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多,就回去好好向父皇请罪,若是父皇不肯原谅,自己便像以前那般,搬出永溺殿,遥遥相望便是。
“奴婢说了,殿下不许走!”
墨雨抢上前来,正对着逝水,‘啪’的一声,狠狠用后背抵住了门。
“让开。”
逝水轻轻地说了一句。
墨雨坚决地抵着门,银牙紧咬,毫不退却。
“我再说一次,让开,否则,我不会再管往日你相伴我三年的情分,以小少主的武功,拦不住我的。”
逝水屈起肘,以手为掌,看着索性张开手来,像八爪章鱼一样平平摊开在门上的墨雨,目露寒光。
“奴婢不让,奴婢不让,殿下不许走,奴婢不许殿下走!”
墨雨执拗地大吼。
若是殿下真的狠心,一掌劈向自己,那自己,便也要撕下脸皮了。
逝水冷冷哼出一声,掌沿外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下劈向了墨雨的肩头。
掌风森寒,气势迫人,墨雨鬓角的发丝已经开始飘摇,逝水的掌却在距离墨雨肩头不到半寸的地方,堪堪收住了。
因为逝水的耳里,传入了墨雨的一句话。
——“若是殿下不同意,我便让那个皇帝血溅三尺!”
“你说什么?”
逝水卸去了掌力,反手轻轻搭在门上,目光比方才还要阴冷上了几分。
虽然逝水知道,以墨雨之力,顶多便能轻伤了尽欢帝,造成不了威胁,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问清楚。
“奴婢说,殿下若是不同意奴婢的要求,殿下若是就此踏出藏书阁,奴婢便要让那个皇帝血溅三尺。”
墨雨很清晰地表达了一遍,逝水不屑道:“就凭你?”
“不凭奴婢,凭这个。”
墨雨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张黄色的,跌成方形的纸,而后在逝水眼底慢慢打开,随着里面与众不同的气息逐渐散了开来,墨雨满意地看到,逝水面色陡变,不屑之色消失殆尽。
这个气息,不浓重,但是很有侵占性,方才纸折叠着的时候,不曾透出来分毫,但是一打开,便直直地钻进了逝水的鼻子里。
是药香。
是通株带毒,妖娆魅惑的一品红之香。
是逝水的师傅,罗网赦字辈长老,一品红专用信笺特有的香味,代表着,他接受了一项委托,并将内容记录其上。
逝水打了个寒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看向了信笺上的内容。
——今,罗网赦长老,一品红受罗网网主之托,若大皇子逝水不允罗网小少主终身相守,一品红便手刃其父,不择手段。
末尾,龙飞凤舞一个赤红的‘赦’字。
逝水终于胆寒。
师傅内外功均入化境,往日来找自己,入宫如入无人之境,从未有人怀疑,虽然只是到自己守卫不甚森严的殿上,但自己估计,师傅要偷偷潜入,或是斩杀守卫,直接闯入永溺殿大开杀戒,也不是难事。
而且,师傅对药理甚是精通,研制出的毒药不下百种,而且药性奇特,有的需要两者混合方才显效,有的隔上三五甚至是月余才会夺人性命,不是尝膳便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若是师傅插手此事,那父皇的性命,便是风雨飘摇了。
让父皇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身受重伤乃至性命堪忧,这种事情,自己绝对,绝对不允许……
“殿下?”
墨雨看着逝水的表情,颤着声音,强行掩盖下了内心的不安。
是,墨雨心中有鬼。
信笺是真,纸张虽然看似普通,但是遇水不烂,遇火不焚。
信笺上的一品红之香也是真,因为这植株乃是一品红费心亲自栽种,以奇珍稀材浇灌,香味奇特,不是寻常人能仿冒的。
字迹更是真,一品红落字入木三分,更不是别人能够学得几分的。
至于受托,也是真,但,不是信笺上所写的委托。
一品红不可能如此帮衬着墨雨腥风,对他自己关怀备至的尽欢帝举起屠刀。
但是,他无法拒绝早先答应了腥风,要与之进行的交易。
因为,交易的内容,便到写完这张信笺上的内容,为止,再无后续,更无所谓的‘手刃其父,不择手段’。
墨雨之所以没有早早拿出一品红的信笺,是因为明知委托有蹊跷,名不正言不顺,恐怕逝水会怀疑。
而只要逝水怀疑,墨雨回答时只要面色稍有不对劲,逝水便能察觉,墨雨非但不能将逝水从尽欢帝身边带离,反而会招致逝水憎恨,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是,从更衣的房间一路至此,逝水态度愈发恶劣,离去之意愈发迫切,墨雨心中忿恨非常,倒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逝水太过看重尽欢帝,为心所虏,情难自禁,一旦身入迷局便聪慧不再,绝无生疑的可能。
——只要此信笺一出,殿下必然方寸大乱,有求必应。
墨雨冷哼,知道逝水虽然犹豫,但终归会答应给她一生相伴,但是,墨雨心中波涛汹涌的却仍然不是欣喜,而是跌入谷底的悲戚,和自嘲自讽的荒寥。
“终,身,相,守。”
逝水眼睛定定地看在信笺上,一品红铁钩银画的四个字上,半晌没有说话。
多好的四个字,比及那‘生死相随’‘至死不渝’要好过,太多太多。
呵,便是自己,似乎也曾奢望过,能与一个人,终身相守,不离不弃,执手相看直到两鬓斑白的。
自己想过,这是难以企及的妄想,只是没想到,还要为了那‘一个人’,将这四个字相约于他人。
墨雨静静地等待着逝水的回复,身子已经从门框上挪了开去。
夜色深了,寒气逼人,藏书阁离寿宴之处已经有些远了,但是烟火惊天动地的绽放声仍然清晰,‘啪’‘啪’的声音,持续不断。
忽然,逝水眼里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惊诧之色。
在‘啪’‘啪’的声音中,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铁甲和长戟交错的铮铮之声亦是有些若隐若现。
有人来了。
但是这个时候,照说是不会有人带着兵器来藏书阁的。
那么,是自己离开太久,父皇心有不耐之下,又擅自离开宴席,带人来搜寻了么。
——呵呵,正好,也可将那‘一生一世’的束缚之期,减到最少了。
逝水稍加思量,便眉眼半弯,唇边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莫名笑容,缓缓牵起了墨雨的手,温柔地将那柔若无骨的纤手执在掌心,而后带着她,踩着脚下冰凉的石砖,缓步走回了藏书阁的内里。
走到窗边,逝水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方向,这个角度,父皇一推门,便可将自己在做什么,一览无余啊。
逝水低头,凝眸看着略带诧异,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的墨雨,忽然伸手轻轻拂过墨雨的脸侧,语调转而温和,一如当年在小宫殿中,与墨雨闲话诸事的散漫,甚至还隐隐渗着几分因为歉意而透出的关切。
“墨雨所言的一生一世,可是到你我死去之时,便算是截止了?”
第三十八章:曲终人离(上)
墨雨未及答言,身子便已撞入了一个温润恬淡的怀中,耳畔只回荡起逝水微微的低喃:“那若是被父皇一同赐死,可也算得,我许给了了墨雨一生一世?”
惊诧地抬起头,墨雨明媚如三月春光的瞳仁中满满地肆意了不解,衬着窗外幽黑幕布下时断时续的灿烂烟花,盈盈地在杏目中荡漾,只不知是欲拒还迎的羞涩,亦或是被轻易许下的生死诺言震撼到了。
微微张开粉色的樱唇,墨雨竭力想要看清此刻将自己拘在怀中的男子面上的表情,却被不容分说地堵住了嘴,吞回了所有的讶异。
冰裂纹路的窗格中闪烁过璀璨的光华,跃过至高点的烟火在绚丽地坠落,流连尘世浮华的最后一瞥搁置进墨雨的眼眸中,仿若星辰般绽开了笑颜。
感觉到柔软唇瓣上澄澈若水的轻吻,墨雨忽然闭上了眼,藕臂环住已经比自己高过一头的,被自己视若仙人已久的男子,慢慢,慢慢地凑上前去,加深了这个吻。
门廊间似乎不曾压抑的走动声愈来愈近,叩击在心弦上,激荡起了别样的破釜沉舟,仿佛怕惊扰到怀中人儿一般,逝水将环在墨雨腰际的手紧了紧,而后破天荒地张开嘴,含入了墨雨主动探入的小舌。
一路瞥着赤红的墙漆,眼见着朱漆木门便在眼前了,尽欢帝却犹犹疑疑地缓下了步子,抬眼看向被烟火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邪肆的凤目中陡然便水光盈盈。
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知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温柔以对,你似乎从来不屑一顾,宠溺至极,你也不愿安心接受,我已经违背尽欢帝做人的所有原则,做尽了死缠烂打的事情,却得不到你半点回应。
而现在,若是皇位这个最后的筹码都留你不下来,我难道,真要亲手毁了自己的牵绊么?
身边的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待得尽欢帝轻叹出一口气,而后再度提步向着门边去了,方才蹑手蹑脚地跟上。
停步在门槛,尽欢帝伸出手指触在门上,却半晌不见动作,只沉默了良久,而后将整个手掌平平覆在门框上猛力将其往一边推了开来,音量大地甚至盖过了烟火轰炸的声音。
等震耳欲聋的‘哐几’声落定,尽欢帝再行往里张望时,却仍是痛入骨髓的画面:
因着庆贺自己生辰而着华服,已过舞勺之年的逝水修长挺拔,少年成年间青涩与淡然并存,宽大的袖袍中伸出的莹润双手紧紧搂着娇小的墨妃,两唇相触,而且似乎是难分难解,以至于方才大力的撞门声都没有能将偷欢的两人分开。
隆冬的寒气逼入房间,‘啵’的一声,仿佛方才的吻激烈至极。
逝水方才抽回湿湿的舌,慢慢放开了怀中小脸绯红的人儿,转身向着尽欢帝低垂下首来,淡淡道:“儿臣,参见父皇。”
墨雨脸上亦是全无张皇,只突然间失去的温暖让她无措地微微摇了摇头,乌发间穿插的金钗摇轻轻晃了晃,而后便安然垂了下来。
未等尽欢帝开口,身后跟随的侍卫便鱼贯而入,想当然地上前按住了两人的手,猛顶膝盖强行让其跪倒在地,心中甚至比当场被‘捉奸’的两人还要恐慌。
尽欢帝脚步有些虚浮,竭力牵了牵嘴角,方才觉得要笑出来,实在太难太难。
如此嘹亮的脚步声,如此明火执仗的闯入,还刻意留出时间来让皇儿逃脱,起码与墨妃分开些距离也好,却让自己看到更加如胶似漆的一幕。
明明是那么通透的人,居然也会沉湎在温柔乡里,耳不闻目不视,错过了自己创造的所有生机。
若这是‘爱’的话,真是很盲目,很疯狂,很刺眼。
刺地自己的眼眶,居然开始发酸……
走到逝水近前,尽欢帝问道:“皇儿,是喜欢墨妃吗?”
逝水咬唇,而后点头。
一旁的墨雨置身事外般歪着头,见状突然牵起了笑意,仿佛生死之危尽皆不存在了一般。若是被一同赐死,你我生命就此终止,当然算是许给了我一生一世。
以你所见,在寿辰当晚擅自离席,与我私通,那个皇帝便会一怒之下斩杀你我二人。
但,若是没有呢?
你是不是真的会陪我,余生的一辈子?
尽欢帝幽深的凤目只看着逝水低垂的头,突然哑了哑嗓子,不相信似的说道:“抬起头来,看着父皇,而后回答。”
“父皇亲眼所见,应当无需儿臣回答。”
“眼见不一定为实,所以逝水抬起头来,看着父皇的眼睛,父皇要亲口听逝水说。”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
逝水阖了阖眼,似乎有些惊诧于尽欢帝的执着,但是终于慢慢扬起脸来,竭力克制住喉间的颤音,文不对题地温声道:“今日是父皇的寿辰,普天同庆,儿臣却未竟席,儿臣不求父皇原谅,只愿父皇松鹤延年,事事如意,自此笑容常在,笑口常开。”
—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尽欢帝眼神黯了黯,而后坚决地问道:“祝寿时辰已过,逝水现下只需回答父皇的话。”
看着尽欢帝隐忍的表情,逝水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本来被人硬迫着跪下的身体轻轻一挣,便从侍卫的手中挣出身来,未等侍卫再行施压,逝水便一叩到底,莹洁的额头狠狠撞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地面升起,经久不停。
叩首,再叩首。
逝水似乎要在叩首中,慢慢聚集起勇气,聚集起亲口承认心中欢喜的人是墨雨,而非那个自四岁初见,便已经刻入骨髓,永世难忘的人。
尽欢帝任由逝水磕着头,华服下的身体却愈发失却了温度。
良久,逝水方才抬起头,紫红色的淤块深深嵌在额间,逝水却恍若未觉疼痛般看着尽欢帝,便如寻常时候那般温文尔雅,一字一句地道:“回父皇,逝水,爱墨雨。”
“爱。”尽欢帝喃喃了一声,而后又无意识般看着逝水,低低地道:“爱,爱?逝水,真的爱墨妃?”
“回父皇,是。”逝水又低垂回头,生怕尽欢帝识破般破釜沉舟道:“儿臣只知墨雨,不知墨妃,墨雨陪同儿臣凄苦三年有余,儿臣早已情根暗种,即使墨雨已为贵嫔,与儿臣以母子相称,但儿臣仍然难以自拔,儿臣知道今次铸成大错,不敢求父皇恕罪,儿臣只求父皇对墨雨从轻发落,违背伦常之罪由儿臣一力承担。”
“逝水不是想要继承帝国大统么,若是如此固执,那逝水的前途,定然尽毁了。”
尽欢帝却像是没有听到逝水的答言,兀自随着自己的思路,倔强地像个顽童一般问着,期许着逝水能收回之前所说的话。
逝水清浅的眼眸定定地在冰凉的地板上来回奔波,半月形的指尖却已然嵌入了掌心的纹路。
—帝国大统。
呵,父皇当真以为,自己在乎帝国大统么?
若不是想要卸掉父皇周身的束缚,让他不再被‘责任’二字压迫,让他从怨怒中抽身,自此万世逍遥,自己又何苦做那野心勃勃的大皇子,与年方十一岁,对皇位有些期翼的天钺争权?
年余的相处,自己对父皇放肆过,笑闹过父皇避而不见的弱势,甚至与父皇相拥而眠,呼吸过与父皇同样的空气,亦已经接触过父皇幽深若崖的寂寞。
然而父皇想要的,终究不过是一个与寻常妃子无差的温暖物什,可以在清冷的夜里拥着入眠,而若是那个物什比妃子更无欲无求,又有取乐的价值,那自然再好不过。
因而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父皇当真,从来都没有意愿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父皇所在意的,终究不过便是自己的半途而废,让他失去却看了好戏的头牌座次么?
—呵呵,真是万事皆因果,且因且果,却真真不由了自己的。
想到这里,逝水肝肠寸断,却又瞬间释然,只温声接着尽欢帝的话,静静地道:“前途,逝水不想在管,逝水现下只想与墨雨泛舟姑苏,自此朝堂权位两忘,世事不问。”
一语既出,尽欢帝却不再说话,连无意识的喃喃都不再发出,只愣愣地站在当地,没有焦点的眼眸中似喜似悲,全然没有了专属帝王的霸气专断。
某一瞬间,尽欢帝甚至茫然地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犹如初生孩童,目不视物,手里攥住的唯一一样依靠被人狠狠抽走,任他如何哭闹索取,涕泗横流,都再也要不回来。
而其他人更是不敢答言,心中惶惶然于大皇子的胆大妄为,又惊诧于尽欢帝的,似乎是循循善诱,劝说大皇子回头的举措,墨雨的在场竟变得若有似无。
悄然流逝的不只是时间,尽欢帝的耐心亦似被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