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先帝临终之时,曾经让父皇好生安置仙师,是去是留都任仙师挑选,万万不可勉强于他,若是仙师有何要求,也要不惜代价,千方百计地满足他,只是先帝驾鹤西归之后,父皇首次来到这里,仙师便已经不见踪影,因为父皇从未见过仙师,也无从寻起,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了,现在想来,父皇倒有些愧对先帝的遗愿了。”
尽欢帝感受着穿户而过的和风,有些惆怅。
“父皇做的没错啊,是去是留都任仙师挑选,不可勉强于他,父皇都没见到仙师,自然是没有勉强于他的,父皇何必自责。”
逝水将手贴上尽欢帝的胸口,抬起眼眸轻声宽慰,笑容温文,尽欢帝低头一看之下,不由呆了。
皇儿既是心念帝位,情牵墨妃,何故总是能觉察到自己的情绪落差,对自己露出关切的表情,对自己道些暖人的话语,对自己的强行索求逆来顺受,让自己恍惚着,就有种皇儿眷恋自己的错觉呢。
尽欢帝微微摇了摇首,叹出一口气来,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这具逐日修长挺拨,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让人分外安心的身体。
留不下心,暂时留下身也好,有生之年,但请皇儿不要遗弃自己。
如此想来,墨妃和帝位,这两件让自己头痛反感厌倦不已的物什,倒是自己唯一可以牵绊住皇儿的东西了,那自己,还真要好好儿再留他们些时候呢。
第十二章:新任仙师
已经有些晚了,正殿之上除了侍立的太监,便只有龙椅上端坐的尽欢帝,坐在他身侧的逝水,和正殿中央昂首负立,星冠道袍,出尘脱俗的挺拨男子,以及他身后低头垂眉的一个小道童。
“草民宿尾,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子声如琴瑟合奏,分外悦耳动听。
男子是罕见的银发赤眼,面容分外魅惑众生。
男子的站姿端庄从容,拱手作了一揖,平缓下表情来,丝毫没有因为面对帝王而显露出半点的怯场。
逝水一惊,几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师傅!
师傅怎么会是父皇选中的方士?!
前时好不容易走了万年青这个潜在的威胁,墨雨的意图还没搞清,现下居然又来了如此重量级的人物,罗网的少主长老都来了这里,齐齐聚首,那埋在鼓里的人,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么?!
尽欢帝知觉逝水有异,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想着宿尾虽然银发红眸,有些异于常人,却也不该让皇儿惊讶至此,心中稍稍存了些疑惑,只是顺着道水的视线,再看了看宿尾身后的那名道童,竟也吓了一跳。
那道童眉眼清秀,身量娇小,同样是一袭青衫高束着头发,虽然半垂着头,但是明显可以看出,她的面容与宫中现为贵嫔的墨妃相似到了极点,若非她面色淡漠如三尺冰寒,似乎完全没有摆出表情的能力,浑身散发的成熟傲物气质与墨雨相去万里,让人觉着比墨雨大上了几岁,尽欢帝几乎就要以为是墨雨乔装,偷偷溜到殿上来了。
人有相似,也是常情,但是如此酷肖,确实奇怪,难怪皇儿如此惊讶。
本该想到是双生女,从而联想到当年七哥的遗孤,不过既然是宿尾找来的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尽欢帝与宿尾对视了一眼,见他心有感应,堪堪侧身,而后从容道:“这是小徒清风。”
尽欢帝便放下心来,轻轻颔首,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对着惴惴不安的逝水笑了笑。
道童正是新近接手了罗网的腥风,溯源一些,便是当年尽欢帝在夺位之争中,用计斩首的七皇子的双生女儿之一,现年已经十七岁,长逝水一年。
‘血债血偿’,当初七皇子的姬妾用鲜血在城墙上书写下的四个字,腥风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已经刻入骨髓。
此刻她虽然神情镇定,但内心却是惶恐不安。
前几日,她还未动身去找一品红,问问他的意思,探探他的口风,一品红便主动找上门来,开口便提及了复仇一事。
腥风讶然,倒是不知如何开口了,一品红又道:“报仇,可以,我虽然不喜欢你这么做,但是你也等了那么多年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但是你不能易容。”
腥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条件。
血雨也没有易容,而且已经在皇宫之中立足,尽欢帝怎么样都记得她的长相,她以与血雨一模一样的面容施行复仇,绝对会让尽欢帝生疑,造成不少阻碍,但是腥风又不好直接驳回,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登时又臭了不少。
一品红见她犹疑,就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说道:“风丫头,不要老摆着张臭脸,学学雨丫头,多笑笑。”
回答一品红的是一阵沉默。
“哎呀呀,我从小到大说了这么多次的‘笑一笑十年少’了,女孩子笑起来才好看嘛,笑起来才嫁得出去嘛,你和雨丫头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怎么雨丫头就能笑得招蜂引蝶的,你就不能呢。”
回答一品红的仍然是一阵沉默。
“那,那风丫头你就算不会笑,好歹也给我扯扯嘴角嘛,好不好?”
腥风没有回答,没有转眼,连努力扯嘴角的动作都没有,一品红叹了口气,终于放弃,续上前言道:“好,说正事儿吧,作为回报,我带你进宫。”
“那又如何,那狗皇帝照样会起疑。”
“收回那三个字,小违是明君。”
一品红面色突变,似乎是被腥风咬牙切齿的骂声激怒了,遍体突如其来的杀气几乎让腥风窒息,迫于压力,腥风只能说道:“那皇帝。”
一品红的杀气去得更快,转眼便笑靥生辉,仿佛那阵杀气从来没有出现过:“你放心,我对小违,对南天竹,对你和血雨,都不想有偏袒,所以我不阻止你去报仇,但是你需得以真面目施行计划,小违当年也没有如此阴险,是你爹爹自己不够警惕,所以你要留给小违一个警醒,至于他堤不堤防,便不是你的事了。”
腥风点头应承。
因为她知道,若是她不同意,一品红决计不会允许她去复仇,而若是一品红不允许,无论她的筹划有多天衣无缝,她的准备有多面面俱到,她实施计划时有多天时地利,最终都不会成功。
她不知道一品红这么游戏人间,放浪形骸的人为何会对尽欢帝,南天竹,即逝水,血雨,和她四个人有所关怀,但是她觉得这段与一品红有关的过往,她根本没必要知道,也是无从知道。
一品红说着对四个人没有偏袒,但是当初他却袖手旁观着尽欢帝杀了七皇子,放逐所有亲人,虽然后来找到救了腥风和血雨的驼背老儿之后,百般帮助,大施援手,甚至辅佐老儿招募人马建立了罗网,甘愿屈居为罗网的长老,但是终是亡羊补牢。
腥风心中不平,也不太信服一品红所说的‘没有偏袒’,但她却不能将埋怨说出口,一品红虽然对她关怀有加,但是他到底是什么性子,腥风捉摸不定,言多有失,所以她最好的措施还是顺从一品红的意思,哪怕她心里万般不情愿。
方才尽欢帝打量她的脸,并且稍作停留面露困惑的时候,腥风几乎呼吸紊乱,但是尽欢帝只是与宿尾对视了一眼,再无了其他动作,她便有些放下心来。
一品红好生厉害,居然能让这个生性多疑的皇帝信赖至此。
腥风心中雀跃。
依照一品红的条件,警醒已经给了,但是你不警惕,便是你的事了,与我无关。
腥风一阵冷哼。
“仙师长途跋涉也累了,就先休息吧,等会儿孤让人带仙师去丹药房,仙师若是想重新修葺,直接吩咐便是,无论需要什么,都无需经过孤的同意。”
尽欢帝说着自然而然地携了逝水的手,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从高台走向了偏殿。
“多谢长老。”
看着尽欢帝消失在视野中,腥风便传与宿尾密音。
“以后叫我道长,清风。”
腥风脑海里出现一品红明晰从容的话语,一抬头见他笑得和煦,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有些意思。
当初血雨入宫,也是一品红起的名字,于是血雨为墨雨,现在她入宫,又是一品红完全没有商量地给起了个名字,于是腥风为清风。
腥风血雨是驼背老儿起的,光听着就是杀气遍天,让人毛骨悚然,光看着便像是刀剑出鞘,寒光凛凛,让人不自主地要退避三舍。
清风墨雨是一品红起的,‘风雨’不变,但是完全没了肃杀之气,平和恬静,仿若是一首田园小诗,又像是清明时节在烟波浩渺中,有人乘着一叶扁舟,于朦朦胧胧中弹奏出了一曲绿水人家,很有几分超脱之感。
腥风僵硬如面具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懊恼。
若是当初先遇上的不是驼背老儿,而是一品红,那么她和血雨的境遇,该是完全不同的吧。
可能是天真烂漫,心性洒脱,身怀绝技却大隐隐于市。
可能是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到了十七岁,也就是现在的年纪,已经有了夫媪,有了慈祥的翁姓,身怀六甲,以手抚腹,满脸幸福愉悦的表情。
可能是别人府上的侍女,端茶递水,烧饭洗衣,拖地扫尘,闲暇时候与其他侍女聊聊天,为一句小小的呵斥难过上几个时辰,又为了老爷夫人偶尔的赏赐高兴上老半天。
可能是……
好多好多其他的可能性,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沦为驼背老儿的工具,手染血腥冷面无情,心中念念的只有‘复仇’二字。
同样是风雨欲来,却可以比现在,快乐不知道多少倍。
也罢,都已经过去了,无力挽回,再多想只会剪不断理还乱,不如定下心来细细想想计谋。
是不是,该去找找血雨了?
第十三章:姐妹同寝
“啊呀呀,好好儿一个小楼,怎么破败成这副样子了呢?”
一品红踏足丹药房,被烟灰呛了一下,而后伸手在空中扒拉了一下牵扯不断的蜘蛛丝。
“咦,这画还在呢。”
一品红凝眸看着那副画像,那背影风度翩翩,黑发飘飘摇摇,气质超凡脱俗,一品红抿了抿唇,歪着头细细看了很久,赤红的眼眸里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风啊,今儿就住这里了。”
一品红扭头,却发现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处。
“唉,怎么不在了?真是的,一个个都这样,太没有良心了,先是有了儿子就不要暗卫,然后有了爹爹就不要师傅,这次有了妹妹连恩人也不要了,看来今晚,我还得一个人冷冷清清睡了。”
一品红拈起宽大的袖子,楚楚可怜地在眼角擦了擦虚无的眼泪,倒是惹得一旁的宫人面色绯红,眼露倾心之态。
这个新来的仙师虽然满头银发,但是好生俊俏,身形挺拨,声音也好好听,只是一路都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仙师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一个宫人娇声问道。
“没什么,这里的灰尘先别管了,明儿再说,你们先去楼上西边的屋里打扫一下,铺上三层锦被,要厚重的,最好是冬日里用的,然后打开窗子好好儿通一下风,晚上给屋子里都点上灯就走罢,我不需要人伺候。”
一品红抚平袖子,忽然面色转冷。
腥风刚进了竹林,见一品红精神恍惚,周遭的宫人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品红看,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的意思,便一闪身,从翠林的竹林中隐匿了身形。
腥风早已研究过皇宫的地形,现下天色又有些昏黄了,故而腥风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荔香宫,爬在屋檐之上避开了十数个宫人,摸到内里的寝房,捅开窗纸往里一看,原本僵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屋里,墨雨屏退了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偶尔还蹦出来几句牢骚。
“哼,臭殿下,这么久了也不来看人家,真是老爹一回来,就什么都不要了。”
“哼,小破猫,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嘴还越来越刁了,肥成这样,都抱不动了。”
“哼,烦死了烦死了,这宫里那么多规矩,当了贵嫔还不能逍遥,还让不让人活了!”
……
腥风听了良久,然后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轻轻推开门,迅速踏进屋里,而后反手扣上了身后的门。
“谁?”
墨雨一个激灵从床上直起身子来。
不经求见便推门而入,又在这个点儿,绝对不是宫人,也不可能是殿下,更不会是其他宫殿的妃嫔。
不会吧,难道是那个皇帝?
墨雨浑身战栗,想起当时被尽欢帝压在身下的窘迫,顿时紧巴巴起来。
腥风早已收回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从容走到床边,看着墨雨的表情由紧张兮兮到松了口气,再到欣喜若狂,最后到困惑万分,张口正要说什么,腥风就横插进话去。
“你许久没有回禀情报,已经坏了罗网的规矩,现下你若叫我‘姐姐’,免责罚,但要将所有事情细细道来,若叫我‘网主’,免询问,直接上刑,你想清楚了再叫。”
腥风的话冷冰冰的,似乎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网主姐姐!姐姐网主!那责罚和拷问都免了吧?”
墨雨却是毫不害怕,从床上跳下来,扑上去搂住了腥风不及闪躲的腰,两眼亮晶晶地看了看腥风的脸色,然后把脸埋在腥风有些起伏的胸口蹭啊蹭的。
“你,你——”你耍赖。
腥风往后退了一步,本想着要实施的处罚通通都丢到了脑后。
怎么就,对她毫无办法呢?
“哎,姐姐是网主了,就是说,那个驼背老儿已经死了?”墨雨想起了什么似的昂起头,脸上巧笑嫣然,丝毫没有悲伤的意思。
“嗯。”腥风推开墨雨在她胸前不断挪动捣乱的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那姐姐有没有鞭尸?姐姐有没有把他的尸骨喂狗?有没有把他吊在马后面拖上三天三夜?有没有剥下他的皮做鼓,用他身上的油水点灯?”
墨雨顿了顿,摸了摸后脑勺,吐了吐小舌头,俏皮地说道:“哦不对,那个老不死的瘦不拉几的,没多少油水,一炷香的时间就该烧完了。”
腥风无奈。
“人都死了,何苦再作践他的骸骨,我将他好生安葬了。”
“啊,姐姐怎么能这么善良呢。”
墨雨有些失望,撅着嘴正要说什么,突然腥风撩起了她的左袖子,定睛在小臂上看了看。
墨雨的左小臂光洁白皙,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连痣都没有一颗。
“我去杀了那个皇帝。”
腥风突然折身,甩开墨雨的手,迈开步子就要往门口走。
墨雨吓了一跳,连忙抓住腥风的胳膊,看着她原本就板着的脸凶狠异常,突然歪着头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腥风冷眼看着笑得前俯后仰泪光闪烁,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她问题的墨雨,眼睛一转再度甩开了她的手,想继续向着门口走。
“等等,姐姐等等。”
墨雨跳到门边阻住了腥风的去路,撩起右袖子,在腥风面前晃了晃,说道:“看,在这里,姐姐的守宫砂在左手,我的可是在右手的,那皇帝没有与我行夫妻之实。”
腥风停下了脚步,瞥了一眼那颗赤红的守宫砂,呼出一口气,突然又眼中冒火,浑身的杀气更甚,很是生气地推开了墨雨:“你给我闪开,我要去杀了那个皇帝!”
“姐姐,姐姐等等!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让那个皇帝这么舒坦地死的么,姐姐不要一时激动坏了大事啊。”
墨雨揪着腥风的衣襟,这回,她是真的完全不明白腥风在想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