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逝水挑了挑眉。
“等……等,等父皇,自行挂上便好了。”
尽欢帝结结巴巴地憋出支离破碎的答复,而后用身体遮掩住整幅画像,小心翼翼地捏着上端玉石的边缘,挑起画像上粘附的细线,慢慢套进了墙上的钉子里。
逝水看着尽欢帝有些异常谨慎,似乎是在瞒下什么事儿的举动,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那幅画卷,虽然疑窦丛生,却终是什么都没有问。
父皇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必然是有父皇的理由,自己也不好再四问询。
父皇是一国之君,总有些要隐瞒的事情,虽然自己不甘心,又好奇,但是,也只能闭口不谈,免得让父皇厌烦。
“逝水。”
尽欢帝缩回手,回身看着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逝水,想了想,然后说道:“父皇要在这里等仙师回来,逝水先回永溺殿吧。”
“儿臣可以陪父皇一同等候。”
逝水站定没动,扁着嘴似乎有些撅气,尽欢帝见逝水不愿先回,只能加重了语调,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道:“父皇有事情找仙师商量,逝水还是回避得好。”
回避得好?
逝水惊诧地抬眼看着尽欢帝,对自家父皇突然严厉见外起来的语调,一晨有些难以适应。
“逝水听到了么?”
尽欢帝见逝水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依然立在原地纹丝未动,便拢了拢眉,问话间不知不觉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仪。
逝水终于垂眉,稍稍吸了一口气,忍下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涩,谦恭地答道:“儿臣遵旨。”
第二十九章:不欲留,不欲走
待到宿尾从菱儿殿上回来,已是日沉时分,冬季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三丈开外便已经模糊不清。
宿尾在离丹药房数丈之遥处,便停了下来,对跟在后头腥风说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小公主就快醒了,你去找雨丫头商量对策吧。”
“如此好心?”
腥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宿尾,见他斜过脸来,浅笑着说道:“事不宜迟,快去吧。”
腥风扬了扬眉,而后转身翩跹离开,青色的衣摆在竹林间摇曳了片刻,便消失在昏黄的夜色中。
宿尾倏然收回脸上的浅笑,而后加快了速度,走上七级台阶,直接推开门来,站在门槛上说出一句:“主人,还没走么?”
“宿尾知道我会来?”
尽欢帝从门后闪出身来,有些意义不明地看着宿尾。
“宿尾的医术,主人心知肚明,第一次替小公主诊治后便已好了,主人火烧火燎又让宿尾去一次,大概是想把宿尾从丹药房支开吧。”
宿尾从容应对,方才让腥风去寻墨雨,也不过是宿尾觉察到了尽欢帝还没离开,所以欲要支开她而已。
“猜得不错,那宿尾能否猜到,我为何要支走你?”
尽欢帝颔首,而后紧紧盯着宿尾,似乎在紧张他接下来会说出的话。
宿尾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宿尾不清楚,主人可是对宿尾心存怀疑了?”
近日里跌宕起伏,小违大概开始怀疑自己带来的道童了。
不过,这丹药房里,四壁皆空,干净至极,可还真没东西可以让小违起疑的,这番小违像是白跑一趟了。
“我要来丹药房查探,乃至刚踏入这里时,对宿尾丝毫没有怀疑。”
尽欢帝看着宿尾淡定自若,毫无担忧之色,便折身走向了供桌,伸手拨弄着上面插着的三根香烛,缓缓道出两个字:“但是——”
宿尾看着尽欢帝的动作,忽然心中一沉。
小违可是,发现了那画像背后的玄机?
“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了。”
尽欢帝扬手,轻轻扯下了墙上的画像,而后将已经褪尽墨色的背面朝着宿尾,一字一句地问道:“宿尾的过去,我以前从来不介意,但是现在,我需要宿尾的解释。”
解释?
小违果然已经发现了。
宿尾吃了一惊,反倒没有张皇,只是从容接过尽欢帝手中的画像,双手各捧着上方玉石的两端,很珍惜地挂回了原位,喃喃地说道:“小心一些,这是主人父亲唯一的一幅丹青。”
“这画是先帝所作?”
“嗯。”
宿尾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又伸手正了正画像,然后才扭头看着尽欢帝,有些文不对题地问道:“大皇子可有见过此画?”
“我没有给逝水看过。”
尽欢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眯起眼睛来,说道:“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想要的解释,不允许你有半点搪塞。”
“宿尾岂敢。”
宿尾低低回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欣然于逝水的仍然未知,而后走上前,不由分说牵住了尽欢帝的手,带着他一道走到竹桌边,拉开竹椅让尽欢帝慢慢坐下,平心静气说道:“画上之人,确是宿尾没错,当年小违的父亲微服,恰巧遇上了宿尾,之间发生的什么事情,小违应当没有兴趣知道,结果便是,宿尾随先帝到了宫里,以仙师的身份驻守丹药房,十数年如一日。”
宿尾敛眉,脸上带着亦真亦假的笑容。
尽欢帝觉得宿尾似乎心伤,便也不由得放轻了语调,有些好奇地问道:“画上之人是黑发黑眸,宿尾却是银发赤眸,发色尚可理解,何故连瞳眸都会变色?”
“主人怎的小孩子性情了?”
宿尾忽然挑眉,嘴里‘扑哧’一声。
尽欢帝有些尴尬,恍然觉得宿尾像是成了长者,正在语重心长地回答晚辈的疑惑,半点没有主人下属的氛围了,便清了清嗓子,辩解道:“问这个问题,怎的是小孩子性情?”
“宿尾发色眸色变化,亦如宿尾今日穿了何种服饰一般只是琐事而已,主人好奇,可不就是小孩子性情么。”
宿尾的语调愈发慈祥。
尽欢帝知道宿尾所言不错,这不过是琐事,与宿尾是何身世,与宿尾怀何目的几乎没有关系,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搞清楚而已,现下被宿尾一语道破,尽欢帝只能又轻轻咳一声,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宿尾是先帝的仙师,为何要守在我的身侧,先帝驾鹤西归之后仍然滞留宫中,为我效力?”
“宿尾与先帝有纠葛,主人是先帝的血脉至亲,宿尾放不下。”
“何种纠葛?”尽欢帝追问不放。
“宿尾于先帝,是怨恨,却又离不开。”
宿尾声音有些颤抖,却仍然勉力维持了面目的平静,甚至还牵起猩红的唇来,似是自嘲般续言道:“而先帝于宿尾,则是束缚,囚笼,不愿赐予去留的自由,主人可要宿尾解释得再详尽些?”
尽欢帝看着宿尾,默然。
如此看来,便是先帝为了一己贪恋,强留所喜之人于身侧,致使双方都失了自由,失了和睦,哪怕所喜之人最终给予了回应,仍是被最开始的束缚伤了心神,无法弥合最初的创伤。
先帝与当年的神秘仙师,竟是这等关系,难怪先帝弃后宫佳丽三千于不顾,难怪先帝再无了皇嗣,难怪先帝临终前唯一的嘱托,便是要允诺了仙师所有要求。
难怪,宿尾会对自己,如此关怀备至。
——不管如何,都是万幸,因为宿尾,仍然是自己可以信赖之人。
尽欢帝展开眉心,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不由得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主人可怀疑宿尾留在主人身侧,是另有图谋的?”宿尾忽然问了一句。
“宿尾此话是何意?”尽欢帝有些不解。
“主人没有想过,宿尾是贪慕权势,欲要取主人而代之,坐守这锦绣江山么?”
宿尾扬眉,似乎已经驱散了回忆带来的重创,又似乎是想借助别的事情,来让自己顾及其他,好不在有心思想过去的事情。
尽欢帝摇了摇头,说道:“不曾,宿尾不是这样的人。”
“主人怎知宿尾不是这样的人?”
“感觉。”
“既然主人愿意相信宿尾对皇位没有觊觎,为何不肯相信大皇子殿下,也是真诚待主人,而对皇位不感兴趣?”
宿尾巧妙地绕到逝水身上,不等尽欢帝出口打断,便连环炮般说道:“宿尾虽在主人身侧伴了十余年,但毕竟不是朝夕相处,大皇子殿下与主人呼吸相闻,同桌用膳,同床就寝已经一年有余,主人为何不肯相信大皇子殿下的用心?”
宿尾言毕,屋内沉寂良久,而后,尽欢帝仍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宿尾的恳求。
“我好像之前说过,shu香men第宿尾若是再替逝水说话,逐出暗卫。”
尽欢帝面色陡然转寒。
怎的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
自己已经不介意皇儿心中念念皇位,居心不良,甚至愿意传位与皇儿,为何宿尾还是紧追不放,欲要自己相信皇儿的纯良?
自己相信着,只要肯交付江山,用此为饵,皇儿便还可能留在自己身边,若是现在告诉自己,皇儿根本旨不在此,当初是自己会错了意,那要自己如何做,才能留下皇儿?
是用皇儿情牵的,墨妃么?!
尽欢帝心中一片冰寒,倒是借着‘墨妃’二字,瞬间想起了来丹药房之前怀疑的事情,便开口问道:“不要再纠缠于逝水的事情,我来这里,原本是因为看着宿尾带来的道童,与贵嫔墨雨甚为相似,我怀疑她们是双XX。”
“确实相似。”
宿尾点头,却不置可否,亦没有给予尽欢帝准确的答案。
“宿尾告诉我,是从哪里找来的道童,道童今年几岁,姓甚名谁,家世背景,详详尽尽。”宿尾过于谨慎,过于淡漠的回言让尽欢帝挑了挑眉。
宿尾却是看了看尽欢帝,然后从竹椅上站起来,一曲膝盖直接跪到了地上,垂着头很是诚挚地说道:“宿尾恳请主人赐罪。”
“宿尾做了什么,需要我赐罪了?”
尽欢帝隐隐知道了宿尾的欲图,却只是转身看着跪伏在地的宿尾,明知故问了一番。
“不是宿尾做了什么,而是宿尾不做什么,压根主人赐罪。”
宿尾手掌平贴在地面上,微微抬起头来,似乎早就已经知道尽欢帝会问这个问题,也早已准备好了答复一般,坚定地说道:“宿尾不愿欺瞒主人,所以不能信口胡诌出道童的身世,宿尾又不愿违背行事的原则,所以,宿尾不能将宿尾所知道的通通禀报给主人。”
“请主人赐罪,赐宿尾‘不做什么’之罪。”
宿尾妖艳的瞳眸灼灼,虽说着‘赐罪’,却是不卑不亢,不惧不怕,半点没有回转余地。
“宿尾的意思是,道童有疑,但是宿尾什么都不会说?”
尽欢帝听了宿尾的话,似喜似恼,也站了起来,伸手搀在宿尾上臂,轻轻一托,将他扶了起来,也没有坚持要他说出实情的意思。
若是宿尾想说,自己不吩咐都会如倒豆子般一一禀报。
而若是宿尾不想说,正如他方才所言,逼得急了,他‘信口胡诌’也是可以的。
罢了,至少明确了一件事,那道童,确实不是简单的青衣侍从,至于是否与墨妃双生,还有待考究。
“我会自己去查,这‘赐罪’二字,宿尾还是收回去罢,作为交换,宿尾也该不会告诉你那小道童,我开始怀疑她的事情吧。”
尽欢帝戏谑一句,而后慢慢踱去了房门口。
“自然不会。”宿尾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主人最好守在小公主身侧,宿尾看小公主脉象平和,大概快要醒了。”
第三十章:前事尽忘,否
翌日清晨。
逝水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单手顺势搭在另一边床上,惊觉那里空无一物,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
父皇,难道是一夜未归么?
逝水有些困惑,有些抑郁地挠了挠头。
昨日尽欢帝因有事问询宿尾,便加重了语调催促逝水独自先回永溺殿,逝水回来后,从晚膳时分一直等到夜深,尽欢帝却始终不曾露面,逝水倚着床栏不自觉便入睡,日升了方才迷迷糊糊醒来。
——父皇昨日,不知在那处歇息呢。
逝水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父皇最近好似束手束脚,夜间抱着自己入眠,虽然手里不老实,却是半点没有越雷池一步,但,其实,事实上,父皇若是想要的话,自己根本不介意欢爱。
逝水抿唇,听到门外有人叩门,以为是时辰到了,洗漱的宫人都候在门外了,正欲说声‘进来’,便听到禄全的声音急匆匆地响了起来:“大皇子殿下,可醒了么?”
“醒了,何事?”
逝水拥被下床,冷风中小小打了个寒噤,而后温声问询。
“皇上昨晚一直在小公主殿里守着,小公主今晨终于醒了,皇上让殿下过去看看呢。”
“什么?”
逝水高兴起来,也顾不得让宫人帮着洗漱了,自己就坐到镜子前,挽起垂落的发丝,拈起一边的月牙桃木梳,草草地开始束起发来。
禄全在外面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大开,逝水喜上眉梢地走出来,说道:“好了,走吧。”
“殿下还没用膳呢。”
“不用了,本皇子不饿。”
“皇上特地吩咐了,说若是殿下急着赶去看小公主,必定要殿下先用早膳,否则便要责罚老奴和一干宫人等。”
“父皇特地吩咐?”逝水有些惊诧于尽欢帝的未卜先知,却是旋即摆了摆手,很不介意地说道:“禄全就告诉父皇,本皇子已经用过早膳,不就好了么。”
“殿下就不要为难老奴了,就几个糕点几盘菜,耽误不了多久的。”
禄全苦了脸,有些可怜兮兮地恳求道。
殿下随随便便编派个谎话,皇上就算识破了,怎么的也不舍得责罚,但是可会苦了一干宫人太监的。
逝水瞧着禄全眼巴巴的表情,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禄全见逝水松动,连忙朝着身后一招手,顿时几个托了木盘的宫人走上前来,盘子里杯碟交错,粥,糕,菜,汤一应俱全,五光十色甚为壮观。
“殿下每样吃一些吧,都是皇上吩咐了御膳房做的,暖胃食补。”
禄全努了努嘴,让人把筷子递到了逝水面前。
逝水挑了挑眉,接过了筷子,而后就着站立的姿势,信手便就在宫人木盘里挑拣起来。
这大概也是父皇吩咐的,果然如禄全所说,‘耽误不了多久’。
难为父皇,能猜到自己焦急,又能想出如此省事的法子。
逝水唇边溢出一丝窃喜的笑容,细细咀嚼下糕点,不半会儿便步出永溺殿,直奔菱儿殿上而去。
待到逝水叩开菱儿的寝房门时,登时被里面满满当当的欢声笑语侵染了心脾。
“父皇,这些天下雪,虽然冷冷的,但是好有意思,可是菱儿怎么一觉醒来,大雪就已经停了呢?”
“雪也有时节啊,瑞雪丰收,但下久了会冻伤人的。”
“哦,菱儿知道了,雪是好东西,但是多了就不好了,那无论什么好东西,多了也就不好了,是不是?”
“菱儿真聪明。”
“儿臣参见父皇。”
逝水踱到床边,见尽欢帝坐在床沿上,扭身与菱儿聊得热乎,正欲跪下请安,便被尽欢帝一扭头一伸手阻住了身形,菱儿更是欢欣鼓舞地挪过来,肥嘟嘟的小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