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按照秦疏当时的嘱托带着这孩子隐姓埋名,如今绝不会让他被人所伤。
有人想上前来抢他手中的襁褓,孟章单手抱着婴儿,另一手拨剑出鞘,往身前一削,顿时青芒闪动,若不是那人见势不妙,飞快地缩了回去,就要被他当场削下一只手来。
他将人逼退,冷冷道:“谁敢动他?”
他习武出身,刀剑上的工夫更是了得,此时杀气凛然,不由得让人心生畏惧。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占着人多壮胆,忿然道:“这野种竟冒充皇家血脉,早已罪在不赦,如何还能留。”
孟章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凛,这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众人都觉得背上生凉,不由得微露惧色,却还是围住了他不肯退让。
他往周围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此时算看得清楚明白,这些人实在不是做大事的材料。反倒沉静下来,淡淡道:“之前我确实以为这是陛下的骨肉,并非有心欺瞒。”
“那他是究竟是谁的种?”有人气极而骂道。“一句并非有心欺瞒,你说得倒轻巧。你有一身的工夫,自然可以来去自如,却叫我们这些人如何脱身?”
一句话触到众人的心病,纷纷喝骂起来。
孟章见眼前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容,言辞之间渐渐不堪入耳。他自是不肯与实相告,让秦疏平白招人谩骂。
他心下终究愤懑难平,说话便尖利许多,沉声冷笑:“当日只道富贵险中求,大家都想要大功劳大名声,图个青史留名,自然也要有事败身死的决心,又何必抱怨今日脱不了身?这不过是个无知婴儿,只怪别人认不清楚,他自己又能有什么过错。”
众人一噎,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管他是哪对贱人生养的,这小畜生害得大家只怕都要死在这里,他也别想活命……”
易缜只见城头上倾刻间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孟章似乎正和众人闹翻,他自然心情大快,摸着下巴幸灾乐祸道:“自个儿窝里先反了?”
孟章听那人出言不逊,心中杀意再压抑不住,不等方才那人将话说完,只见眼前寒光闪过,人头早已不在颈上。城头上众人惊呼,从孟章身边潮水一般的退开,相互看了一眼,此时物伤同类,却是彼此都没有退路,只得又硬着头皮围了上来。
若是单以功夫论,这些人中很难有孟章一合之人。虽恨恼方才之人言词不敬,到底这些人和自己也算有同泽之情,一时之间倒下不了重手。被众人纷纷围上前来。
他无处可退,反身跃到城墙之上。却觉远处易缜骑在马上,嘴角一抹冷酷笑意,正向着城头张弓搭箭,旁边的将士也纷纷将弓箭对着他。
与他的射手,易缜自然不指望能够射得中他,只不过这意思很明显,还得把他再逼回城里去,孟章只要敢跳下城来,妄想逃出城去,就等着变成箭靶子吧。
孟章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儿,又匆匆抬头看了易缜一眼。神情十分的怪异。
他因为秦疏的缘故,对易缜恨之入骨,可秦疏所生的婴儿,竟是那人的骨肉,可纵然是如此,他也不愿意这孩子落到对方手里。但眼前此情此景,只可谓造化弄人,他恨极之余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
城墙上风急,宝宝原本呜呜咽咽的快要止住,陡然又拨高了声音,哭得几近上气不接下气。
孟章心里一紧,将他护在怀里背过身去。
婴儿声音都哑了,却越发的凄厉,断断续续的传来。
易缜有种很怪异的感觉,方才八路军万分复杂的神情,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他东西,他不明白亦不能掌握。更不知是不是因为当了爹的缘故,对宝宝的哭声格外的敏感。总觉得那哭声听得心头一阵阵发颤。
稍稍一迟疑,他将箭头移过几分,夺的一声,将向孟章围过来的另一人针在城头上。
孟章听得风声,并知道那箭不是向着自己来的,只是回过头去,极凌厉地又看了易缜一眼。
易缜一箭出手,自己也怔了怔,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帮他。但眼下既然已经动上手,也顾不得那许多。一声令下,箭矢纷纷向城头上飞去。
寻常的弓箭多半是没办法越过这么远的距离还能造成杀伤的。但也使得对方一阵大乱。
再看之时,孟间已然趁乱闯出众人包围,跳入城中不知去向。
这一场稀奇古怪的闹剧之后,叛军反而士气大跌,丝毫无心应战。看其情形竟完全如同一群乌合之众,种种弊端矛盾便显了出来。
等到北晋设法过了护城河,轻易就将凤梧郡打下来。
易缜胜得十分莫名。待盘点俘虏和伤亡人员,都没有孟章在内,令人在城中搜索,也没找着他半个影子。
易缜知道他功夫过人,寻不着也就只得作罢。
他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将审讯押送整顿的事都交代副将去做。也顾不得虽的,撒着欢就住京城跑。
十数日的路程,他硬是只花了八九天的时间就快要赶到,眼见离京城也不过一两日的路程,更遇上了出征狄夷的另一行人,正是押送敬文帝先行部队,大军还远远落在后头。
第100章
带队的游骑将军同他原本是旧识,又都是要赶回京城,遇上了少不得要结伴而行,方便沿途有个照应。那位游骑神色间微微有些异样,寻了借口托辞,不肯同行。易缜一颗心早飞出数里,颇那么点儿魂不寒舍的意思。他的理由显得十分推诿,易缜竟也没有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两边人马各自分头而行。负责押送敬文帝的一行人刻意避着他,有意多行了一段路,赶到驻站前头一个小镇上住宿。
谁知易缜归家心切,也是错过了大城驻站,再住前走差不多要有四五十里才有村镇。也是宿在这个镇上。
这镇子不大,像样的店面总共也就一两家,免不了再次碰面。这一下子再无可避之处。游骑避无可避,朝旁边一面下属校慰使了个眼色,见那人见机的下去安排,这才上前同易缜寒喧叙话:“想不到这般巧,还能在这种地方同侯爷再次碰上。侯爷是有急事进京?”
易缜心情甚好,并不留意他面上一点细微的难色,闻言先抑脸笑上一笑,慢吞吞才道:“对。”话虽这样说着,他眉目之间却是喜不自抑,挺高兴的样子,
游骑垂下眼皮,只当没有看到他面上的喜色。
大家都同在镇上最大一家客栈落脚,当下就在正厅里要了一桌饭菜,小二见这些人的架势,分毫不敢怠慢,不过片刻工夫,便将饭菜上齐。
游骑推托不过,只得坐到桌上作陪。
席间少不得找些话说,谈及讨伐叛贼的的经过,也就提及易缜这趟先行回京。
易缜面不改色,微笑道:“我赶着回去看看女儿。”
秦疏的身份虽然没摆到明面上,可是暗地里风声多多少少已经传开,京中但凡是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隐约都知道燕淄侯弄了个男脔养在府中,那男的还惊世骇俗地怀上了侯爷的骨肉。这等奇闻异事,虽然没人敢公然高谈阔论,私底下却不失为茶余饭后一大谈资。
事到如今,易缜索性豁出去脸面不再掩饰,坦然直言。他还有另一重小心思。得知自己做了父亲,他同样有着所有初为人父者的虚荣心态,心满意足里总有些莫名的虚荣心。无论美丑黑俊,总要认为自家的儿女无疑是最好的,并且毫无根据地引以为傲。
他表面上说得云淡风清,实际上正巴巴的等着想听游骑将军说上几句恭维贺喜的话。
易缜全然不知自己这几句话,只听得对面游骑将军后背上冷汗淋淋,心里叫苦不迭,他即不能无凭无据地将听到的某个传闻直言相告,但若是此时出言奉迎,一来违心,二来若是传言当真,与燕淄侯从前的性情,待他日后一旦想到今日情景,这句知情不报的寻常道喜足以引来祸事。
他这儿稍稍迟疑之间,待要佯做不知,已经错过了开口的良机,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有犹豫不决之嫌,反而古怪。只得含糊嗯了一声,低头猛灌一口闷酒。
易缜见他不甚在意的样子,有些扫兴,然而想了想,兴致仍旧不减。又接着笑道:“幸好现在回去,还能赶得及置办满月酒。到时还请将军上门喝不薄酒。”
正说着话,外头安置马匹车驾的士兵料理完事情,押着一人进来,正是敬文帝。
易缜还是数月前见过这人一面,当时好歹还算得上是个人物。想来是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越发的憔悴消瘦,形容十分不堪。蓬头垢面的简直不堪入目。
易缜当时只觉这人为人倨傲无礼,颇为不识抬举,秦疏好心去看他,他偏要闹得下不了台。那时便对此人生出怨念。现在更懒得看他,视若未见的只管同旁人说话。
谁知就是这么个几乎是被拖着进来的人,偏巧把他方才那句话听了进去,顿时神色变得极为狠厉,突然挣扎起来,一边呜呜的怪叫。
易缜这才细看,原来他身上被细牛皮绑着手脚,口中又被布团塞住。不能够说话,只能发出刚才那样的怪声。
易缜略有些吃惊,朝游骑看去一眼。游骑连忙苦笑道:“侯爷有所不知,这位的嘴巴,实在是刻毒了点,这样大家都能图个清静。”
易缜想及那日此人的恶言恶状,心中深以为然,不觉莞尔。表面上做做样子,随口道:“他好歹曾是个一国之君,你这么一直堵着他的嘴,可别半路就把人饿死了,回京不好交差。”敬文帝都落到这个份上,易缜再反感他,此刻也不屑再去落井下石,平白地坠了自已身份,这话也只当玩笑一说。
然而这话在敬文帝听来,难免刺耳之极,敬文帝乱发之下双眼圆瞪,恶狠狠盯着易缜。易缜看也懒得看他,口气漫不经心,只同游骑闲话。毕竟成王败寇,再轻慢你又能如何。
游骑将军连道不会,见他不过是嘴上嘲讽两句,暗中拭了一把冷汗。连忙摆手让人将人带进里院去。心里不由得暗暗埋怨手下人不会办事,怎么就把他从正堂里带进来,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和燕淄侯撞见。
易缜见他如此下场,不由得心怀大畅,不再计较没从游骑口中听到恭贺之词。自酌自饮了几杯,尽兴而散。
他回到自己客户中,又想了一回,渐渐觉得自己这做法有些不妥。
不管再怎么说,秦疏毕竟曾经做过敬文帝的手下,纵然对方谈不上仁义,秦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臣子,始终挂念着对方的安危。眼下只要他开口,让敬文帝在接下来的几天路程中过得舒坦些,完全轻而易举。
这两人到底主仆一场,毕竟多少该有些情分。他不过说上一句话而已,将来在秦疏面前,却是个极大的情面。
一念及此,倒不如为秦疏做个顺水人情。当下把一名随身侍卫叫进来,让他给敬文帝送些吃喝过去,就说是侯爷赏他的。
这名随从闻言,迟疑着并没有立即照办。他朝易缜看了看,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忿然道:“侯爷何必还理会这种人?”
这人平时要算是比较沉默少言的类型,为人倒还忠心。难得见他对自己的命令有什么意见。
易缜不由得有些奇怪,笑道:“他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你家侯爷自有大量不去与他计较,赏他一顿饭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押送的一行人之中,有一人同这名待卫是相熟的同乡,方才在一处吃饭时,私下悄悄同他说了件事。这人回想起来,对易缜的话越发的不情愿听从。
转念一想,不论这事是真是假,侯爷如今还被蒙在鼓里。若是有人刻意造谣污蔑也就罢了,倘若万一所言不虚,侯爷岂不是成了所在人的笑柄,偏偏这样的事,当事人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没有人敢到他面前平白的乱嚼舌根。
游骑将军压住了众人不敢把这些话往外乱说,这人也是同他分外交好的份上才悄悄告诉他。然后纸里毕竟包不住火,纵然是瞒住了所有人,将敬文帝直接交由陛下处置,有些东西早晚还是得让侯爷知道的。
这名侍卫跟了易缜多年,倒是没有别人那么多瞻前顾后的思虑,只是见不得自家主子吃这样的亏。
他想了一想,反正早晚有一天风声也会传到易缜那里,横下心道:“侯爷还不知道,这人和秦疏似乎有些不大清楚的关系。”
易缜笑道:“秦疏曾是他的属下,两人自然关系……”
这人见他曲解,正不知要如何解释才好,易缜自己猛然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笑容僵在脸上,神色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见这人还要开口,易缜脸色铁青,断然喝道:“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他神色阴晴之极,目光冷若寒冰,盯在侍卫身上:“他是什么样的性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要再让我听到造谣中伤他的话,否则你知道后果!”
这名侍卫被他气势所慑,不由自主主地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却仍觉得仇仇,低声道:“这并非是属下胡说,是……是敬文帝自己说出来的。他散布谣传说秦疏曾服侍过他,嘲笑侯爷戴了绿帽而不自知。”他越说越是愤愤,易缜却半晌都没有作声。
他原本十分气愤,在易绫的沉默渐渐有些不安,顿了顿又道:“他狗急跳墙,存心败坏侯爷的名誉,死有余辜。侯爷不必再理会……”
“去备些饭菜。”易缜出乎意料地打断道,仍旧吩咐道。
侍卫惊诧之极,不禁抬起头来,待要反驳。
却见易缜微微垂着眼,脸上一片漠然,并没有多大喜怒显露在上面。他的目光落在自已紧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是得用多大的毅力才能使双手不要颤抖,心中翻腾的情绪已经不是言语所能够形容。
怒到极致,他反而异常的平静下来。见侍卫还在呆呆的站着,又道:“去。”这种平静近乎淡漠的态度,反而要比勃然大怒更来得可怕。
侍卫略一迟疑,他已经站起身,在房中走了两步,借此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绪,慢慢地一字字道:“你备些饭菜,本侯亲自去看他。”他语气平淡,只在说到那个他字的时候,透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第101章
后院里有间单独的厢房,用来临时安置敬文帝。门前留有数人看守。
易缜就这么带着一名侍卫过去。只淡淡一句本侯前来看望看望故人。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早有伶俐的想了数种借口劝说拦阻,易缜只作听而不闻,丝毫不加理会,径自就往里头走去。
他脸上殊无表情,但几名士兵联想起某个传言,这几人已经觉出他脸色不对。于是迟疑着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易缜越过他们,走进屋内,回头见自己的侍卫正将门掩上时,而碑几名士兵都怕引火上身,各自退得远远的,他淡淡看着,也懒得去在意。
这房间位置有些僻静,想必平时住的客人并不多,虽然打扫得十分干净,空气仍有一种霉味挥之不去,沉腐而令人头昏脑涨。
易缜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若失,站了片刻,才慢慢走过来。
房间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仍旧十分昏暗,易缜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寻到另一根烛台点燃。
他拿着蜡烛照了一会,这才找着了床铺上蜷成一团的人影。
敬文帝可谓是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出言谩骂想必是唯一能够做的事。但言语恶毒是一回事,游骑将军想必更怕的是他胡言乱语吵闹起来,某些话说燕淄侯听到,此时仍旧没有给他松绑。他平素骂的大约不光是燕淄侯等地位显赫的人,这些押送他的将士也没讨到好,对他都有些不甚待见。
不过把他胡乱住床铺上一扔,连晚饭也没有送过来。
敬文帝听见了他在门外说话,正恶狠狠瞪着他的方向,他原本瘦得脸颊眼窝都凹陷了进去,这样一张本应该让人觉得可怜的脸上,露出狰狞扭曲的凶狠表情来,也是令人极为不舒服的。
易缜微微有一丝恍惚,就是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东西,竟然曾和小疏有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够亦不情愿去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