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微微摇首,有些愉悦之色跳上眉梢。
好像摆脱她了。
只是想着,让她明白在世无颜三位当家的眼中,自己是动不得的人,让她以后不再这么放肆了,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不过不知道,她在意惧怕的人,是世无常,还是世欢颜呢。
第二十七章:擒贼先擒王
逝水看着眼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乌木桌面,拢眉开始细细翻捡起来。
逝水见红梅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又不好回去打扰在腻腻歪歪的世有金和世无常,转念想想接下来的行程,便寻思着回世宅找找有何关乎世无颜与功曹史勾结的罪证。
世有金将所有的账簿记事录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正中央还半分摊开了一本未及阖上的线状账簿,边角儿上的一盏蜡烛已经燃尽,蜡泪溢出来,凝聚起扭曲的球形,大概是昨晚世有金翻看着账簿等待世无常回来,最终耐不住性子,未及灭了烛火便跑出去了。
逝水知道有的是时间,便循着次序在那一叠子书中慢慢往前找,看着里面漂亮干净的正楷体,却是有些摸不着边际。
进出的盐量,交易的时间,存货的地点,盐的来源,官盐与私盐档次之分,都表码的清清楚楚,惟独这交易之人都以代码相称。
逝水拢眉,却是迅速跳过,因为买方虽然杂而多,但是进出的盐量最多不超过百斤,抓出这般零散稀落的受盐之人来太过繁琐,虽然这些人中间或许夹杂着哄抬高价,压榨民脂的富商,但大多只是代替贫苦百姓批量购盐的人,顶多从中收些惠利而已,没犯什么大事儿,无需计较。
其实自古盐并非朝廷垄断,只是朝廷为了增加收益,故而将官盐官化,不允民间私造,也不允民间买卖,由此官盐便成了高利之物,所要上缴之税款项多又繁重,进而导致盐价居高不下,百姓对低价之盐的需求只增不减,所以民间私盐一直屡禁不止,实因私盐虽然粗劣,但价格低廉,也能凑合。
世无颜现下所贩的盐分两档,一档是自行私造的盐,一档是从朝廷劫持的官盐,但就算官盐,也因为不需缴纳重税而比朝廷发放的要便宜上许多。
如此一来,在扬州一块,还真是官盐私盐的天下两两分开,而随着世无颜之事越来越强势,越来越顺利,官盐几乎便要被打压下去了。
逝水翻找了许多没有寻到想要的证据,想来也觉得世有金不会将官商,官盐勾结的罪证放在如此明显的地方,便收了手,照着原先的样子摆放回了账簿,慢慢又踱出了门来,思量是否要转换他路。
逝水才行到庭院里,便见世无常世有金前后脚踏了进来,世无常当先走着,似乎是手里还扯着世有金,逝水镇定地才唤了一声:“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就见世有金倏然把手抽了回来,然后两眼亮闪闪地盯着自己,问道:“逝水,昨儿无常他,是带你去欢颜那儿了?”
“是。”
“那逝水,当时是中毒了?”
“是。”逝水温和一笑,却并未多言。
言多有失,逝水可不认为,让世有金知道自己偷听到了他们刚才在宅子里做的事儿会有什么好处。
“哦,那就好。”
世有金嗫嚅了一声,看见身侧世无常一脸‘你看吧,我可没说谎’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羞赧,便迅速打哈哈道:“啊对了,逝水你的毒解了吧,怎么回来了?”
“三当家的已经帮忙解了,我方才本想回世无颜,却还是觉得世宅幽静些,好养身子。”
逝水偏头浅笑,忽而将眼神放在了世无常身上,饶有兴趣的地说道:“大当家的该是在世宅里的,怎么二当家的会与大当家的一道从外头回来?”
“好,逝水你也累了,先歇着吧,欢颜虽然帮你解了毒了,但是逝水还是要好好休息。”世有金忙不迭地接了逝水的话,迅速地欲要转移话题。
“多谢大当家的关心。”逝水垂眉,见世有金转身就要走,却有些意犹未尽地叫住了他:“等等,大当家的,我有事要问问。”
“你说。”世有金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前儿劫盐,灭了那个军司马。再加上之前的金曹,我们已经杀了两个朝廷命官了。”
“那又如何。”
说话的是世无常,世无常说完后就毫不避讳的揽住了世有金的肩头,抬脚想要离开,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样子。
逝水心领神会,但是任然紧追不放:“死了两个不小的臣子,朝廷上位者再迟钝,也该着手再找人来扬州这儿了,而且这次应该不会随便找个文官莽将,大当家的,你们不觉得应当做些准备么。”
逝水脸上有焦虑的神色,分外真切。
逝水方才没有找到功曹史的罪证,倒是想起了死去的金曹和军司马,想着爹爹说过现在当政的是天钺,实际上揽权的是原罗网网主腥风,便觉得有些忐忑。
这次腥风应当会委任一个重臣前来,这么一来自己能否取得他的信任,让他能与自己里应外合倒是另说的,麻烦的就是到时候世无颜与他起了冲突,正面交手的时候他口呼‘大皇子殿下’,那这事儿可就头痛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世无常经历的几次与朝廷的厮杀,变得愈发满不在乎。
“未雨绸缪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几次都是小打小闹,要是惹恼了上位者,泱泱大国能派出的兵马何止上万,我们以少对多,兵来将难挡啊。”逝水依然执着。
逝水想的,是最好世无常能派他个任务,让他出去打探,或是招募新人什么的。
世无常却扭头看了看逝水,眯起眼来笑了笑,像是打发人一样说道:“自古私盐惹恼上位者的事儿多了,也没见他们会发兵上万的,而且再多的兵也需得要有人带,擒贼先擒王,斩了龙首,还怕剩下的残余么。”
说着世无常留下暧昧一笑,扯着有些尴尬的世有金朝着逝水出来的方向匆匆行远了。
逝水拢眉站在原地,回忆着世无常说的话。
——擒贼先擒王,斩了龙首,还怕剩下的残余么。
世无常这意思,是要偷袭暗杀了腥风钦定的重臣,让朝廷再先乱了阵脚么。
上次的金曹,还是因为金曹先前便委托了罗网相辅助,又由自己一罗网杀手的身份一封短书告知世无颜的运盐船计划,以‘隐藏’为借口邀金曹尽量少的带人马前来堵截,方才能于百十余人中取了金曹的首级,若是腥风真派了一个重臣前来,这重重保护之下,如何能伤的了那重臣分毫?
但是看世无常这份信心,便像是已经明白朝廷定然会再派人前来剿灭世无颜,却仍然笃定地决计要除去朝廷钦定的重臣一般。
这份信心,来自何处?
逝水不甚明晰世无常的欲图。
逝水还不知的是,此刻在地底的世欢颜的宅子里,无违同样在苦恼于这个问题。
金曹,军司马,更别提之前与世无颜兵刃相交而死的诸多将士了,世无颜已经惹出来不小的事端,就算玩心甚重不管朝政的天钺袖手,身为东宫太后的腥风应当不会无动于衷。
腥风会派谁来不重要,腥风上次那草率挑了金曹,结果被世无颜将尸体好生运到了衙门前,当着全天下的面儿闹了笑话,腥风应当已经从中吸取教训了,所以腥风这次决不会钦定个无用书生来。
无论是朝廷,还是罗网,都在这事儿上拖延很久了,早该解决了,逝水听了自己郑重相告的话便会加快行事,无所顾忌,但是逝水如何能让委派来的官员相信于他,与他里应外合呢。
再加上那可能有疑的功曹史……
无违正思量,忽然听到世欢颜踏进房来的脚步声,便回头温柔地唤了一声:“欢颜怎么偷懒来了。”
此时已近日中,世欢颜应当是在厨房里忙乎的,无违有些惊诧于世欢颜丢下饭勺而突然来房里。
世欢颜扁了扁嘴,有些撒娇地说道:“想好你告别的呢,我要出去一阵子了。”
“哦?”
“我要去打点一些事情啊,朝廷的人就是麻烦,死了一个文官一个无官,又要来一个不知什么官,他们嫌地府鬼少还是怎么的呢。”世欢颜撅起了嘴。
“好了,我知道了,欢颜早去早回。”
无违笑着揽住了世欢颜的腰,却没有多问。
听这世欢颜所说,大概也是想到朝廷可能再派人来的情况了,只是想不到,关乎朝廷官员的事,居然是由世欢颜来打点的。
对了,先时那官盐运抵之事,好像也是世欢颜查到的。
这世欢颜,还有许多可挖掘的东西啊。
“无违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干什么呢?”世欢颜略微有些惊诧。
“欢颜一个私盐贩子能做什么,当然是触犯国法,有违律例之事啊,我不知道还好一些,否则便有了一项知情不报之罪。”
无违温文答言,轻抚了一下世欢颜的发丝,假作安慰般轻松释然地说道:“小心一些,不要擅自跑去地府见阎王,否则我可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我若是受伤了,爬也要爬回来将无违你放出去。”
世欢颜顺着无违的话开着玩笑,眼中却是无比认真。
确实如此,如果自己出了事儿,定然千方百计要让亲亲宝贝出了宅子。
第二十八章:大相径庭
世无颜劫了官盐,军司马麾下不少侥幸逃脱了性命,却自认为押送失败,难逃朝廷追究的将士们尽皆投降归顺,人数众多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武艺高强谋略上佳,却从未得到重用的屈才之人,所以世无颜这次可谓是收获甚大。
世无常所料不错,劫盐当晚便有大帮世无颜门下的子弟彻夜狂欢,串访花街柳巷,顺道将许多军司马底下的将士拖下了水,让好些道貌岸然的官员都本性毕露,在美色美酒之下,勉强投降的官员士兵竟然转而有了诚心。酒足饭饱之余也开始袒胸露乳地斥骂起朝廷的垄断盐业来,甚至连‘当朝皇帝昏庸’之言都不绝于口。
翌日傍晚,喝得醉醺醺享受了一晚上的人方才东倒西歪回到各大堂主处,打着醉腔询问后续之事,却被告知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未曾有什么吩咐,于是一干宿醉,还尚未清醒的人等尽皆打了个激灵,甩甩头就你言我语地围着自己的堂主问起话来,但是文化的态度和方式却大相径庭。
梅堂处
“梅堂主,大当家的怎么会有什么都没说呢,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啊?”才听红梅说了句话,刚回来的人群便沸腾了起来。
“哎呀,没有就是没有,大当家的都没有来宅子里,都给我散开去,一股子酒味儿,臭死人了!”红梅挥了挥手,一脸的厌恶。
“嗝——”
稍稍往后退了几步的人群中有人打了个酒嗝,然后有些困惑有些揶揄地问道:“梅堂主,昨晚你怎么没和我们一起去喝酒啊,是不是又物色上了一个好人啊?”
“滚!”红梅柳眉倒竖,想起昨晚在逝水处碰的硬钉子,心里的滔天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但念及世欢颜可能有意逝水,红梅又不敢再有所为。
“梅堂主一定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来和我们说话啊。”人群看着红梅难得的懊恼,一片哗然,而后一个个都凑了过来,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活腻歪了是不是?”
红梅斜眼一睨,脸上的懊恼倏然褪去,妖娆的笑意显现出来,出口却是狠绝的话语:“我身上‘苦短’什么的可还多着呐,想要的都给我继续问,不想要的话就滚去做事,大当家的什么都没有、说,你们就当没事儿干了吧,以前劫了盐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顿时人群作鸟兽散。
兰堂处。
松松散散一群人勾肩搭背地入得门来,然后互相打着哈哈准备回房睡觉,直接无视了档在门口的一个白衣少女的存在,白衣少女扁了扁嘴,一个声音破空出现:“大哥哥们!等一等啊!”
没有人理会,白兰只能就近拉住了一个汉子的衣袖,说道:“大哥哥,你等等嘛。”
“等什么?”那汉子低头看了白兰一眼,随口问道。
“等,等我说大当家的吩咐啊。”白兰眨了眨眼睛。
“大当家的吩咐,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记得啊?我们还是直接去问其他堂的兄弟来得更快些,现在我要先去睡一觉。”汉子扯回手来。半点不给面子。
“等,等等!”
白兰撅嘴,冲上前拦住了那个汉子,大声吼道:“我记得!这次我记得,我以我白兰刀发誓,我这次记得,而且分毫不差!”
四散的人群顿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大当家的说了什么?”
“嘻嘻。”
白兰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就拖着腮帮子得意非凡地说道:“告诉你们把,大当家的这次什么都没说——你们不要走啊,我都拿我的白兰刀发誓了,大当家的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啊,他都没有来宅子里,不信的话你们去问别堂的兄弟们啊。”
人群又是一顿,而后不约而同的都转了方向,又是一次无视地直接从白兰身边走过,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白兰在原地跺了跺脚,嗔怒道:“不信就不信,干嘛表现的这么明显啊。至少等我走了之后再去问别堂的兄弟啊,我不就是说错了几次大当家的吩咐,害你们做错事挨骂了嘛,干什么记仇记到现在。”
竹堂处。
刚进庭院前还醉眼迷蒙的一群人,在踏足进门槛的一刹那,都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几分精神,然后你退我挡地互相窃窃私语:“你去。”“哎呀你去,你经得起打。”“你才经得起打!”……
忽然一个冷冽的声音传过来,刚刚还小声碎语的众人顿时噤声,站得笔直。
“知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青衣人从房梁上倒挂而下,一双倒吊的三角眼寒光闪闪地盯着噤若寒蝉,哆嗦成一团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说道:“竹堂弟子的律条,你们还记得么?”
“……”
“要我问第二次么?”
“记得!”嘹亮的齐声大吼。
“哦,记得啊。”
青竹落地,犀利的眼前撇过一干战战兢兢的人,出人意料地开始有耐心地细细数道:“一戒酒肉,二戒女色,只此两条,你们可有违反?”
“……”
“又要我问第二次么?”
“都违反了!”再次的嘹亮齐声大吼。
“那还愣着干什么,刑具我都擦干净了,太阳虽然落山了,但是夜还长着,到明日太阳东升为止,不要让刑具们饿着了。”青竹淡淡地指了指庭院里列了一地的刑具,长鞭竹签,合欢仗烙铁,诸如此类,果然是被擦得寒光闪闪一尘不染。
“……”
“和傻了么都,还要我吩咐第二次?‘
”属下不敢让刑具们饿着了!“这次的大吼渗透了颤音,却仍然很齐,然后一干人等相继跑到刑具面前,很自觉地开始互相用刑。
青竹负手从庭院中走过,却没做停留,他相信着帮人不敢再违抗他的命令。
走过转角处时,青竹随意地丢下了一句话:“对了,今天大当家的没有来宅子里,所以也没吩咐后续,你们像往常一样就好。”
菊堂处。
万菊听见参差错落的脚步声,就抬起根本看不见的眼睛来,问了一句:“酒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