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帝探手拾起桌边一方浅灰色端砚来,微微笑道:“父皇画的是菀妃最爱的醉肌红,若是虚有其表不闻芳馥,怎能博得美人欢颜,这丹砂呈上之前,与晾干的醉肌红一并放置过数日,又与之少许一并磨出彩墨来,倒也染上了几许幽香,只没有那么浓郁罢了。”
天钺闻言立时拍起手来,一厢说着‘父皇真聪明’一厢又忙不迭地便要去闻那彩墨,逝水却只冷冷立在一边,斜过眼微觑着天钺孩子气的举止,心中有些莫名的忿忿:这人真是,现下大好的早上,丢下满朝文武来一个人憋在御书房里,却也不干正经事,只为博不知哪位美人一笑便大费周章地又是特意制墨又是亲自作画——简直自命风流!
尽欢帝见天钺兴致盎然,逝水却是垂手立在一旁,便道:“好了,父皇这小半日总算画好了这些,只剩下题词了,两位皇儿不知有什么好诗句,让父皇放在上面啊?”
天钺闻言,歪着头问道:“是试试才学吗?”
尽欢帝顺势微微颔首,天钺见状低着头只想了片刻便立时仰首,喜笑颜开地叫了出来:“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逝水在旁有些无趣,这诗书之事,师傅向来是不为的,自己便也甚少涉猎,现下只能看这父子二人各自品那酸味十足的描述了。
“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嗯,还有,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唔,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天钺继续搜肠刮肚地想了些与‘桂’相沾的诗句来,却是年龄尚小不解其意,且平日里学的大多是四书之类的,对这些纤弱感喟的词藻知之甚少,才几句便已然才尽了。
支吾了几声之后,天钺只在当地继续垂头思索,纤秀的眉头拢成了山形,而侍立一旁的逝水虽仍恭谨地站着,心思却早已不在那无聊的‘桂花’之上。
第三十二章:身教
尽欢帝瞧着天钺已然词穷,便笑道:“难为天钺小小年纪,便已能说出这许多来了——应当奖励,父皇今日放你的假,早早回去休息吧。”
天钺正苦于无话可说,闻得尽欢帝的话便如遇大赦一般,只又听他说‘早早回去休息’,心中便有些不舍,虽是得了尽欢帝的夸赞,但现下便要离开,感觉总有些不足。
然,虽是不愿就此离开,父皇的威严是不敢违抗的,天钺委委屈屈跪了安,撇过眼去看了看从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边的逝水,似有话说,却终是没有开口,而后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眼见着天钺先行离开,空气中遗留的词藻堆砌渐渐消散,逝水方才想起其他事情来,这人莫名其妙地召自己和天钺来试试才学,却只让人随便说了几句诗就放行了,根本就无关治世为人之理,倒是在那欲要博得美人欢颜的画上大费周章,让天钺和自己产生好奇之心——简直本末倒置。
想着如此逝水却仍不动声色,不随着离开也不开口,只直直地立着别无举措。
尽欢帝也默然了半晌,而后说道:“赏罚分明,天钺方才答了不少,而你这个哥哥却是片语未出,是不是该罚啊?”
逝水心中碎语不断,念及自己才到上书房学了六日便被人揪到这里来考什么才学,现下又被人用年龄说事,不由得哼哼唧唧,愤愤不平起来。即便如此,逝水却面色如常,只微俯下身乖顺地说道:“儿臣甘愿受罚。”
尽欢帝闻言似乎有所梗阻,片刻方才道:“既如此,逝水便帮父皇,给这画题上字罢。”
逝水仍然俯着身,语气谦恭,却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儿臣愚钝,虽有董老师相授,六,日,却是笔迹糙劣,且不知该题何字,恐会将这一副好丹青涂抹描黑。”
尽欢帝闻得逝水似乎有意着重了‘六日’二字,便笑道:“皇儿过谦了,题何字倒也简单,方才天钺最后说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就甚好,而若是字迹问题,只是皇儿尽了心便好,菀妃知道这字是皇儿题的只会高兴,哪有描黑之理。”
逝水闻得尽欢帝显而易见的强上弓意味,便知不好反驳,但心下仍是不愿,尤其听到尽欢帝言及‘菀妃’之时,不知为何突然不乐意至极,便愣愣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尽欢帝见状便继续道:“担忧已去,皇儿却仍无所动作,可是不愿意帮父皇一把了?”
话已至此,逝水只得走到书桌边,拈起搁置一边,现下还光华流转的毛笔来,对着平展在桌上的丹桂图端详了片刻,便向着左下方落下笔去。
尽欢帝看着妥协般开始遵循自己旨意的儿子,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功成的笑意。此时已近巳正,秋日的阳光也开始变得难以逼视,只因透过了窗棂方才减去了些许桀骜之气。这稍去了棱角的白光照入室内,却别添了几分吸引人的气质,笼在俯身心不在焉落笔的逝水发际,肩上,将少年即将挺拔的纤弱身形勾画地分外出神。
象牙白皙尊贵的泛着宝气,映衬着周身璀璨的红玉显得愈发富贵无双,此刻却因为旁边只不甘不愿握着自己的少年消敛了高人一等的傲气,低头来俯身于这连帝王都为之侧目的人儿之下,心甘情愿成了陪侍。
尽欢帝起初只是带着胜利的意味看着逝水动作,后来却不由得静心定在少年身上。然而此情此景维持不久,才写了四个字,逝水便停下笔来,回身望着一脸祥和之气的尽欢帝,郁郁地说道:“儿臣恐还是辜负了父皇的期许——这‘落’字,儿臣不知如何起笔。”言毕就欲斜手将笔搁回去,身子也从桌边稍稍退了回来:
算是找了个好理由,不要完成这恼人的差事了——写到一半的蹩脚诗句若是像这人所说那般给了菀妃,那可真真好看了……逝水不自觉间恶意地想着如此,却不急于抽身离开,只装作没有办法的样子一步一步动作着,做足了表面功夫。
岂知这动作刚行到一半,笔还垮垮地捏在手指间,逝水因为俯下身题字而微微弓起的腰际便被人缓缓却其势不断地顶了回去,只与笔管脱离了稍许的手指也被人紧紧扣了住。
逝水心中一惊,立时收住了退势免于与那人更深入的靠拢,即便如此,却还是感觉周身被霸道的气息缭绕地严丝合缝,抵在腰际的那人佩戴的玉佩凉滑妥帖,与自己已然僵直了的腰际磨磨合合,有些紧张的指尖也被保护地周周整整,耳畔更是传来了渗透着蛊惑气息的话语:“逝水不忙,董老师没有教会的,父皇亲自来教。逝水看好了,这‘落’字,是这样写的——横,竖,点,点……”
察觉到怀中少年有些惊诧有些僵硬,尽欢帝却仍不紧不慢,理所当然般地操控着掌中莹洁修长的手,有意无意将唇凑在少年羊脂般的耳垂边,一字字地吐气:“嗯,桂子月中,接下来是:落,天,香,云,外,飘。”说完‘飘’字,尽欢帝又隔开一行,在底端自然而然地续上了铁钩银画的两个字,却并未将之一并读了出来。
逝水却是因着对自己来说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心绪有些不宁,看看眼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只道是写此诗之人的名字,不假思索便接着尽欢帝的念句顺势说道:“空,违。”
轻轻两字却是掷地有声,话音刚落的刹那逝水便陡然觉得有些异样,因着这分外敏感的姓氏,和其后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只困惑地拢了拢眉心,却尚不知为何。
尽欢帝却是唇角上扬,掌中犹自控着逝水紧张的手,脚步也没有半丝后退地包裹着逝水的身体,将之圈在自己和书桌之间,只风轻云淡地说道:“逝水可知道,方才犯了重罪了。”
逝水闻言方才猛然醒悟祸从口出,却已然覆水难收——‘空违’,乃是尽欢帝的,名讳……未及逝水出言,尽欢帝便叹息般说道:“孤不避讳,因而天下人言谈间皆可带上‘违’字,只是这连名带姓一并,毫无顾忌说出来的,逝水还真是第一个。”
第三十三章:抄书
逝水明白,此刻自己最该做的,便是跪伏在地磕头求饶。
然而自己被箍在心怀不轨的那人和书桌之间,严丝合缝地没有半丝周旋的余地,且自己,现下已经不愿因着要做足表面上乖顺迎合的大皇子便就此下跪。
于是接着那人叹息般的话语,逝水温声说道:“不知者无罪,父皇是一等一的明君,自然体恤臣民,宽宏大量。”
尽欢帝浅笑,这样的回答虽是在意料之中,但如是淡定顺溜,似乎真是不把自己的威严放在眼里了呢:“若当真是不知者,那便是可以免罪了的——只是父皇的名讳,这十五年来皇儿居然不知,父皇真是有些寒心呐。”
逝水闻得尽欢帝愈发逼人的言语,不由忿忿:“只这十五年来儿臣一直谨记父皇懿旨,清居小宫殿中,不闻诗书之声也不见只字片语,不但前朝帝相一无所识,连父皇名讳都未曾知晓,儿臣真是心中有愧。”
一句‘父皇懿旨’说得正大光明,闻得逝水将罪责竟慢慢挪到了自己身上,尽欢帝不由微挑了下左眉:“逝水如此说,倒像是怪罪父皇不给皇儿机会,知书达礼了?”
“儿臣不敢。”逝水明知自己背对着尽欢帝,自己面上表情他窥不得半分,却仍微低下了眉眼,说道:“只是儿臣无幸,愚钝不通,虽有心与二弟那般日日习书,日后文韬武略为父皇分忧献策,却并没有那福分付诸实践。”
尽欢帝心中有些愠怒,只感觉似乎蒙着脸被人指桑骂槐了一顿,虽是看不到怀中少年的表情,但自己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自己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知法守礼的大儿子,现在定是低垂了眉眼掩着幽深眸中的戏谑,无喜无忧地半弯着薄唇。
慢慢从书桌边抽开身去,方才还踯躅着的身体竟然生出些许落寞来,虽是一刹那的稀松之情,但若是平常镇定自若的尽欢帝定可察觉出来,只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不在掌控的人刻薄到了,这史无前例的纤弱情绪便就此隐匿了下去,流露在嘴边的仍只是专属尽欢帝的柔和笑意:“古之学者读书唯勤而已,谓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抄文更是成果显着,现皇儿既如此求上,便不学那圣人韦编三绝,亦可从今往后勤诵诗书,效仿前人抄写书卷研读其意——逝水觉得如何?”
至此逝水方才调转过身来第低躬下腰去,莞尔应承道:“父皇所言甚是,儿臣虽荒废大好年华,但绝计今日起便依言而行,抄写书卷,待有所获便携书稿与父皇细看讨教——父皇以为如何?”
言已至此了,尽欢帝倒是再不便提及方才重罪之事,顺势便道:“逝水既如此惜时,父皇也不好久留,逝水跪安便罢。”
逝水轻迈出左腿来跪下身子,而后直起腰来自右腿缓缓立回当地,低眉只倒退了几步便从房门前绕了出去,不急不缓行了片刻,就已然消失在了尽欢帝视线中。
慈父一般看着逝水抽身离开,尽欢帝方才微微眯起了眼眸:洁妃真是心细如尘,担忧自己平日里无聊烦闷,便留下了两个谜团留待自己好好消遣:一是那春药一事,自己怒极追查,因那春药药性极为怪异,任是自己也逃脱不了,只能终夜缠绵床邸,本以为深宫之案勘破甚易,但朱雀一门倾巢出动竟然查不出那春药的蛛丝马迹,更别提牵连出何人来了——此是死迷,时间久了便已然可以放过;二是方才恭顺跪安的少年,活活一个硕大的生迷,将自己派出的暗卫戏耍至今徒劳无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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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回殿自然比平日早出了许多,墨雨却并未问缘由,这不是奴婢该问的话。但是那一下午逝水都憋在房中将前几日宫人们送来的笔墨纸砚用了个遍,连平日里信步游走的后苑都不曾去了,墨雨便实在有些困惑了。
到了当晚夜幕降临,房中暗地字迹不分,逝水便吩咐了墨雨备齐了烛火,虽然手边已经高高堆起了字样密布的纸,却仍不抬头地抄写。
墨雨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恭谨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说着如此,墨雨心里却暗自骂了开:那个董书呆子好生狠心,居然布置那么多功课,知不知道殿下故意将字迹写地像初学者一般,很累的啊?
逝水眼神有些疲乏地抬了抬头,而后又赌气一般开始奋笔疾书:“挑灯夜读,悬梁刺股——抄书百遍其义自见。”
虽然带离了名讳的话题,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可谓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了,让自己脱胎成勤学苦练的人,做戏给把眼睛放到自己屋檐之上的那人看,竟然如此累人——自己能连日练武不辍,使飞刀银针细线,抡大斧耍长枪,将双面带仞的剑器调教得千依百顺,却是对这手中脆弱不堪的毛笔败下了阵来,且不说要伪造字迹,前几日在上书房练练停停已经苦不堪言,现下却要长期坚持……夜半,斜阳殿,恪尽职守返回禀报大皇子在殿中行径的朱雀手下宿星,毕恭毕敬地呈上了‘并未异样’的回复。慵懒睡卧在床榻上的尽欢帝却没有如往常般让他下去,只沉吟着不发一言,指尖半举在虚空之中细细地划着纹理,片刻方才道:“宿星,朱雀派你监视五日,一无所获么?”
宿星垂首,直言说道:“宿星确实无获,但五日来除每天此时向主人汇报外宿星从未离殿,大皇子的举动一直在宿星眼皮下进行。”
尽欢帝颔首,说道:“宿星无罪,只是主人有错——”
“主人!”宿星至此方才有些慌张,虽觉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但一无所获是事实,终究还是有负命令,现下听到尽欢帝突出的自责般言语便顿时惶恐了起来。
“主人有错——派给你力所不及之事。”尽欢帝却是无视宿星方才短暂的惊呼,继续说道:“今后宿星不必去大皇子那里了,朱雀也不用再派人去——大皇子的事,由主人亲自抽丝剥茧,慢慢褪开。”
第三十四章:急召
翌日清晨,同心宫。
太医令南宫惭在沉香木床边一条四脚紫檀凳上坐定,床边悬着明黄色的罗帐,飞针绣着银线生辉华贵无双的连叶牡丹,鲜活地直欲扑出沉寂的装设来。只床头还搭着一条矮几,上方细细垫着软枕,一只枯瘦惨白的手自帐中伸出,无力地瘫软在小枕之上。
单看那手,便知已是病入膏肓之人,生机已然被有好生之德的上苍抽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苟延残喘,仅是仗着宫中良医珍药,白白度过些时日罢了。
然,人力终是有限,纵然钱可牵得小鬼推磨,权可引了无常退散,临了临了,终是避不过凋零的命运——南宫惭便是心下叹息着,将搭在皇后手腕上的手指缩回来,强自笑道:“娘娘也无需终日念着下床走动之事,微臣知道娘娘终年卧床确有聊赖,但是这病来不遂人愿,娘娘先再委屈些时日——只像今天这般,古妃娘娘和常妃娘娘都到殿里来探视,也好给娘娘解解闷了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圆润的声音在旁响起:“太医说的有理,妹妹们虽不是良医能为姐姐诊脉开药,但还是能常来殿里聊聊天儿,解解闷儿,为姐姐舒舒心,让姐姐开开颜——这人一高兴啊,病就怕了,也赶着跑了。”
说话的正是古妃,前几日皇后病重无力接见,倒不如说是不耐烦那礼节性的请安仪式,而身子也委实不爽利,能推,便直接推了。只今日,太医令见皇后病榻边只些宫人太监,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心下便是有些纳罕,再见皇后也是懒洋洋病怏怏,乐得不必开口一般只卧在床上,除了进气出气竟与大限已到之人无甚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