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疏看看他,仍旧是那般笑,半分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易缜被他视如无物,顿时只觉心头纠结不快,忍了半晌道:“别人骂你几句,你别把火气撒在我头上,做过没做过那些事,别人不明白,连你自己也记不清了么?”
他这话可算得上是排解,然而秦疏听来,却想起他是如何使出种种阴恶手段,将自己勾陷于罪,一口气堵在胸口,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得片刻,易缜上前拉他,被他甩开,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扶着路旁花木才站稳。
“你究竟想怎样?你说端午要出去也让你出去,看灯也是你当天自己答应的,事到如今,别给脸不要脸。”易缜几时在人前受过这种待遇,当下脸色也阴沉起来。“也不想想泽国积弱多年,皇帝昏溃无能,早晚能逃得脱亡国?别说皇帝百年之年没人来坐这个位置,就算是有人来坐,又能保得住江山?就凭你?就凭刚那那些人?也配?”
秦疏怒极,忍不住转过身来:“贵国的太子,也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不世人材,日后得好好为陛下百年之年打算……”话没说完,眼前一阵发黑,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四周一片天旋地转,易缜的面目连同周围的影物一并看不清楚。
易缜就看着他那般毫无预兆的瘫软下来,方才的愤懑倾刻间化为乌有,手足无措的接住了他,一连唤了几声小疏,怀中的人毫无反应。摸去只觉手足冰冷,气息微弱,借着两旁悬挂的宫灯,照着他如雪一般的脸色,密密实实的满头冷汗。
易缜不由得惊怕莫名,夺过一旁骑兵马匹上马就走。同行的侍卫不敢怠慢,匆匆吩咐几句,也上马紧追而去。
祝由二人只能藏身楼上,眼睁睁瞧着这番混乱,遇上这条的事,总不是插话的良机,请人过来小坐的打算只能作罢。
毕竟离得较远,偶尔传来只字片语,几乎教孟章捏醉了窗栏。祝由在旁边紧拉着他,生性他一时控制不住。
孟章脸色铁青,然而终是按捺住了。瞧着易缜一行人去远,慢慢平顺了呼吸,抬脚就要走。祝由一把拉住,低声道:“去哪?”
“船队住在不远处,我回客栈去。”孟章一点点挣出他的手,一字字道:“我不会乱来的。我琮要把小疏平平安安的带回去。”
祝由在他面上仔细瞧了瞧,松手退开一步。昏暗中看不甭面目,声音却透出十分疲惫:“你明白就好,路上小心些。”
送走孟章,祝由仍旧不曾点灯,回到窗前看着士兵撤入街巷之中。渐渐又有行人走过来,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他在黑暗中站了很长时间,又点亮烛火坐到桌前,举着笔对着摊开的帐止半天,却只字未落,最后只得掩了书本和衣上床,仍旧睡意全无。
端午那天的防范,只怕更为严密。然而见不着秦疏还好,眼下见着了人,十分难以说服孟章从长计议了。
第42章
秦疏一时激愤,所幸只是起了烧,大夫犹豫了半天,还是对易缜说了些要小心保养的话。
秦疏喂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只剩易缜心烦意乱,他的本意确实是想开开心心的带秦疏去看看灯,出了这样的事情纯属意外,只恨不能把秦疏摇醒起来,当面解释个明白。
然而一转眼看见秦疏烧得绯红的脸,心肠不知怎么就一软,最终还是忍住。叹了口气也解衣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来。
躺下来也睡不着,辗转了一阵,索性翻过身去盯着秦疏细看。猛然间觉出他比初见时消廋得多,细细辨认,脸庞的轮廓隐约还带着一分少年的稚气。然而眉宇间却多了分他这年纪所不该有的沧桑。整个人分明都憔悴得多。
左右无事,他忍不住就将两人间的过往细细回想。当初那一脚,仿佛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如今回忆起来,似乎也能够释然,不再是那么耿耿于怀。而秦疏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更沦落到如今进退不得的地步。全都拜他所赐,要论起来,身为男子却要屈居人下而且还会怀孕生子的屈辱,必然要远胜过人前败北受辱吧。
这样一比较,易缜心里就犯了些小嘀咕,对秦疏隐约是有那么些愧疚的。然而这念头也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悄悄的想上一想,人前是断然不肯承认的。
眼下瞧着秦疏模样凄凉,也不知是那根筯不对,满怀柔情地伸臂将人揽入怀中来。
秦疏烧得迷迷糊糊,在他怀里挣了挣,人没有醒。却喃喃的呓语起来。
他之前也病过,然而病得再重也咬紧了牙不曾呻吟,这样说糊话还是第一次。易缜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他时而悲伤哀切,时而惊恐莫名,反反复复的,只说要回家,要小黑。
要回家还好说,听到要小黑,易缜的脸险些就绿了,很想狠狠一把推开他,听他语音呜咽呢喃,僵了片刻,还是伸手把人按进自己怀里,往他背上安抚般一下下拍着。轻声哄道:“我在这,我在这……”
然而心里到底是对七煞莫名记恨起来。心想此人不除,果然是个莫大的隐患,至于是北晋的隐患还是某些人的隐患,他却不肯去深究了。
秦疏当夜出了一身汗,烧就慢慢的退下来。只是人还没有精神,昏昏沉沉的只是要睡。易缜他细问过大夫,知道一时并无大碍,虽有些舍不得,端午那天还是把他带出去。
走时天还没亮,易缜拿大毛毯严严实实着人,小心翼翼地抱上马车。又吩咐车夫谨慎慢行,居然都没将秦疏吵醒。直到出了城,道路渐渐颠簸,秦疏睡得极不舒服,眉心微微一动,张开眼来。
乍见并不是平时所住的房间,不由得微微一怔。
“醒了?天色还早,前面也还有一段路要走,再睡一会不要紧。”易缜这样说着,却还是把他从怀里扶起来。
秦疏果然是不愿躺在他怀里,转眼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坐远了一些。
易缜也不勉强。马车中颇为宽阔,前方固定着一方小桌,易缜也不唤人进来,亲手从桌上取过一只水壶,浇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难得的和颜悦色:“车上不方便,只能将就一下。”
秦疏略略擦了擦脸,见自己身上还是昨天睡下时的中衣,一套外衣放在旁边,正是当日他选中的那套深蓝色。他微微一顿,也顾不得那许多,取过来匆匆穿上。
易缜一直没有回避的意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原本嫌这衣服寡淡,但这是秦疏亲自选的,这个时候让让他也无妨。瞧着他穿戴整齐了,这才笑道:“原来你穿这样也挺好看的。”
秦疏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无波。
易缜自觉浮孟了些,慢慢收住笑。
秦疏也不答话,凑到窗前去往外张望,一面淡淡问:“侯爷,这是去那儿?”
“带你去看龙舟,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去。”
车窗外天色微明,然而天宇是阴沉着的,并不十分的好,空气中除了晨露的湿气,还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味道,比车内要湿寒得多。远处青山寂静,在震霭中沉默地显出青黛的轮廓。近处却一一排排刀剑森然的士兵,整齐而无声的走到马车两侧,这许多人,竟听不到一点点说话的声音。
渊池策马跟在一旁,正转过头来。一眼看见了他,倒是咧嘴对他一笑。
秦疏被冷气一激,不禁打一个颤,放下帘子坐回去。随口答他:“哦。”
易缜从他口气里完全听不出喜怒来,虽然从前也从没有同他亲近到那里去,昨天醒来后也没再同他争执,但易缜仍觉出这两日秦疏的态度不亢不卑之余,透出格外的冷漠来。他前前后后足足想了两天,这时也不动怒,一边思忖着道:“前日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只提防着有人滋事,并未想到他们竟会伤你。总之是欠妥当了。”
秦疏真正在意的并非这一点,闻言并不作声。
易缜顿了一顿接着说:“无论如何,当日都没有拿你……和孩子来冒险的意思。这一点上你要相信我。”
秦疏听见这话,抬起眼来看他:“侯爷不会想要杀我?”
易缜因为那个杀字,不由得皱起眉头。忍不住想起那一天的场面,若是一步之差,后果难料。光想想就有些后怕,这后怕又莫名的令他不自在,掩饰般挪了身子这才道:“不会。”又急急忙忙补充。“还有孩子呢。”
秦疏定定看着他,像是要揣摸出这话有多少真实度。也不知津信了没有,半晌一点头道:“好。”再没有别的话。
两人再无话说,这样无言对坐,只闻车外蹄声的的。
易缜最先按捺不住,咳了一声开口,眼光却避开秦疏朝一旁瞄去:“前日的事是个意外,今后再不会这样。你安心些,只要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事已至此,我总不会亏待……孩子的。”
他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支吾半天,悄声道:“日后……我们……我……”瞧着秦疏听了半天似乎也没明白个所以然,不由得心下懊恼。又下了好一阵决心。鼓足勇气正要把以后好好相处这话说出口,面前车帘子一动,渊池探进头来。
“侯爷,前面派了官员来接,如今离渡口还有二里路。”
“知道了。”易缜被他平空打断,没好气的摆摆手。
渊池不知自己什么地方逆了虎皮,也不敢多说,讪讪的放下车帘缩回去。
只是被这一打断,这话头要再提起就难了。易缜赌气坐了一阵,无端气闷,心想不说也罢,以后对他好就是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见秦疏只是随口答应一声,一付混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样子,摔了帘子跳下车去,一旁有人牵过马来,他先走一步上前去同接引官员寒喧。
秦疏待他走了,依旧挑了帘子朝外张望。
泽国地处水乡,国内河道众多。桐城内也有河道,水面却不够笔直开阔。这赛舟的地点选在了城外十里处的渭河一段水道上。
北晋对这赛事同样重视,早早打点布置。不过一里的水道上也不知布置了多少重兵,插了多少杆旗帜。士兵来回巡视。还离着二里都能看得十分分明。
秦疏瞧着这番景象,眉心微微皱起。
燕淄侯说是带他来看赛事,到了渭河边上却不知忙什么去了。好像全然忘记这回事,把他留在马车里一搁就是一上午,左右看守却半点也不松懈。闲人半步不得靠近。
秦疏无计可施,只得耐着性子坐在车中,听着外头人声喧哗鼎沸,虽觉得疲累,却连靠在车壁上闭止养个神也不能够定下心来。
待听到外头礼炮响过一阵,只道赛事已经开始,他正心烦意乱无可奈何,只听易缜声音道:“下来吧,我带你去看。”
车帘子被人挑开,易缜正站在车旁,神色略有不豫,然而语气已是十分平静。
见秦疏有些忡怔,易缜有点不大自然,想了想还是够过手来拉他,勉强带出些笑容来:“还在生气?这只是赛前一些怡兴节目,真正的比赛在到午时才开始。你恼什么呢,出来看吧。”
他那里是向人陪过笑脸的人,这般讨好的笑勉为其难的挂出来,先碜得秦疏背上凉气森森,虽然不动声色的被他拉着从车上下来,站稳了立即轻轻挣出手来。
他不急着去看河中龙舟,先往两岸张望,河边有不少附近的村民,桐城中有好事的也大老远赶来。场面十分的热闹。但并不显得杂乱。北晋这边派出不少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维持着秩序,不许百姓哄挤靠近,以防有人滋事打斗。
远远处竟还有数队士兵骑在马上,背着弓箭戒备巡逻。北晋军纪可谓严明,这般热闹平时也是不多见的,然而人人神情严肃警惕,并无半分松懈,一时也说不上来是百姓多些还是官兵多些。
秦疏心里一紧,全身上下一点点绷了起来。却被易缜拉了拉衣袖,引着他要一旁看台上走。
第43章
河面上临水搭起两丈多高的一溜台子,易缜拉着他住最高走去。
一艘画舫刚停到台下岸边,祝由正从船上下来,一眼瞧见被众侍卫拥在当中的两人,抢上前几步见礼。
“侯爷是坐车来的?”祝由天生不拘束,举手投足间皆有一两分风流神韵,自若笑道:“原本想坐车得大清早出门,这才坐船,谁知道满河都是这样想的人,耽搁到这时候。反而不如侯爷省事。”他见秦疏站在易缜身旁,也就是稍稍扫了一眼,两人目光微微一碰,便各自转到一旁去。
易缜对此人存有成见,觉得他世故圆滑,颇有行为不检之嫌。一向不大待见,只是随意点点头。觉得秦疏这身份更没有必要在人前引见,拉着他匆忙就走,
正巧过来几个有生意往来的商贾,祝由转身寒喧,稍稍落后了几步,同另外几人一道上的看台。
高台上有不少人,多是北晋有头面之人的家眷,气氛颇为松活。此处正对着开阔江面,江面停着一艘大船,船头竖起极高的杆子,几名身姿矫健的少年男女上下翻飞,表演着各种杂耍工夫,其间不乏惊险刺激之处,引来不少惊呼喝彩。
稍后的部分还搭出几个凉亭,放置桌椅,拿屏风隐隐约约的隔开,作为一处临时休憩的场所。
端王已在其中一处小坐,见他们上来,朝燕淄侯招招手。
易缜指着一旁看台,对秦疏道:“你去那儿看看。”
青岚不等他吩咐,稍稍落后两步,不声不响的也跟过去。易缜本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目送着秦疏走到看台边上,这才朝端王走去。
秦疏确实从未有机会见过这旁盛大热闹的场面,眼下也顾不得旁人略带鄙薄的神色和背后窃语,尽量挤到前面去。
登台表演的都是出挑的艺人,节目更是新奇有趣。他却无心多看,漫不经心的瞧了两眼,眼光悄悄住两岸看台观众里逡巡。茫茫一片人海,放眼看去皆是众人兴致勃勃的脸,陌生得很。最外层却是严严实实的士兵巡视把守,不时能见着兵器上一闪而过的亮光,虽隔着重得人海,仍旧直逼他的眼。
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慢慢一沉,总觉得有巨大的不安一点点弥漫开来。
端王与燕淄侯虽然身份尊贵,这番赛舟事宜却由李甫章主持,两人反而能够空闲下来,别人都去看热闹了,端王又有意不让人打扰,于是凉亭里就只剩得他们两人。
易缜捧着个杯子,总觉得心里晃晃悠悠的没个实处,不由得就在脸上显出带点恍惚的焦灼。
端王瞧着他这付德行,执壶的手微微一顿,仍将茶水续满,也替他倒了一杯。这才若无其事道:“昨晚没睡好?”
易缜不理会他,皱着眉道:“就照说好的,不管能不把七煞引出来,到了酉归我就带他回去。”入夜后也有灯会和民间的赛事,但场面也更为杂乱不易控制,易缜唯恐不能万全,只同意白天将秦疏带出来。
端王略作沉思,平平一点头,这原本就是之前谈妥的事,没什么可节外生枝的。只是见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心里不快,道:“你安分些。”
正说话间,听得前面一阵骚动,随即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这前后才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两人都不料这般快就有了动静,相顾皆是微微愕然。易缜抢先一步,挤上前去看。看台上有些拥挤,虽见到有人落水,然而看秦疏是个会水的样子,并不如何大惊小怪。
秦疏原来所站的那一处也有些人,其中两个丫鬟的拥着一个小姐模样的神色颇有些不对,见易缜脸色不善的过来,露出些慌张来,犹分辩着:“我没推他,是……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易缜那里还顾得上听她说些什么,探头往下一看,水中只有秦疏一人,并见有什么接应的样子,不由得神色大变。
北晋人多半不熟水性,这一点众所周知,今天的众人看得到的守卫也大都是地面上的。然而易缜却知道端王为着此事,专门从西南水师中急调了一批好手过来,早已在水底深处布置下带利刃倒刺的绞网,船底也有人暗中防备,若是不知布置的方位,胡乱闯进来,纵然是游鱼也难得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