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了啊。”
尽欢帝将药碗放到小几上,拂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温和地说道:“这次里面没有化功散,所以你不用尝了。”
逝水愕然。
“化,化功散?”
“是啊,化去习武之人内力,好让他束手就擒的毒药,你应该已经让人检查过前日里的药了吧?”
尽欢帝淡定自若。
倒不如不打自招的好,若是皇儿怒目相视,横加指责,不留半点情面,那听皇儿言语,便可知道那道童所言是真是假了。
“父皇为何要在药里放这种东西?”逝水握紧了拳头。
“因为,要把你放倒,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和那个墨雨走啊。”
尽欢帝撑着床榻,上身慢慢倾到了逝水身边,伸出润湿的舌头舔了一下逝水的耳垂,盅惑地说道:“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走的。”
逝水打了个激灵,耳垂酥麻,瞥眼看着媚眼如丝,出语魅人的尽欢帝,想及他方才说的那句十足霸道的话,下身慢慢竟窜上了一股无名孽火。
“你,你……那你,那日为什么要放我,我和墨雨走?”逝水张皇间全然忘了‘父皇’‘儿臣’的称谓。
“我后悔了啊。”
尽欢帝将舌尖探进了逝水的耳廓,肩头轻轻供着逝水的肩窝,呢喃般道:“现在,不要提那个女人了,好不好?”
逝水觉得浑身瘫软,意识像是陷进了泥沼中。
尽欢帝眼里一喜,正要就势压上去,忽然被逝水一把推开,站起身来说道:“不行!儿臣许了墨雨一生一世的,父皇保重,儿臣先走了。”
尽欢帝却是半点没恼,只是薄唇一弯,缓缓威胁道:“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口,我就自尽,刮腕,绝食,悬梁,鹤顶红,哎呀,选项好多啊。”
“父皇!”
逝水回身看着尽欢帝,满眼的不敢相信。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破釜沉舟般说道:“你那个墨雨,以我的性命相胁你许她一生一世,现在,我也以我的性命,相胁你许我一生一世,她能不能取我的命,我不清楚,但是我若是要自尽,轻而易举。”
“父皇,都,都知道了?”
逝水嗫嚅。
尽欢帝紧张得额头已经见汗,却终于松下一口气。
那个道童所言,都是真的。
皇儿,居然真是为了自己,才与那个墨雨携手出宫,甚至不惜演戏,几乎让自己怒起下了杀伐之令。
皇儿定然,也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否则,舍身这套对父子来说,也未免太多。
既然皇儿有心,那便是,给了自己充足了,强留下皇儿的理由啊。
尽欢帝喜笑颜开,逝水脸上青白相间了一会儿,说道:“既是如此,父皇总该让儿臣走了吧,否则父皇的安危……”
“你,想离开么?”尽欢帝文不对题。
“儿臣,儿臣……”逝水语塞,却有些不敢出口。
尽欢帝见逝水支支吾吾,便扬眉,一字一句,绝不反悔地说道:“我,空违,恋上了自己的大儿子,空逝水,不以父子之情,不以血脉之亲,不以君臣之礼,愿将此心告尽天下,万死不悔。”
逝水瞠目结舌。
连奢望都不曾有过的事情,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逝水手足无措,几乎要以长剑刺入骨髓,来确认此情此景是否为真。
——为何事到如今,事到如今,竟会变成这般尴尬的境地。
乱麻一样的思绪涌上逝水的心头,到最后,尽欢帝的性命还是堪堪跳出了重围,逝水垂眉说道:“父皇保重,儿臣先行告退了。”
“站住,我说过,你是我的。”
尽欢帝掀开被子,慢慢从床上走下来,有些发凉的手揽住了逝水的腰际,坚决地说道:“所以,我不会让你走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至多,便让我与你一样,成为‘孤魂野鬼’而巳。”
尽欢帝笑,低头,细细碎碎的轻吻便落在了道水的发梢,眼角。
让那个道童满意的法子。
想来想去,好像还是这个最好了。
——‘孤魂野鬼’。
第四十六章:是谁,入了套
尽欢十七年,阳春三月,分外绚烂的日头普照着大地,御花园里草长莺飞,湖畔垂柳吐绿,枝蔓缠绵,处处弥漫着让人慵懒欲睡的惬意氛围。
早春亭里,一个稍显瘦小的身影迎风而立,斜挽一个归云髻,单边一支有凤来仪错银金步摇,飘摇的浅蓝色璎珞耳坠,华丽的合欢锦衣,白玉腰带束起纤腰一握,只是娇俏背影,却连周遭的百花齐放都比不过的明丽。
一个小宫人急急行过来,在亭阶之下驻足,而后欠身一礼,恭谨地道:“太后娘娘,早春了,宫里的用度是不是该换了?”
“换罢。”
冰凉的声音飘过来。
被宫人称为‘太后’的却是个二八佳人,婉约如玉,开口却是三九严冬的寒冽之气。
小宫人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太后娘娘,仙师说是应上苍之命,本在朝辅佐帝王,现下国泰民安,已经无事了,该云游四方去了,准了么?”
亭里的人终于回过身来。
柳眉入鬓,杏眸锐利,娇俏的鼻尖稍稍翘起,清秀无双的面上却是毫无表情。
正是墨雨的孪生姐姐,腥风。
“准了,下去吧。”
腥风挥了挥袖子,看着那宫人如遇大赦的表情,心中开始暗自叫苦。
怎么连宫中的吃穿用度这等琐事,都来过问于自己。
那个皇帝的,让自己‘满意’的法子,怎的像是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呢?
同年一月,天寒地冻的时候,尽欢帝的寿辰才过去了大半个月,便有懿旨昭告天下,里面尽欢帝坦诚了当年是他夺位,假立先帝遗旨,斩杀数位皇兄,更是将宫中之情人士一一灭口,冷酷无情地逼死了他自己的生母。
举世哗然。
而后,尽欢帝在诸位皇兄坟前三跪九叩,痛哭失声,将侥幸尚存的边疆诸位皇亲官复原职,更是自言再难担当人君之位,主动交出了玉玺。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尽欢帝已经没有兄弟,大皇子日前又遇刺身亡,尽欢帝便立十一岁的二皇子空天钺为太子,十日后准备妥当,让不到舞勺之年的太子即刻登基。
于是,当朝皇后,也即原先的古妃便升为皇太后,方才二十又五,便早早寡居了西宫。
让人不解的是,同升为皇太后的还有一个女子,既非新帝的生母,又不是有头有脸的三妃九嫔,而是一个与过世的贵嫔墨妃面目甚为相似的,却连名姓都不甚清晰的小小宫人。
至于缘由,尽欢帝倒是解释了一通,说是感怀墨妃舍身相救,见宫中竟有人与墨妃如此相似,大约是老天见怜,降下的兆头,所以便将她立了贵嫔,后又顺势扶持上了东宫太后的位置。
这个‘老天见怜’的人,自然便是腥风了。
而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尽欢帝为表诚意和愧疚,脱下龙袍,摘下冠冕,屏退宫人侍从,自服鹤顶红,决绝地在永溺殿内自尽身亡,太医赶到再搭脉,已是一息不存,任是华佗再世,也绝无了回天之力。
腥风拢了拢眉。
明明沉冤昭雪了,父兄们大仇得报了,还侥幸存活着的边疆亲人,也生活无虞了,那个皇帝为了补偿于自己,还破格立了自己为太后,自此荣华富贵,受万众景仰了。
更明明,那个皇帝说出事实之后,被万众唾弃了,史册之上,也被涂抹了当年的奉旨继位,改为了谋朝篡位,即便是自尽身亡,那个皇帝永生永世还需受万夫所指,咬牙切齿,声名狼藉了。
再再明明,南天竹也离了墨雨的身边,从此不知所踪了……
为何自己还是觉得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赢得一点都不畅快呢?
腥风正低头思量间,忽然又一个太监匆匆地小步跑着过来,喘了口气,很是慌乱地说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不好了!丹药房让人给拆了!”
“什么?”
腥风有些惊讶,旋即便明白过来。
墨雨!
一品红前脚刚走了,墨雨后脚就把人的住处给折了,她有那么怨愤一品红么?
说来,自从自己接受了那个皇帝的这些个法子,逼着墨雨收回了威胁以来,墨雨就再没搭理过自己了,虽然夜里还是会紧紧实实抱着自己入眠,但是,却再没给过自己半张笑脸。
果然,还是怨恨自己,放走了南天竹么?
“娘娘,要不要派人去查查,丹药房是谁拆了的?”
“不必了,哀家心里有数。”
查什么查,查不出倒好,一查出来,这事儿怎么处置?
腥风叹了口气,挥手让太监先退下,正欲走下亭阶来,忽然又一个太监过来禀报:“太后娘娘,金曹大人求见。”
“他来做什么?”腥风有些困惑。
“大人说了,沿河海一带私盐贩卖猖獗,要向娘娘请示,调遣兵马连根拨起。”
“这事儿不是该和皇上说么,怎的到了哀家这里?”
腥风有些生气。
杂七杂八的,现下还没有皇后,宫里的用度来找自己请示,也便罢了,怎么这朝政之事也轮到自己头上了?
那个新即位的皇帝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聪明伶俐的,就算不会处事,君王的地位放在哪儿呢,这个金曹怎么半点不懂规矩。
那太监低了下头,朝着半空中拱了下手,说道:“皇上在早朝的时候说了,要微服几日,朝政之事,还请太后娘娘多担待着点儿。”
担待你个大头鬼!
腥风心中忿忿。
“这是皇上的原话么?”
“这……”
那太监垂眉想了半晌,而后回道:“皇上在朝堂之上,却是这么说的,但是下了朝,便说,这几日天朗气清的,待在宫里头,浪费了,便带了万国师出去溜达溜达了。”
万国师?
不就是万年青么,大字儿不识几个的人,怎么的就被升成国师了。
“皇上怎么如此随性?”
腥风语中略带了点责备。
太监不敢随便应和,只能低了头,又说道:“太后娘娘,那金曹大人,还见是不见了?”
“见,哀家等会儿就去。”
腥风心中万般不愿,出口却仍然是妥协。
——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绝对是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
那个皇帝将自己推上太后之位,绝对不是他说的‘弥补’那么简单。
那个皇帝知道,他一个懿旨揭出惊天秘闻,又‘羞惭交加’地退位后,群臣定然是人心惶惶,原本心有鬼胎之人更是蠢蠢欲动,光凭着十一岁的空天钺,决计是镇不住场子的,算上皇后,也只是勉勉强强。
于是他便开始物色辅佐的人选,三下五除二选定了几个人之后,就瞄上了自己。
他大概,还是察言观色,或者是直接从一品红那里听风听雨,瞅准了自己的性子,算定了自己绝对不会是随便丢下烂摊子,看着朝政大乱却袖手旁观的人,便有意给了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甚有权威的位置。
而且他临去之前,说是不放心,彻底肃清了一下朝中拉帮结派的官员,当先便把左丞给废了。
这一废,是安定了,是没有隐患了。
但是,丞相一走,这里里外外的事儿由谁来管?!那个三天两头就‘微服’的小皇帝么?!还是那个自从那个皇帝去了之后,便万事怠慢的西宫太后?!
还不是通通丢给了自己?!
腥风细细思量了一下前因后果,登时后悔不迭。
朝中几大权臣之位空悬,只等着还未涉及政事,只有几年管理罗网经验的自己择善提拨,后宫诸事又要靠自己打点,虽然自己贵为太后,但毕竟是个从未侍君的‘小小宫人’,宫里的人,在面前是恭恭敬敬的,但是四下里,乱嚼舌头的多了去了,自己下的命令,也真是没多少人会服服帖帖去做的;
刚刚继位的小皇帝贪玩儿,又有万年青那个突然冒头的家伙在一边怂恿,时不时地便会撇下了帝君的担子,一头乱麻中,墨雨还给自己好死不死地添点乱子!
这日子……
腥风以手抚额,而后缓缓踱下亭阶,准备出了御花园,去见那个揪着贩卖私盐,来求见于她的金曹。
只是才走了几步,腥风便又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
那个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众说纷纭之下,众怀心事之下,仗势奢华地葬下了龙陵。
身安,心安,一切皆安了,但是自己,却还要在这里,兢兢业业于如何将这太平盛世,不要毁于自己的手。
早知如此,便听从一品红的话了。
何苦要纠缠于复仇之事……
第四十七章:是谁,设了陷
京城之外几里地,旷野的气息甚为浓重,望无边际的平原,三月里芳草萋萋的绿茵之地,在镀了一层浅黄色余辉的晚间,风过清浅,鸟鸣声脆,很有种与世无争的意味。
远离官道的小径上,堪堪行着一辆一丈来长,甚为阔绰的马车,当先一个浑身裹挟着黑袍的男子信手拈着马鞭子,嘴里没调子的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赶着前面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师傅——”
马车里传出一声清亮的叫唤,光听着语调,便知是一个俊朗有余的温和青年。
“哎,怎么了?”
赶车的男子一回眼,赤红的眸子光华流转。
正是前几日从宫中言是要‘云游四方’的一品红,而车内唤其为‘师傅’的,自然是南天竹,也即当朝‘已死’的大皇子空逝水了。
“师傅不是说,龟息散仅是七日之期,怎么的已经是第七日的晚间了,父皇还是没有半点醒转的势头?”
逝水言语间尽是担忧。
一品红顿了一下,而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厢内的情形。
逝水正襟而坐,睡颜安详的尽欢帝将头枕在逝水腿上,停了疗内伤的蒲黄散,服下龟息散的第七日,已经开始呼吸均匀,面色从惨白转而红润,只是双眸仍然微闭。
一品红有些困惑,凑过去,伸手搭上了尽欢帝的手腕,细细辨了一下脉象。
这个脉象……
小违,居然装睡。
一品红心里一松,调笑之意顿起,便假意拢起了眉,很是沉重地说道:“小竹竹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可不要怪为师啊。”
“父皇怎么了?”
逝水一颗心登时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龟息散,对不同的人,表现会不太一样,大多数的人呢,服下的第七日,便会逐渐醒转了,但是你老爹,好像是除了‘大多数的人’之外的那些人呐。”
“怎么会?!”
“小竹竹不要激动啊。”
“那父皇会怎么样?”
“这个,不好说啊,也许是昏睡不醒,也许是逐渐虚弱,以至于经脉萎缩,手脚瘫疲,假以时日,便日薄西山……”
“什么?!”
听着一品红愈说愈凶险,逝水心下错愕,险些从位子上站起来,而后连忙坐回去,搂住尽欢帝的腰际把他的身体稳了下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一品红,说道:“师傅你当时把药给父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师傅你当时说的,是‘万无一失’啊!”
“哎呀呀,要是不说万无一失,小竹竹你也不会同意不是,你不同意,你老爹就实施不了这些计划,不是,你老爹不实施,现在你们就不能这么相依相偎地出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