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认真的?」千帆问他。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
越泽远呵呵嬉笑:
「我看上去就这么像言而无信的花花公子吗?」
「那就是你哪根筋搭错了。」上千帆不客气地说。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毒啊。今天的晚餐明明还是我请的。」
「那是应该的吧?要不是你硬拽我出来,我才不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陪你吃饭。那家餐厅的菜偏咸、牛肉太硬、红酒又不够地道,纯粹骗你们这些外行人士。」
「真难伺候耶,我看也只有穆天成受得了你。」
听到这个名字,千帆呼吸一窒,脸色微微变了。男人刚才和未婚妻俯耳交谈的画面悉数涌了上来,冷冽的现实如锋刀般,每一刀都在切割他的心脏。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既然这么喜欢那家伙,为什么不告白?拿出高中时面不改色偷亲他的勇气,哪怕只有一分,也足以让你直接把他从女人手里抢过来?」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千帆淡淡道。
由于汽车引擎已熄火,车里渐渐泛起寒意,他微缩肩膀,听到自己因沾染寒意而一片枯萎的声音。
枯萎——是啊,无望的爱令人枯萎。活在明明有对方却只能眼睁睁与之擦肩而过的世界,一天比一天,失去鲜活的动力。
「既然这样就忘了他,选择我吧?」
「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的话,我会考虑的。可是你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千帆转过脸,看着他。
这下轮到越泽远的脸色变了:
「你这话……」
千帆抬起手阻住他的话:
「什么都不必说——无论是谎言、真话都没有必要。你所谓的喜欢我,只不过是喜欢着我喜欢他的执着吧?你和我一样,从那个时候起就深深地在意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自己的感情,而你却一直在反复犹豫、反复质询,反复甄别到现在都无法确定……
或者说你只是在掩耳盗铃,试图忽略自己的感情;因为你比我理智冷静,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就自我保护这点而言,你跟他很像,所以你们都活得比我轻松。
我在某方面是你的前车之鉴,是你这份无望感情的替死鬼,所以你比别人更加关注我,甚至差点以为喜欢上我,然而这不过是你一时的错觉而已。」
公寓楼下的路灯十分黯淡,千帆的轮廓大半隐没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只有瞳孔幽幽闪烁,似悬于天际的星芒。
越泽远凝视着眼前心如明镜的男子,一阵狼狈感涌上心头。
他从来没有被人看得如此透彻,从未!
「那家伙心里还是有你的。你没看到他刚才的脸色有多难看,还用那么凶狠的目光瞪我。」
越泽远轻咳一声,不太敢接触千帆的视线。
「也许吧,但那又怎样?越泽远,他就要结婚了,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千帆低声轻叹。
越泽远发出意味不明的闷笑:
「你的回答真可爱,我发现我的确喜欢上你了。」
他说着说着凑上来,突兀的举动吓了千帆一跳。
还没来得及推开,右颈便感受到陌生嘴唇柔软的触觉,下一秒则传来一阵刺痛,似乎被人狠狠咬了一口。吃痛之下,千帆猛地挣脱对方,朝他怒目而视:
「你干什么?」
「第一次情人节约会,留下点纪念嘛。」
越泽远坏坏笑道:
「亲爱的,我扶你上楼吧?」
「不用了,我自己会走!」
千帆拄着拐杖下车,余怒未消地重重关上车门,一瘸一拐,很快就消失在楼梯间。
瞥了一眼停在旁边熟悉的BMW轿车,越泽远的嘴角微微上翘,自言自语道:
「你该感激我才对,千帆。」
他随即发动车子离去。
被偷袭的颈部火辣辣的,委实令人不快。拄着拐杖的千帆郁闷而略显艰难地上楼,抬眼便见徘徊于公寓门外的高大身影。
「你来做什么?」
千帆停下脚步,清晰的拐杖击地声顿止。眼下时间约近午夜,冬日低温令他的吐息变为一片淡淡白雾。
「有个问题我必须问清楚。」
只见来者跨前一步,迈出阴影。
楼外只有一盏街灯投来淡淡鹅黄光线,暗色中,男人俊朗的五官带着不同寻常的凝重感。
「我很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千帆,如果不问清楚,今晚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穆天成挡在他面前,恳切的眼神足以融化坚冰。
千帆叹口气,妥协了:
「什么问题?」
才想开口便看到他脖子上的一点红斑,穆天成只觉整个大脑轰然一响,失态地一把攫住对方:
「是他留下的?」
「什么?」
手臂传来的痛楚令千帆微微蹙眉。
「吻痕。」
穆天成不经同意便擒住他下巴,随着有些粗鲁的动作,那块极其刺目的痕迹暴露而出。
「不是。」
千帆这才醒悟过来,挥开他的手,心里暗咒越泽远那只老狐狸。
「你喜欢他?」
男人的语气不再似平日般温和,反而显得咄咄逼人。
千帆忍不住失笑。
「你笑什么?」
「情人节晚上不去陪自己的未婚妻,反而在我门外受冻,就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蠢话?」
越想越好笑,明明没有特别有趣之处,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千帆像个被莫名戳中笑穴的孩童,捧腹不停。
嚣张的笑声在午夜远远荡开,引得楼下流浪狗一阵狂吠。男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沉似水,这幅反差强烈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千帆停下来,静静地看着男人。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没错,我喜欢他!」
坚定的坦承让男人脸色剧变,剑眉锁得更深:
「越泽远他是个男人,你也是男人——」
「这又怎样?」
千帆微微挑眉,讽刺地表示:
「社会普遍为爱上男人的男人套上一个词——『同性恋』,不过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究竟怎样才算同性恋?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一个特定的人,非他莫属,性别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这样的我爱上一个男人,与爱上一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只因为我爱上的是男性,就要被现有的大众道德及价值批判,刻上偏见的烙印吗?因为我爱上一个男性,就必须站在这里承受你厌恶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质询?」
「我没有厌恶你。」男人的声音十分沙哑。
「那你这种表情又代表什么?」千帆冷笑道。
「我只是……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喜欢男人吗?」
千帆发出自嘲的轻笑:
「是啊,你当然不会想到。我是你的什么人?除了你父亲外,你又怎么会为别人费神?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毕,让开吧。」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穆天成依旧挡在公寓门口,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你明明说只有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
千帆低眉敛目,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情景——
那天下着密集细雨,浑身湿透的自己如同落汤鸡,蹒跚在上学途中……是他撑着一把透明雨伞,问自己要不要一起走,主动递出友情的橄榄枝。
那是多久的往事?
差不多有十余年了吧,画面却清晰如昨。
还记得当时他英挺的五官、让人胸口发热的温暖笑容,还有他穿着一身深蓝的校服,背着黑色书包,书包里藏着《灌篮高手》——有着一头如血般鲜红嚣张发色的篮球员,是他们都印象深刻的热血漫画偶像,他们都喜欢樱木。关于这些……自己都记得一清二楚。
历经那么漫长的岁月,很多人、很多事他全忘了,但为什么关于对方的一切,就像被刀雕斧刻一样难以抹灭?每一笔都深藏着甜蜜而痛楚的气息。
这就是初恋的感觉吗?
千帆淡淡地笑了,抬头看着男人: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他。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天天见面,却傻得不知道该与他如何相处,最终搞砸了一切。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杳无音讯,原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却和他再度重逢——一切仿佛上天残忍的试炼,我真的很努力,拼尽全力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他的温柔。对于这份感情,我从不敢抱任何奢望,他却突然向我表白,主动邀我出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庄生梦蝶,到底是真实世界中的虚幻,还是虚幻世界中的真实?千帆已经分辨不清。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
「我想和他在一起,不管这条路有多难,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我想每天清晨一醒来,就看到他的笑脸,然后一直傻傻看着,什么事都不做。尽管暗恋一个人的感觉糟糕透了,像傻瓜一样糗态百出、狼狈不堪,但若能和他继续下去,我会跪下来感激上天的恩赐。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仅仅因为他第一个对我笑、视我为朋友,不管我脾气再坏都愿意陪在我身边?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初恋,才会让这份雏鸟般的心情从此与血肉深深捆绑,再也分不开?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语言是如此贫瘠,却又如此丰盛。
不知道到底该怎样,才能描绘与所爱之人心意相通的画面。如果自己深深爱上的人,也能深深爱上自己的话,该是怎样美丽的奇迹!
这一刻他愿意掩耳盗铃,沉溺于自己滔滔不绝的幻想——仿佛王子与王子的童话成真,内心便能繁花盛开!
若时光倒流,他发誓绝不会喜欢上对方;然而如果真的能重回过去,也许自己依然会一再溺毙于对方的温柔之中吧。
「穆天成,我应该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请你让开,我要回家。」
说罢,千帆猛地朝公寓大门跨出一步,谁知道动作却不配合,撑着拐杖的手突然一滑,整个人便往下倒,好在男人眼明手快,一把上前抱住了他。
时间仿佛停止。
男人的怀抱结实有力,稳稳托住自己颓倒的身躯。从对方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量,温暖着他因在寒夜而逐渐冰冷的四肢。千帆只觉得意识一片恍惚,感觉异常虚弱,失血的嘴唇无意触到对方的温热颈部,心脏突然像发疯般狂跳起来……
「放开我。」他只听到自己绝望的沙哑。
一向绅士的男人这次却没有放开,反而紧紧抱着他,那么紧地抱着——他快不能呼吸了!
公寓外,降到冰点的温度引发阵阵寒流,浓密阴云层层堆积,一片鹅毛般的小雪花倏然飘旋着,从天而降……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没多久,轻盈的白羽便纷纷洒向地面……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宠辱不惊。
大地在敞开怀抱迎接飘雪的同时,陷入沉睡。
「放开我……」
嘶哑的声音已变为哀求。
「越泽远……真的是你初恋的那个人?」
穆天成低声问,不但没有松开怀抱,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像要整个嵌入自己体内。
「没错。」
「初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词真美,听起来就像童话一样。
仿佛执守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护花者,终于等到樱花绽放那一刻,忍不住将它轻轻捧在掌心,呵护凝视,倾尽自己所有的温柔——穆天成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放开怀中这个人。
抱着他的这种感觉,如同樱花在荒芜的胸口徐徐绽放一样。
不知该如何形容,却已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像你这种不为他人所动的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初恋的感觉?」
千帆笑着,身体却微微发抖:
「不是温柔甜蜜,更不是幸福开怀,而是只要看到那个人,你从头发到指尖都会开始颤抖,内心害怕欲狂;想逃离,脚却不听使唤。这个人只是静静站在面前,不发一言,却充满了粉碎你的力量。」
千帆如此嗫嚅着,眼前竟一片模糊。
他明明不是脆弱的人,却总在对方面前一败涂地。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遇到初恋对象——近在咫尺却无法心意相通——更令人悲伤的事了!
「我有那么令你痛苦吗?」
男人微微松开怀抱,深深凝视着千帆,幽邃的黑眸几欲穿透灵魂。
「咦?」千帆还没反应过来。
「你说谎!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越泽远,而是我。」
「哈!」
千帆抖动僵硬的脸颊笑出来:
「开什么玩笑,你自作多情也——」
身躯却与表现出来的态度相反,瞬间僵硬。不打自招的反应令穆天成胸口猛然揪紧,压抑不住翻涌在喉口的话: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
再也无法掩耳盗铃下去!
穆天成的睡眠品质一向不错,那晚却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失眠到凌晨。正当他烦躁地想去厨房喝水时,突然听到卧室传来声响。
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偷入侵的他很快地从拐杖轻微的击地声判断「应该是千帆去洗手间方便」,然而千帆折回后经过客厅,却突然停下。当穆天成疑惑着千帆还想去哪里时,拐杖声却一步又一步地朝自己靠近……最后停在自己身侧。
仿佛连呼吸都被凝结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五分钟……不,也许更长。正当穆天成一头雾水,打算睁开眼睛一探究竟时,男人的气息却突然接近!
那抹气息犹如徘徊于湖畔的一缕轻风,凉凉的,若有似无,掠过额头、滑过眼睑……
最后,轻风缓缓飘下……停伫于他的嘴角,并未深入,犹如一片薄薄蝶翅,战战兢兢地拂过他的唇瓣。
短短一秒后,唇间的冰冷慌张撤退,瞬间消失。
对方如逃兵般匆匆离去,房间很快地再度恢复静默。
穆天成缓缓睁开双眸,天亮前没能再合眼。
直觉告诉他那晚发生的事犹如禁忌的潘多拉之盒,不能轻易触及,于是他一直装聋作哑,忽略内心的惊涛骇浪,然而事到如今,他又怎能再沉默如金。
「千帆,那天晚上我一直清醒着。」
「咦……」
千帆愕然,只觉被人当头一棒,大脑一片嗡嗡作响,传入耳畔的遥远声线仿佛自另一个黑暗深渊飘来一般。
「原、原来你都知道?即使知道了却依然假装不知,任凭我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嘻嘻哈哈,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成功?」
他像梦呓般喃喃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装傻的,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
穆天成连忙解释:
「我原本以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对于感情一向迟钝的我,根本没意识到你对我……虽然越泽远曾经提醒过,但你的态度根本看不出半点暧昧,再加上那晚过后你的态度依旧冷淡,我真的不确定,更不敢造次当面问你……」
「够了!」
千帆猛地将他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令穆天成连连后退几步,不慎踢翻墙角的垃圾筒,传来惊人的钝响。
[千帆……」
穆天成不敢再靠近,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温吞的性格!
早就应该和他好好谈一谈,而不是拖到糟糕至极的现在。他比谁都了解千帆的性格——自尊高于常人,此刻贸然揭穿恐怕只会让对方感受到刻意侮辱,难怪千帆会如此震怒。
(原来穆天成什么都知道!)
千帆用手捂住额头,按牢突突狂跳的太阳穴,任额前刘海遮住自己骤变的神情,靠在墙上勉强支撑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