁的亲随侍卫,又出于别的种种原因,除却敬文帝特别下旨,手上并没有人事调配的真正权力,对此只能是有心无力。因此有关北晋的消息少得可怜,确实并没有得到北晋有太子,而且这太子还不是景辰帝儿子的说法。
但看少宣煞有介事,完全不似做伪,就算这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倒先听听他还能胡编乱造出什么情由。
“我不是他儿子,我是皇上的弟弟,我是王爷。”少宣怕吃苦头,这次招得飞快。末了又说。“和端王、缜哥哥一样,也是王爷。”
破军稍稍想了一想,才这明白他口中的缜哥哥,大约说的是燕淄侯易缜。听他管易缜叫哥哥叫得自然而然,并无半分别扭牵强之处,眉梢微微一跳,朝少宣看了两眼。可惜无从得见过北晋双璧,也没法从他相貌上捉到一丝端倪。
心里忍不住一哂,暗道就算你说你自己是个王爷,这王爷和王爷也有相去甚远之处,倒好意思说什么和端王、燕淄侯“一样”。
且听少宣住下说。
“我娘原本是定远郡主,燕淄侯的小姑姑。”少宣生怕再吃苦头,不等他问,这时招得飞快。“原本我爹死得早,我是说我原来那个爹。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爹就成了先皇。我就成了王爷。还非要我做什么太子。”说到这儿少宣不由得有些酸楚。“我才不想要做什么太子,我又不是那块料。皇帝整天派了许多夫人逼着我读书,还总不满意……”
定远郡主确有其人,同燕淄侯生母有同胞之谊。这位郡主却不如其姐风光,原本是要送入宫中的,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不了子之,似乎是招了个探花做郡马。探花郎平生不得志,一辈子不曾有什么大成就,死得也早。此事无人在意,只是曾经在某个不相干的消息里顺道一提。
也是秦疏过目不忘,强记下来,苦思一阵,隐约是有这么一桩人事,只是少宣如何成了先王遗子又做了太子,想必其中还有不秘辛。
先不论少宣说的天花乱堕,只需令人着意打探。真伪不日可知。
少宣见他若有所思,对自己所说的话似听非听,也不想想自己这些话听上去靠谱的有几句,谁要能随便信你,谁便是猪。不由得大为泄气。停下来问:“你不相信?”
“哪里。”秦疏敷衍道。“谁告诉你我是破军?”见少宣神色闪烁言语搪塞,低声一笑。“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少宣顿时着慌:“王大夫只是好心提醒我,你不要怪他。”
这话和秦疏所想不差,心下暗叹一声,如此大是大非不分,纵然少不了大夫,这人也不该再留,脸上却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又问少宣如何到此。
“我上个月满十八,皇兄便要立我做太子,端王和很多老大人都十分不愿意,天天吵吵嚷嚷。”少宣低头把衣带打成结又解开,一付灰头土脸的模样,不大情愿多提。“宫里人也不和我亲近,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闷得慌,原本只想偷偷出来走走。谁知皇兄竟派人出来捉我……我只顾着跑,碰巧走到泽国来。”
秦疏还要细问,院外远远隐约一声轻嘶,少宣尚且不在意,秦疏登时警觉。前去窗前查看,正见着夜空中余光划过,一朵淡紫色焰花恰恰开谢。
少宣也见了,正是自己方才交给王大夫的信物,他也想不到王大夫这就用了。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要向秦疏解释。
秦疏正巧转过脸来,凝重神色将少宣开口的话迫回去。
“我们这便走。”秦疏只说了一句话,也不多理会他。推门吩咐众人准备。
随行的人训练有素,接应的驻军更不敢有怨言。一时半刻,尽数整队待发。
秦疏不令人给少宣匀马。自行将他拎上马来,横在鞍前。策马护在马车左右,传令便走。坐骑神骏,两人同乘一骑,也还轻巧。
他这才腾出空来问少宣:“适才那烟火,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让人来救。”少宣老老实实道。
秦疏听罢略略一想,向一旁吩咐:“都点起火把。”回头问少宣。“等谁来救。”
“缜哥哥前几天就来了泽国。”
北晋若有意战事,趁机派人遁入泽国并不奇怪,不想竟连燕淄侯也到了,泽国却丝毫不察。秦疏心下惊异,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少宣被横在马上,秦疏不同他说话,越发的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得很。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左右张望起来。
四下里被火光照得通明,一行人影影绰绰。少宣看了看,不见王大夫的身影,哆嗦了一下,悄声问破军:“小疏,王大夫呢?”
第5章
“哦。”秦疏微笑着,温和的声音从头顶漫不经心的传来。“他另外有事要做,不同我们一道。”
少宣也有机灵的时候,又是一哆嗦,声音发颤:“你把他怎么了?你把他……杀了。”
“你是敌国太子,他助你逃脱,是为通敌叛国。”秦疏也懒得编借口骗他。“当杀。”
少宣虽想过王大夫或者讨不到好,却料不到破军如此心狠手辣,啊了一声,又惊又怒:“王大夫是好人,再说我这不是没有逃跑……”
“他相助于你,定然是为了你许他日后的好处,苟且求荣之徒罢了。”秦疏道。
少宣确是许了王大夫不少好处,被秦疏一语道破,就讪讪的有些无话可说,但那到底是一条人命,他还做不到熟视无睹的地步。一边心有戚戚焉,仍忍不住小声埋怨秦疏不当乱杀人。
“顾你自己吧。”秦疏微微一笑,抽出刀来一路戒备。向众人喝道:“疾行。”
四周火把通明,把一行人照得通明,若有人来犯,自然也是看得一目了然。破军持刀,先要了少宣脑袋。他自然不管少宣是不是不太子,若留不住便杀,但对方想必不得不投鼠忌器——若少宣真是如他所说的身份。
少宣这般仰头看去,能好能看见破军一个秀丽的下颔,肌肤在火光下晶莹剔透,正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模样,然而眼神并刀光雪亮,是准备了随时都能要人性命的架势。
发觉他的动作,淡淡一眼扫来,少宣低下头去,不敢同他目光接触,算是安静了一路。
“迟了一步。”易缜一声长叹。
转角处挂着牛皮风灯,照着城门楼上走动的守城兵士,因为破军突如其来的命令,正来回梭巡。待有人要硬闯,只管强弩伺侯。
易缜藏在暗处,远远见了,也不愿去强拂其缨。
“侯爷,那位表少爷,不能不顾。”身旁一名亲信悄声提点。“日后陛下那儿……追问起来,不好说话。”
易缜默然不语,过得片刻,眉锋稍稍皱起,显是有几分不快。
燕淄侯一路追着破军而来,谁想半途得了急信,只得舍了破军去寻少宣下落。谁想他倒好,不偏不依撞破军手里。而且看这情形,或许已叫破军知晓身份。
他行踪轻便隐密,此次来泽国便宜行事,总数也不过百余人,为寻少宣,人手更分散出去,此时聚集起来的,也不过十数人,纵然人人都以一当十,但拿这点人拿去攻城?莫要痴人说梦。
就算天明能够集齐人手,到时天光大亮,四野避无可避,易缜还舍不得拿他这些心腹手下去填城下沟壑。
正思量间,探子来报,城南城东各有几拨不知身份之人明火持仗,光明正大奔丰阳而去。
易缜念头一转,仍是一叹。这数者虚实不知,不论少宣是仍在城中还是在任一行人当中,总是命悬人手,都叫自己轻举妄动不得。何况丰阳兵马素闻强悍,
易缜见拦也拦不住,索性一摆手:“放他们去丰阳。”
有燕淄侯这句话,破军一行人一路太平到达丰阳不提。
少宣向来娇养,如此连夜奔波更是前所未有,早瘫成一堆软泥的样子。这人也当真大大咧咧,丝毫不觉自己已是命悬人手。无忧无虑倒头就睡。
这一觉不知时辰,正好梦酣时,被人一把揪起来。
少宣着恼,待要骂几句,看清揪他之人正是秦疏,又把话吞了回去。
秦疏脸上平淡,没了一贯笑意。一手把他拖到身旁,朝左右道:“既如此,我带他回京面圣就是,如何处置,自有圣上裁决。”
“又要走?”少宣顿时不满,这才看清秦疏身后还跟进几个人来,似乎是清早见过的丰阳本地官员。秦疏的话正是对这几人说的。
在几人中府尹最为年长,地位也是最高,听见这话也是急了:“北晋便者话里说得明白,北晋太子在泽国走失,只要太子平安无事的找回,愿两国永与为好……”话是压着声音说的,说到少宣时,讨好的朝他躬身微笑。
少宣不明就里,别人对他笑他也就傻傻的回个笑脸。
“我们遇上这人不过两日间的工夫,北晋就能派人讨要,必然是早就潜伏我朝,若说北晋别无他想,能做到两国交好,谁信?”秦疏冷道。“大人定要交出此人,恕在下不能从命,若是万不得已,只好让大人拿这人尸首,去同北晋交代。”说话间,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刃架在少宣脖子上。
几人脸上变色,府尹厉声喝道:“住手。”
秦疏转眼看他,神色冷淡不为所动。
“你若当真杀了他,激怒北晋,到时引起两国战端,你可担得起这个罪则。”府尹低声道,知道破军身分,估摸着自己这几个人就是一同阻拦,只怕破军也能轻松要了此人性命。于是不敢抢上前来。
少宣捉着破军袖子,瞅着那刀刃雪亮,也不敢乱动,只可怜兮兮道:“做什么又要杀我?”
破军只是作势,不到万不得已,也断然不会此时就杀他,少宣睡时,他同府尹商议此事,已是争执不下的结果,这时也不同少宣解释,脸上不动声色的,扣着他的手却重重一捏,少宣顿时不敢多嘴。
秦疏目光朝几人身上一扫,口气略缓:“所以说,此事还需由圣上亲自裁决。那使者不去面圣,却来丰阳要人,也是不明不白,有什么话,还请让他亲自同陛下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