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命令式的简短语调,像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父皇的底线。
——怎么了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尽欢帝有些坐立不安地问道。
“儿臣不知。”
说着,逝水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尽欢帝,脸好像,更红了,狭长的眼眸只开启了一条缝,却分外璀璨,手指紧紧抵着圈椅,关节也因为过分用力而逐渐明晰。
——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孤说了,不要看着孤!”感觉到下腹的小火在逝水七分迷惘三分担忧的探寻式眼神下逐渐有了燎原的趋势,忿忿和羞惭之下,尽欢帝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皇恕罪。”
逝水讪讪地低垂下头,看着尽欢帝垂顺的水浪纹下摆,咬了咬唇。
“逝水可以跪安了。”
“父皇?”
到底怎么了?先是一把将自己推开,而后又是严声喝令,现下索性背过身去直接命自己离开。
于父皇而言,自己终归是玩物而已,但也不能摆出帝王高高在上的架子,这般毫无缘由地戏弄啊。
莫名的,逝水抬起头,倔强地说道:“儿臣今日下午的功课还没有做,父皇方才也说了有东西给儿臣看,所以,儿臣现下不想离开。”
“明日再说不迟,逝水跪安罢。”尽欢帝挺直的背脊轻轻颤了颤,语调稍稍温和了些,却仍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时候还早,儿臣恳请父皇,教授儿臣今日所定之学。”
逝水半跪下来,说着谦恭的‘恳请’,语调却也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掌权天下的尽欢帝,而只是上书房的师傅。
“逝水何时如此好学了?”尽欢帝深吸一口气,手中紧紧抓着的紫檀木椅扶手上陡然裂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抬头了的分身却没有因此被转移了注意力去,反而被逝水言辞的纠缠激得愈发狰狞。
“儿臣只想博览群书,他日方能为父皇效力。”
“好!”逝水的‘为父皇效力’在尽欢帝听来却别有了异样的情绪,尽欢帝只咧了咧嘴,道:“既然如此,父皇命人给逝水定下每日必做的功课,现在逝水回房抄写孝经三百遍,明儿一早验收。”
顿了顿,尽欢帝又道:“逝水现在,可以跪安了吗?”
“三百遍。”逝水低低呢喃了一下,忽然泛起浅笑:果然,因为自己的放肆,惩戒来了。
三百遍,明儿一早验收。
工程量还是不小的呢,不过对于反抗主人意愿的玩物来说,倒是分外的手下留情了的。
想着逝水改半跪为五体投地,恭谨异常地回言:“谢父皇,儿臣告退。”
说着又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倒退着向内堂走去。
第四十章:冷战前夕
尽欢帝背着身,紧张地听着逝水覆在长廊上的脚步声渐次湮没了,方才掉转过头来,对着远远侍立在大殿门外的禄全道:“摆驾烟雨宫。”
“启禀皇上,烟美人前日告了假,才上青山寺上香去了。”禄全跨进门槛,一步一步踱过来,垂着头恭谨地回答道。
“告假了?”
“是,还是亲自来永溺殿告的假,皇上当时陪着大殿下在书房习字,烟美人等了大半天呢。”
“怎的无人来书房通报?”
“皇上吩咐过,陪同殿下攻书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皇上这是……”
禄全一字一句地应答着,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平日里无足轻重的一个美人,皇上今日怎么如此上心?
“算了,那沁心宫呢?不要告诉孤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沁美人也出游了。”尽欢帝捏了捏拳头,语调不由得拔高起来。
“却是如此,今日是沁美人一年一次的探亲日,沁美人过三更才需回宫。”禄全更加低垂下头,倒是有些听出门路来了,难不成皇上他……怎么会!
现在是隆冬,而且这个时辰也没那么特殊啊,自己候在殿外这段时期,里边也没有什么大动静,除了二殿下带着一干人央告了半晌,便只有大殿下陪同着聊了会子天,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到皇上,于情于理都不该起性的。
但是,皇上这么接二连三地想起来妃嫔,而且是地位不高也无甚靠山的妃嫔,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了所谓‘泄欲’啊……禄全咽了口口水,实在憋不住心中的好奇,便挑了挑眼睑,小心翼翼地将视线从地上,开始慢慢往上挪。
“禄全。”尽欢帝的声音逐渐低沉起来,年前看着后宫的妃子们,不都安然地待在殿里,差遣各色宫人来殿里暗示着,欲要召唤自己过去的么,到了现下真有用了,却一个个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还有,该死的,自己的控制力什么时候已经差成这样了?这么多年了,后宫中不要命的妃子向自己下药,除了洁妃那次的春药过于特殊,自己明明都能克制住啊,怎么这次……等等,这次发生了什么?
季节?是寒风瑟瑟的冬季。
时间?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就用晚膳了,离那容易兴奋的日上三竿时分已经过去很久了,夜晚却还早得很。
事件?
尽欢帝狠狠皱起眉来,午膳只是甜品糕点,没沾染半点刺激性的东西,现在没有美人在侧,永溺殿的大堂里也规整得很,天钺走了之后偌大的地方只剩了自己和皇儿两个人,能发生什么事件?!
“唔。”尽欢帝突然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烦闷的声音,胀痛感不断从下腹涌上来,几乎扰乱了尽欢帝的事件回忆,却也逼迫地尽欢帝承认了某些难堪的事件。
难道,是皇儿那几下蹭蹭?!
几下蹭蹭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皇上,”禄全在某个高度,迅捷地将眼神从心不在焉的尽欢帝身上收了回来,而后不动声色地建议道:“宣风宫里的宣美人在老奴耳边念叨了许久了,心心念念着皇上呢,老奴见着皇上今日得空,不妨去看看?”
“好,摆驾。”尽欢帝心烦意乱地转身,顾不得看禄全眼里遮掩不住的困惑和偷笑,更顾不得回忆那‘宣美人’是何许人也,只专注而努力地挥斥走脑海中浮现的逝水温文淡雅的眉眼,然后向着许久未临幸而有些生疏了的宣风宫,銮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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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逝水心绪不宁地回房,斥退所有宫人,而后从已经收拾好了的房里找到了睡得昏天暗地的小栗子。
小东西蜷着身子,顾自琅琅地打着呼噜,在床底下乐不思蜀着呢,就被逝水一把揽过,胡乱安抚了起来。
一边‘享受’着不人道的安抚,一边还听着主人不人道的念叨:
“怎么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干什么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斥退人啊?”
“好歹我也是他儿子,再怎么戏耍也要有个限度吧?好歹也给个借口啊,比如什么要去御书房批奏折,或是前日答言了左丞的接见,都可以嘛,再怎么不济,想哪个妃嫔了也行啊,比现在这样毫无理由地打发人好多了!”
“哼,三百遍,孝经孝经,他以为很好抄啊?”
“小栗子你说是吧?”
“小栗子?”
“喵——呜——”小栗子在逝水怀里伸了伸爪子,在虚空中挠了两把,而后咂了咂嘴,就要往地上跳。
“连你都不肯给我个理由啊?”逝水松了手,看小栗子轻盈地落在地上,而后抬头,将尾巴绕在脚边,对着自己忿忿地‘喵喵’起来。
“哦,饿了啊。”逝水呆滞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便开门向着廊道里的宫人道:“让万竹用小碟子盛点猪肝来,随便炒的几分熟的都行,但是绝对不能加葱花和香料,再舀小碗水,如果有晚月泉的水最好,如果没有的话,用宫里常用的沏茶用的水也可以,还有,要用白釉的碗盛水,碗上不许有装饰的。”
将头缩回来,逝水又看着小栗子,佯作生气地道:“早知道就不把你这只小破猫捡回来了,哼,更不该给师傅代养,把嘴养的这么叼,要放在三个月前,你每餐吃的东西我还得出宫给你寻呢。”
骂完后,逝水泄了气,慢慢蹲下身来,把手钩成爪状在小栗子脸颊上轻重有度地挠起来,明润的双眸黯了黯,很轻很轻地道:“小栗子,今天晚膳要我一个人吃了。”
小栗子配合地侧了侧脸,停了一段时间的呼噜声重新响起来,盖过了逝水接下来那句更细碎的话:
“还有,其实,如果他是以想哪殿的妃嫔为借口的话,可能还是不要的好。”
第四十一章:浮生小记(一)
翌日清晨,是明媚的天儿,冬季的晴朗透着浅白色的雾气,安静祥和又无限美好。
书房,尽欢帝拈着毛笔,浓墨重彩地绘下了前日未竟的梅花,眼角却不时偏过去,偷觑着慵懒侍立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磨着乌墨的逝水。
皇儿无精打采的,是昨儿个没有睡好么?
“咳咳。”
尽欢帝轻轻咳了几声,然后等待着逝水的问询。
逝水却仿若没有听到一般,挪着手,垂着头,时而转眼看看紧闭的窗,落在木几上的精神都多过了落在自家父皇身上的。
尽欢帝手里一抖,笔下含苞的一朵冬梅就染开了硕大的墨迹,一副好画生生成了败笔。
比起无精打采来,好像更像是爱答不理,约莫不像是没有睡好,倒像是起床了在生什么人的气。
说到没睡好,自己昨晚才真的是没有睡好了。
昨儿下午去了宣风宫,当即屏退了宫人就拥一头雾水的宣美人去了寝房,原本想着泻泻火就开溜的,哪晓得那宣美人死缠着不放,大概是年纪轻,怕了冷宫寂寞,自己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倒是热情如火如狼似虎的。
没奈何,又无法解释自己突然的心血来潮,只能在宣风宫留了一宿,对那宣美人的舞袖相引,盛乐相邀,还有时不时的殷勤献身,只能露出色眯眯的样子一意对待。
真是身倦心乏,今日早晨好容易回了永溺殿,见了皇儿,总算是拾起了一点清闲安生的心思,想着要画完前日的梅花,却摊上了皇儿一整早的淡漠。
“逝水昨日睡得可好?”
尽欢帝叹了口气,终于憋不住抢先了开口。
“劳父皇费心,儿臣睡得很好。”
“那何故今晨有些倦怠了?”
“父皇错眼了,儿臣好好儿休息了一夜,今晨神采奕奕,倒是父皇,幸了宣风宫一夜有余,该有些倦怠了。”
逝水抬起眼帘,酸溜溜地放了一番‘大不敬’的言论。
尽欢帝有些诧异,正思量着此刻应该生气拢眉喝斥呢,还是乐得见着皇儿一副受了冷落的样子冷嘲热讽,就见得逝水探身看了看桌上的画,续了一句:“父皇若是累了,合着就休息半晌,看这雪里冬梅,都染成乌墨了。”
尽欢帝凝神看着逝水,半晌没有答言,然后索性坐下来,撑着下颌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自家皇儿来。
“父皇这是做什么?”
逝水被看得心里发毛,虽然有心气自家父皇昨日的喜怒无常,夜宿妃嫔宫殿整晚不归,后又想起这是帝王常像,也由不得自己不情不愿,便侧了侧身子,打起精神来轻声问了一句。
“父皇听逝水的话,在休息啊。”
尽欢帝好像看出了兴致,舒舒坦坦找了个侧靠的姿势,狭长的凤目定了神儿,像是将视线牢牢粘在了逝水的脸上。
微拢眉,眼帘半垂,刚才像只被踩了七寸的蛇,肆意攻击人,现在倒安静了。
什么‘幸了宣风宫一夜有余’,也不用去想皇儿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了,重点是皇儿提这个做什么?
还真是觉得受了冷落么?
“呵呵。”
尽欢帝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再仔细揣摩了一下逝水的表情,觉得比起翘首等待父皇归来的大皇子,逝水倒越来越像是个深宫小怨妇,见着了一朝得势的相公洋洋归来,不好大肆撒泼又不好口舌相争,只能维持了矜持,淡淡地嘲讽。
“父皇笑什么?”
逝水丢下手边的砚台,随即便又不知手往哪里搁了,只能随便在袖子里绞着手指,强忍住心绪不宁,问自己笑得愈发灿烂了的父皇。
“嗯,没什么,想起来可以画什么东西了,有样比白雪红梅还要好看上千倍万倍的东西,搁在眼前已经很久了,却到现在才想起来,来,逝水过来坐。”尽欢帝把刚画的冬梅撇到一边,伸手招呼逝水。
“父皇不是要作画么,儿臣不便过去添乱。”
“逝水不是让父皇先休息一会儿嘛,父皇也要先想想怎么构架才好啊。”
“那儿臣就更不好过去打扰了,儿臣画业不精,也没什么好提议的,儿臣倒是听说宣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皇不妨请宣美人来磨墨看画,比儿臣一个万事不通的人傻站在这里好多了。”
“逝水怎么知道宣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呃,宫人夸的,儿臣听到的。”逝水别扭地别过了头去。
“呵呵。”
“父皇——啊——”
逝水只觉得手臂被人紧紧抓住,而后那人一使劲儿,自己的身体就整个儿扑进了眼前笑得有些意义不明的人怀里,不觉便轻轻叫了一声。
“嗯,逝水不要乱动哦,父皇构架的时候不能分心了。”尽欢帝搂紧了逝水,有些后怕地提前说道。
逝水晃了晃神,背对着尽欢帝撅了撅嘴,见尽欢帝果真静默了下来,好像真的开始认真构架起要作的画来了,又不好明里挣扎起身,只能放松了身子,兀自打量起被尽欢帝伸手丢到桌子一角的画来。
遒劲的枝桠,分枝上簇拥了几朵梅花,本是收放自如,栩栩如生,好好儿的突然染开了一片墨迹。
哼,果真是昨晚在宣风宫流连忘返,心思都不在这儿了,才把往日里信手拈来的东西搞得一塌糊涂。
昨儿还说让自己告退,原来就是急着去见宣美人。
真是这么喜欢那个妃子,就不要回来了嘛,人家温婉大方又会弹琴作画,伴在身侧又好看又实用,干什么回来啊。
还把自家皇儿当暖炉用,冷了就抱抱,还不准乱动,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乱动呐?
这么呆着好无聊啊……
第四十二章:浮生小记(二)
书房是清浅的古书味道,自逝水来了之后便再也没有燃香,卷轴的气息很浅很淡,只有安静下来方才能嗅到,然后像喝了沉寂千年的冰泉水一样,齿颊留香。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还未等嘴边的笑意荡漾开,便觉得肩窝里好像沉重了几分。
低头看看,自家皇儿的脑袋搁在肩窝里,微闭了眼眸,稍稍颦起眉来,抿着嘴好像睡过去了。
不是说了昨晚好好儿休息了一夜么,才坐下不半会儿就睡过去了,太贪睡了吧?
尽欢帝对着逝水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拂了拂他额头上规整柔软的发梢,逝水在睡梦中若有似无地‘嗯’了一下,蜷了蜷身子,索性半侧过来完全倒进尽欢帝的怀里,手臂一伸就环住了自家父皇的腰。
又在尽欢帝衣襟上蹭了蹭,逝水满意地‘唔’了一声,皱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了开。
皇儿看来睡得不浅,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当床,当枕头,当暖炉,还当被子了。
这么看来,昨晚说的好好儿休息,是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