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缜自然是欢欣鼓舞。秦疏在一旁却是郁闷了,觉得自己方才简直是被鬼摸了头,死活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会答应下来的,好像只要在易缜身边,自己总是又气又恨,偏偏不知怎么就会被他弄得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说出毫不理智的话,做出些令自己匪夷所思的事来。
易缜可不管他如何后悔,又拉着秦疏道:“你答应了的,可不要骗人。”
秦疏这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只苦于不便出尔反尔当即翻脸。听他这么说,只绷着脸把手抽出去。
易缜也不在意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满心喜悦,自顾自的笑了一阵。猛然记起一旁炉子上煎着的药,连忙过去看,都已经干了大半,所幸没有熬焦。
他重又往里面加了些水,仔细地看着火。一边轻声道:“别人那里你不用担心,我自会一力承担。”
他所说的旁人,自然指的是秦疏的家人。与秦疏的性情来说,如何可能不在乎郑伯等人的感受。他能想到这一点,倒也称得上细心,并不是完全任性妄为。
秦疏看他兴致勃勃地忙碌,他打的是敷衍的主意,但易缜显然却是赛完全当真的。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况味,猛然间想起一件事,轻声问道:“易缜,假如我没办法一直和你在一起呢?”
易缜背对着他,看不到他脸上肃穆的神情,只听他声音平淡刻板,也就不太在意。秦疏答应尝试着接纳,这已经是出乎意料的结果,他此时心情十分愉快,带着笑摇头道:“不会,就算你不肯,想怎么刁难报复都无所谓,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缠到你肯为止。反正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滋味我都可说是尝过了,如今这点小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有句话怎么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将来我们也这样,不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他说着,一边回头去看秦疏,却只见到秦疏僵硬的神色,半晌才勉强开口道:“别胡说。”
易缜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自己把这话说得肉麻了。他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怕惹得秦疏恼羞成怒,住了这个话头,改口道:“对了,你方才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说,什么事?”
秦疏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没什么事了。”
易缜也能瞧出他有些后悔,只当他心情不太好,不愿再提。他于是识趣的不去追问。见药熬得差不多,拿碗倒出来,还仔细用帕子垫着才递给秦疏,又叮嘱他小心烫,然后出门去寻方才被打发走的许霁。
许霁似乎并没有跑多远,不一会就见易缜抱着他从大门口进来。
也不知道易缜在路上怎么和他说的,小家伙神采奕奕,才进门就从易缜身上挣扎下来,跑过来一头扑进秦疏怀里,拿小脑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喀喀直笑。
第197章
不得不说,自从一番深谈之后,秦疏对他的态度确实有很大改变。但在易缜看来,这样的改变实在有好有坏。
两人的相处有了一种不需言语的默契,秦疏私底下对待他的态度也平和起来,虽说不再对他横眉冷眼的。他不会主动和接近易缜,但若是易缜厚着脸皮靠近过去,他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感。然而他对除了易缜之外的其余人,包括许霁在内,都显出格外的温情来。就算许霁有时调皮,就连易缜都差点看不下去,他也没有再真正动怒,宠溺的地步比郑伯还有过之无不及。
易缜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贪心,从前只要秦疏肯搭理他,他就觉得很是高兴,等到秦疏对他的态度稍有好转,他又仍觉得不满足,虽说秦疏肯温言细语地对待许霁是他所尔见,但和自己两相一对比,让他有种受了冷落的感觉。
而且秦疏变得有些沉默,每每都是许霁兴高采列地缠着他说个没完,他只是安静专注地听,就连易缜偶尔言行有忘形之处,他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针锋相对,说句话扎得易缜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但这么一来,易缜有时会猜不透秦疏的心思。
他的性情原本就沉静,从前那些咄咄逼人的锋芒,原本就是被身处的环境给逼出来的,如今这么多年,早已经磨得波澜不兴。但易缜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来的奇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皮痒欠抽,秦疏待他礼遇起来,他反而有些怀念秦疏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至少那时候,秦疏还会和他多说上几句话。就算没什么好话,他也甘之如饴。
易缜隐约地觉得,秦疏似乎有某些不愿让他知道的心事。但现下的处境,确实不得不让人满腹心事。就连他自己,也在苦恼着如何向郑伯明珠等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及如何应对他们可能会有的一切行为,想来想去都是一盘乱局,根本没有丝毫可以从中取巧的办法。他虽然像秦疏承诺了这些事决不让他操心,可自己也确实是没有多少把握。
连他都有重重的苦恼,更别说秦疏心思细腻敏感,这些他又如何想不到。那都是他最在乎的亲人,比起易缜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豁出去,他在其中的处境更为尴尬,想必心里也更不好受。若是他当真做到了混然无觉,那才真正要令易缜觉得不可思议。
易缜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对他说再多的安慰也是表面工夫,能让他释怀的还是怎么让明珠郑伯等人接受自己的真正身份。也因此他把精力放在怎样切切实实地做些实在的事情上,体谅的没有去刨根问底。
两人都知道这件事格外艰难,需要耐心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明面上谁也不提,这月余来的日子如最宁静的流水,过得寻常而温馨,易缜却也觉得安逸,对现在的日子越发眷恋起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简安出京的事,因为种种的原因给耽搁了下来,短时间之内未能成行。
易缜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秦疏的时候。秦疏的失望表现得很明显。虽然易缜一再的向他保证定然会把事情办妥,会很快地把简安接出来,他听了只是很勉强地笑一笑,算是对信了易缜的话,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易缜倒不是不把他的情绪放在心里,只是他现在要忙的事情也很多。那个凭下来的铺面,秦疏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那连路费都没有的话,这个铺面就说什么也不肯要。易缜也不推辞,他租下这个鎛子的本意是因为秦疏说过要做些营生,他想着让秦疏有些事做也能稍稍分心,但从本心上而论他也不愿意让秦疏太多操劳。
眼下自己的好不容易被秦疏接受了一小半,他当然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再担当一些,至少养家这种事,若是他都做不到,他这个口口声声要照顾对方的人,真不知要把脸往那儿搁。因此这个铺面被秦疏推辞之后。他也不再硬塞给秦疏,自己稍稍盘算了一番,张罗着做起布匹买卖,顺道也做些成衣以及胭脂水粉之类。
从前在京中时,别说是华衣美服,就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易缜都是见识过的,虽说没有刻意留意过,但阅历摆在那儿,很有些独到的眼光。加上凭他的人脉,也能拿到些别家没有的好料子,没用多久,眼看就有些红火的苗头。
小小的店面,倒请了二个伙计,三个成衣师父,倒也似模似样的。
秦疏对于他当真能改行做起生意人,还挺似模似样的这一点,总觉得就跟做梦似的,好长时间都觉得不真实,实在没法想像易缜吆喝着当街卖布的模样,就算是新眼见着了,也总会有种难以置信的恍惚,简直要怀疑那人是不是由别人伪装的。
易缜自己反倒不怎么在乎,就像他从来没有过那么声名显赫的身份与地位,从来没有过蛮横高傲的脾气,每天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生意人一样和颜悦色。
秦疏才到门口便见到他笑脸迎人,硬生生怔了片刻的工夫,这才轻轻地迈了进来。
两个伙计早已经认识他,知道他不大爱说话,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各自忙碌。
许霁从柜台后面扑出来,抱住秦疏就往他身上爬,他以一种孩子的狡黠,觉察到秦疏近来对他的格外纵容,当下也不怕什么,笑嘻嘻地挂以他身上不肯下来。
秦疏怕得掉下去,只得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他,就着被他紧紧箍住的姿势走了几步,进了里屋,在一方靠墙放置的小方桌前坐下,把另一只手上拎的食盒放到了桌上,拍拍许霁:“吃饭。”
许霁手脚并用,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他膝上坐好。一付打点主意不肯下来的模样,扭头叫着易缜:“爹,吃饭啦!”
易缜却是应声进来,见他赖在秦疏身上,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不下来自己好好坐着。”
小霁一扭身子,嘟起嘴不说话。
易缜看了看了秦疏,见他脸上没什么表示,默默地将饭菜摆出来,另一只手却放在许霁腰上扶着他,像是生怕他掉下去一般。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意见,摸了摸鼻子,坐到了秦疏的旁边。
秦疏用手试试饭碗的温度,觉得温度正好,这才把碗递到这父子两人手上。
易缜自从给店里请了裁缝,这店面一里一外的两间房间就显得有些不够了,易缜只得另生房子。正巧遇上有人家急等着钱用,那房子背静一些,倒也无所谓,还有个宅院也要出手,易缜看要的价钱便宜,再看人家也是有急用。一并的租下来。
只是他这头在外面租了房子,就不好再白赖在人家吃住,只得不情不愿地带着许霁搬了出来,但还是不隔日的寻着机会往那儿跑,就算不能留宿,也要赖在那儿吃饭。
秦疏对此倒没表示什么意见,遇到忙的日子,反而会把饭送过来。
第198章
桌上摆的都是些家常饭菜,只是不合适宜的多了一碟饺子——那是前几天许霁突发奇想,闹着说过一次要吃的。只是没想到秦疏这么上心。
易缜朝桌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秦疏,不禁就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来,秦疏正低着头哄着许霁吃些绿菜,一边细心地把许霁沾到脸上的饭粒擦去。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易缜光是这样看着,也觉得心满意足,有种脉脉的幸福。
在这样的情形下,其实不管秦疏给他的是糙米还是冷菜,对他来说都和佳肴一般,一顿饭就在这种晕陶陶的幸福滋味中吃完。而许霁边吃边絮絮地和秦疏说话,他大约是不想这么快从秦疏怀里下来,数着米粒有一口没一口的,每每秦疏催促,他就懒洋洋的扒一口。
易缜微笑着看了一会,起身从一旁拿过几件衣服来,一家老小的都有:“你一会儿带回家去,先让他们试试看合不合身。”
秦疏接过来翻了翻,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易缜一眼,稍稍有些迟疑:“前几天都已经做了好几件了,还试?”
许霁当玩似的把一口饭含在口里不肯咽下去,听了这话抢着发话,口齿不清地道:“我爹说……”他看了易缜一眼,小家伙这几天也改过口来了,人前只管易缜叫爹,这时把秦疏不明白,还特意拿手指给秦疏看:“爹说了,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家里自己做衣服,当然要有最好的漂亮衣服穿。要听我的,最好一天一套,天天都穿新衣。”
易缜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头,朝着秦疏讪讪地笑:“你别听他胡说,几件衣服到不了那里,只是个心意罢了。”
许霁缩到秦疏怀里,又探出头来朝他吐了吐舌头。
其实就算许霁不说,秦疏都要怀疑易缜做衣料生意的本意就是为了乐此不疲地给家里人做衣服。虽然知道易缜想方设法的要讨好自己,但这人凭着心性做事,总显得有些过。
若只是最初借着开张的时候给送上两套衣服,这样的礼物已经算是厚重了。
可他偏偏显出一副乐此不疲的架式,就跟上了癖似的没完没了起来。眼下才刚刚入夏,他先前送给郑伯他们的都是几件轻薄的外袍,这也就罢了。但接下来,他开始做夹棉的薄袄,冬天的棉袄,裘衣,新鞋,新袜,甚至来年的春衫。
其实之前他就零削碎打地往那个家里捎了不少东西,可谓衣食住行面面俱到,但到没有做得这么明显。毕竟非亲非故,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好意思这么白要人家的,郑伯对此显得很是不安,再三地让秦疏劝一劝他的朋友,他的情自家心领了,让他别再破费。明珠聪慧,更是悄悄地给易缜算了一笔账,忧心忡忡地和秦疏说,只怕这段时间店里的利润都花销在这上面去了。
对于易缜那种连路费都没了的说法,秦疏基本上是抱持着一份质疑,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他心理上毫无障碍地地接受易缜这样的讨好方式。然而他看着易缜略带羞涩的笑意中的真诚,以及那样的快活,他又觉得易缜并非全是为了讨好,而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这样做。
面对着这样的易缜,拒绝的话都已经到了口边,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觉得不知该怎么说。
最后他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梁晓最近长得快,照着他现在的身量做的,很快就会不合身。再说他现在的衣服已经足够了。你不用在这上头费心。”
易缜向来有听话不听重点的本事,闻言眼睛一亮,立即笑盈盈道:“那我以后让他们把衣服做大一些。梁晓现在去学堂里念书,出门在外,若是显得寒碜了,是会被他的同窗笑话欺负的。”
梁晓在本地的一家小私塾里,先生谈不上有多好的学问,收的也就是几个这附近的孩子渡日。几个学童多半是图识几个字会算个账,日后好歹也算是读过书的人。先生也讲文章,只是在易缜私心下以为,听那样的先生教导,还不如让秦疏稍加指导也足够了。
听梁晓回来一讲先生教的东西,易缜心里更是悔了。但让梁晓上学是他提出来的,眼下他不能够大张旗鼓去寻个明儒大鸿来给自己教儿子,而且梁晓显然很高兴,言语之间对先生也很是尊敬,易缜更不好改口说干脆让梁晓别去学堂了,虽然他打心眼里觉得梁晓尊敬先生是自家儿子品性好,有礼貌的缘故,可不是先生教得好。但只好先等眼下最棘手的事情摆平,再打别的先生。
只是私塾里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就算勉强能供得起孩子上学,家境也只是寻常,倒也难和梁晓有什么高下之分。
秦疏自然知道他这话不守是托词,淡淡道:“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家境,又不曾偷抢,有什么可笑话的。别人要说什么,由他说去就是。”
易缜能感觉得到他只是就事论事,语气里并没有刻意要让使自己难堪的意图。但秦疏这样的话,还是让他心疼而不忍辩驳。他看了秦疏一眼。显得有些闪烁的迟疑,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愿让他受任何的委屈。”他说,微微蹙起了眉头,仿佛陷入了并不是很愉快的回忆里,神色变得恍惚,流露出一种带着些微痛楚的愉悦。“我第一次见到梁晓,他穿得就是一身半旧的衣服,蓝色的士布,穿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显小,衣角还打着补丁……你不知道,我平生第一次见面的儿子,他叫我的第一声是‘大老爷’,那个时候,我连想亲手抱抱他都不能够……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有可能,我想把力所能尽的好东西都给他,再不让他再吃一点点的苦”
秦疏的指关节都攥得有些发白,他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偏偏意识是那样的清楚,鼻子里有种莫名的酸涩总想要涌上来,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克制。心里有种不同于病痛时的疼痛,搅得他几乎要坐立不安。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发现声音已经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易缜并非想以此来刺激他,见他如此,反而稍稍平缓了一下呼吸,强自压下心绪,放缓了声音道:“就在那一次,你让许霁送他回来。说起来,也算是我实在渴望见见他,才让许霁把他骗来的……你不要生气。”
他想笑一笑来缓解一下彼此的气氛,但显然效果并不理想。
秦疏像个置身在暴风雨中却固执地不肯倒下去的石像,一点声息都没有,半晌才微不可查的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