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有些好奇,腥风刚换上的这批官员,感知也太不敏锐了,天钺都破格将你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又没参加武试的人提拔上了国师一位,时不时的微服带你出来溜达,虽然上朝时你们俩的情景我看不到,但是我肯定你们是眉来眼去交流甚多的,那批官员居然都没有意识到你们俩关系不一般。”
逝水的回答有些感喟。
当年,自己在永溺殿留住,不多时便有了如山般堆积在爹爹御书房的奏折,满后宫的宫人太监闲碎中伤,寿宴上文武百官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连远在羊谷的常司马都猜测自己是爹爹的鸾宠。
自己与爹爹,是花前月下少,流言蜚语多,根本没有天钺与万年青现下这般悠闲的时光啊。
逝水拢起了眉,虽然伤怀,却又浅浅牵起了唇角,似喜似忧,似恼似嗔。
所以,爹爹,这番私盐之事了了,定然要你带我游山玩水,美酒佳肴,鼓琴伴奏,将以前错过的优哉游哉之事尽数补回来,一件不落,一样不少。
——怎么的,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南天竹你是想让我再倒霉些是吧。”万年青瞪了一眼逝水,又叹了一口气,声调慢慢低了下去:“其实,我们这样下去,百官再迟钝总有发现的一天,到时候我是没什么,就算是被指为男宠,以色侍君什么的也无所谓,但是小钺儿他……”
“不用担心,天钺他比万年青你想象的要坚强上许多。”
逝水打断了万年青的碎语,目光很是坚定。
“我知道啊,小钺儿虽然还小,但是很坚强,我只是不仁他因我而被责骂,以昏君之名入载史册。”万年青忽然露出哭笑,转而说道:“不过,中伤什么的,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小钺儿在你那里,就带我去见他吧。”
“什么无所谓……”逝水有些困惑,忽然心头一跳,想起万年青初见他时的话,猛然揪住了万年青的衣襟,说道:“对了,你刚刚说,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全身溃烂的去见天钺,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万年青别过了头。
“你不说,就别想见天钺。”
“……”万年青咬了咬牙。
“好,你把事儿憋着,我先走了,不用送了。”逝水松开手,作诗就要离开,万年青连忙伸手抓住逝水,说道:“好好好,我说,说。”
顿了一下,万年青将手挪到了腰际,来回摸索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个劫持我的世欢颜,在放走我的时候,对我下了毒,毒发在三月之后,我若是运功逼毒只会加速毒发,他说要我将谈和的意思禀明腥风太后,还需谈妥了条件,他才会将解药给我,所以我担心他……”
“你担心的对,这条件难以谈妥,即便妥善了,世欢颜也不会把解药给你。”
逝水点了点头,顺势接话。
逝水虽然与世欢颜相处时间很少,但是已经可以看出,世欢颜不是言而有信的人,甚至可以说卑鄙而不择手段,世欢颜所在意的,似乎只有无违,准确的说,是对他没有威胁甚至还可能给他回应的‘无违’而已,若是无违哪天背叛了他,世欢颜也许便不会像现在一般如此在意无违了。
“所以,我还剩三个月啊。”万年青听到逝水的话,脸色又灰暗了几分。
“万年青你真笨还是假笨啊?你不能运功逼毒,你不会去找大夫啊?你不会找研习毒药的江湖中人啊?你这些白混了么。”逝水气急,有些恨铁不成的语调。
“我找过大夫,不然你以为我从世欢颜那里出来的这一下午,我都干了什么?”
万年青脸色愈发灰暗。
人人都不知缘由,人人都不知药理,偌大的扬州城,凭着国师的名号召集所有隐士高人,郎中大夫,却只见他们一个个摇头叹息,胆小的甚至连银针都不敢取出来。
“对不起。”逝水见万年青沉凝,便拍了拍万年青的肩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南天竹哪有做错,快带我去见小钺儿吧,不要告诉他我中毒了,也许那个世欢颜到时候会把解药给我,也说不定啊。”万年青圆溜溜的眼睛眯起来,仍然明朗稍显稚气的笑容,灿烂若五月日光。
“等等。”
逝水扯住了万年青的袖子。
“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师了,南天竹你留给我点时间啊。”万年青有些不满。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时间太匆忙,天钺现下在私盐贩子处事的宅子里,安排你们见面不方便。”
“不方便也要见!”万年青有些激动。
“所以我说,等等。”
逝水继续扯着万年青的袖子,压住了他的手舞足蹈,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插手谈和这事儿,你不用这么快回京师,不要寄希望于世欢颜将解药给你,就留在这儿,我们联手直接妥善处理了私盐之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等死?”万年青有些困惑,想了一下又有些生气,抬高了声音说道:“是啊,留在这儿直接处理,很好的法子啊,你是想早些剿灭私盐贩子,好完成委托抽身而出的,所以不想用谈和这样繁琐又长时的法子吧?”
“不,谈和这样不动一兵一卒的方法我更欣赏,我只是不觉得世欢颜会是信守承诺将解药给你的人。”逝水有些狠狠的压下‘信守承诺’四个字,然后说道:“若要解毒的话,那还有一个人,万年青你没找。”
万年青的眼睛一闪,惊喜,却又错综复杂。
“你知道我在说谁。”逝水看着万年青的表情,师傅他,和万年青还是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啊。
“是,我知道,我在他手底当实验品那么久了,天天死去活来都是他在折腾,如果是他的话,这毒八成有解。”万年青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赌十成。”逝水凝眸,很是有信心,但转而又有些苦恼的拢眉说道:“只是他现在在哪儿呢?”
第三十九章:池底诸物
世欢颜从井口通道慢慢走回地底宅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所有通向宅子的入口,凡是有人走过一次了,世欢颜都会埋死那个入口,然后再另外开辟一个,防止消息外泄,导致有意料之外的人出入宅子中。
但是这一次,这井口的通道已经来来回回用了不下五次,连入口的巨石都被逝水劈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缝,世欢颜却仍然没有心思另外开辟出一个通道来。
因为世欢颜,正想着此事过后,即刻便废弃这个宅子,若与朝廷谈和成,他不愿无违从此生活在地底暗无天日中,若与朝廷谈和不成,身心重创之下,世欢颜觉得自己已经无需要一个容身之所了。
便是这样的牵绊和想法,入口便一直维持了原样。
世欢颜单脚跨进大门,想起在世宅的情形,忽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世欢颜将世无常和世有金用银针啐毒致昏迷,时效为三日,逾期两人定会自然醒转,不过恢复体力倒还需得十天半月,为防他们从中作梗扰乱世欢颜的压上世无颜的赌局,世欢颜一辆马车将他们远远送出了扬州城,雇了人,砸下重金同时下毒威迫其好生照料着在昏迷,或是昏迷刚醒转没有防备之力的世有金和世无常。
世无颜,兜兜转转还是由自己掌权了啊。
世欢颜不知喜忧的笑了笑,进门后直接入倒座,又沿着中央过道往内院走。
只是才一踏足中央过道,世欢颜脸上的笑容便瞬时僵硬了。
因为内院正中央的空庭,几乎被水池占据,世欢颜可以完完全全的看到水池中的情形,水池中水是世欢颜当初将地下清流,在池壁开凿了长长的渠道引过来的,此时水已经尽空,坦坦然露出了莹洁的青玉池底。
池壁两侧各有渠道,左为进,右为出,之前隔一定的时间,水也会被放空而后换上新的,但是此时,世欢颜知道放水的人另有所图,绝非单纯要换水。
因为放水的人负手立在池底正中央,两脚轻轻点着青玉砖,听到世欢颜进门的声息,那人抬头,有略微的错愕,但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欢颜,你回来了。”
“嗯。”世欢颜耐下心中的战栗,走到池子边缘,俯视着无违,说出了他自己都认为不可能的话:“无违是想,换水吧?”
“呵呵。”无违不置可否,只是浅笑。
这池底,定然有蹊跷,现下逝水应当已经与万年青联手了,再不抓紧着点,便没有时间再探池底的秘密了。
虽然会招致怀疑,但还是直说了吧。
“欢颜,我想把池底的青玉砖翻起来。”无违语调很从容。
“为什么?”世欢颜紧紧扣着池子边缘,指甲几近碎裂,“好端端的,无违怎么会突然想将青玉砖翻起了?”
“欢颜,我知道这池底埋了东西。”
“无违什么时候知道的?”世欢颜看着无违的神色,没有否认。
“从你上次回答你那两个哥哥,关于为何要换青玉砖之时我便存了疑窦,看起来,这池底的玄机,你是连你两个哥哥都不欲告知的。”无违坦然。
“是,我不欲告知。”世欢颜跳下了池子,与无违正面而对,深吸了一口气,将语调平复下来,说道:“无违的过去,因无违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再过问,为何无违就不能让我也保留一些不欲人知的秘密?”
“欢颜……”无违有些惊讶于世欢颜的激动。
“我也会有要隐瞒于世,不愿与人分享的过去,偏执,恶劣,不容于世,连我都不忍卒睹,这些是我最不想无违知道,所以无违,能不再过问么?”世欢颜几近哀求。
“欢颜。”
无违幽深的瞳眸又暗了几分,伸手将双眼泛泪的世欢颜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偏执,恶劣,所有的过去都是人不能隐藏的本性,即便是改了,仍然会烙印在心头,我想要知道欢颜的所有,无论好恶,无论善伪,我想从头看着欢颜的生活,欢颜能给我这个机会么?”
世欢颜在无违怀里摇了摇头。
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到池底的阴暗,因为自己不在乎,唯独亲亲宝贝不可以,因为自己在乎。
“欢颜乖,以我的性子,这池底所埋之物,若我一时不知,便会变成你我间永远的骨刺,挑之不去,食不下咽,梦回难寐。”无违尽力说服。
“无违,如此在意么?”世欢颜听着无违的话,微微抬起了脸,丹凤眼已是晕红一片。
“是。”
“在意到,若是我不将这青玉砖起了,无违便从此对我心存芥蒂么?”
“不止芥蒂,我说了,是刺,是我耿耿于怀的刺,日子久了,也可能变成鸿沟,我感谢欢颜对我隐瞒过去的宽容,但是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前些时日我与逝水那事,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是执着追逐的人,我曾为帝王,所以我可以忍受爱人的顽劣偏执,目中无人,我也可以忍受爱人手染血腥,惯耍阴谋,但若是我得不到爱人的全力回应,我便会放手。”
——手染血腥,惯耍阴谋。
可以忍受,亦能谅解,因为自己也罪孽深重。
无违看着世欢颜的眼神,神色无奈又感伤,世欢颜终于点头,从无违怀里挣出身来,轻轻说道:“好,我起了。”
世欢颜蹲下身,左掌高高抬起,掌沿生风,狠狠地拍击在脚下的青玉砖上。
转瞬时碎裂开了树形的裂缝,世欢颜伸手便将那青玉砖扒拉了开来,此后边缘一圈,世欢颜毫不犹豫的一一劈开。
池底的秘密,慢慢呈现出来。
有些青玉砖下,有一个盛物用的凹槽,里面都是雕龙颗凤的精致沉木匣子,有些青玉砖下面,仍然是坚实的地面,无违俯身从一个凹槽中取出了一个匣子,偏头随口说了一句:“欢颜,我看了。”
世欢颜扭过脸,背对着无违继续起青玉砖。
无违打开了匣子,里面是折叠整齐的一张皮状物什,无违将它放在池底慢慢摊开,边缘圆润,整体呈肉色,上面是一副刺绣一般的绝美图案,烟波浩渺中一只画舫,朗月高悬,江心开阔,留白恰当,布局合理,意境悠远深长。
无违拈着刺绣的底子,细腻润滑,不像是寻常的锦帛。
“欢颜,这……”这哪里见不得人了?
“无违觉得,好看么?”世欢颜仍然背对着无违,幽幽问了一句。
“很好,是欢颜自己刺上的么?”无违又抚摸了一下手中薄薄的物什,看着其上的风景如画,不知所以。
“是我刺的。”
世欢颜像是笑了起来,手底动作加快,接连劈开了数十块青玉砖,整个池底大大小小左左右右有近三十个凹槽,都静静地躺了一个沉木匣子,世欢颜四下里看了一番,然后说道:“不仅是我刺的,那个刺绣的底子也是我亲手剥下的。”
“剥下?”无违手中一紧。
“无违手中是‘月夜画舫’,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后背皮肤,是最近的藏品,那个少年偶然见了其他的匣子中的东西,忍受不了,本欲决绝的离我而去,但我留下了他,剥皮的时候那个少年一直看着我,涕泗横流,目眦尽裂,说求我住手,他愿一生一世陪着我,但是没有办法啊,是他先绝情,而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陪伴了,我只需要他的后背,他的若是不用来刺青,就简直暴殄天物的后背。”
无违有些恶寒,轻轻将皮放回了匣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所见绝色之人,打动我的各有所长,眼,鼻,唇,手,脚,皮,肝,脾,肾,肺,我一一留下了。”
世欢颜呼出一口气,折身走回到无违身边,看着无违的脸,说道:“总计二十九只匣子,无违还想一一看过去么?”
“不必了。”皮已经足够,剜下的五脏六腑,五官手脚,便不用看了。
果然,是偏执之人。
“无违能接受么?”世欢颜颤了颤睫毛。
“因嗜好,便夺人性命,滥杀无辜,不仅触犯国法,而且天地不容。”
“……”果然,果然不行……
“若非你是欢颜,若非我还未放开你手,我决计不会接受。”无违拢起了眉,无计可施无可奈何般说道:“以后不许这样。”
世欢颜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听到我后面的话了么,以后不许这样。”无违加了一句话。
世欢颜单手抚上了无违的胸口,撇去眼角一闪而过的迟疑,撒娇般说道:“好啦,我知道错了,对了,无违你知道,你最想让我留下的,是哪里么?”
“不是所有地方么?”无违吻了吻世欢颜的眉心,唇角微扬,自信多过自负。
“臭美。”世欢颜撅起嘴,挠了挠无违的胸口,而后指尖挑在他的心脏处,腥红的舌舔了舔嘴唇,喃喃低语道:“是这里。”
虽然亲亲宝贝姿容绝色,浑身上下都如鬼斧雕凿,但是最让自己沉醉的,还是这里。
一只鲜活规律的跳动着,自己无法捉摸却一直追逐着的,这里。
第四十章:蚀心失心
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悠闲清爽,越来越没有负担牵挂。
无违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的不解和恐慌。
自从起了青玉砖,粗粗看了世欢颜二十九样‘藏品’之后,无违就愈发肯定了,世欢颜是个偏执到极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