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违见逝水面色不善,便很快的打断了逝水的话,伸手抚上他的唇角,有些恬不知耻地问道:“难不成,是想和爹爹早些回家了?”
“才,才不是。”逝水一窒,被无违一个调侃之下,‘约法三章’的内容倒丢了大半。
“那为什么匆匆地就跑出来了呢,大清早的拉着爹爹去江岸,刚刚那地儿可是好容易才找到的呢。”
无违假作困惑地摸着下颌。
逝水气急,却苦于口拙,只能扭头就往药房里走,无违加快了脚步跟上来,笑着说道:“逝水若还想再回去看的话,爹爹可以再陪逝水慢慢找地儿的。”
“不看了!”
逝水带着怒意,头也没回。
刚才那个稍显出格的场景,估计自己和爹爹比之后龙舟之争得胜的人还要被人铭记于心了,现在再回去,不是去听指点奚落的么。
无违看着逝水翩飞的衣角,调笑之心不知怎的倏然便没了,只是忽然上前,狠狠拽住了逝水的手。
逝水眼角瞥见店铺里的人都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便用同样的大力狠狠甩开了无违的手,继续大踏步向前。
“站住。”
无违的声音有些冷冽。
逝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我说了,站住。”
无违几个点地欺身到逝水跟前,直直地挡住了逝水的去路。
逝水怒而抬首,却被无违捏住了下颌,眼神有些发寒又有些难耐:“逝水觉得,和爹爹在外面揽腰牵手,拥抱亲吻,都是丢脸可耻的么?”
“哎?”
“逝水觉得,逝水和爹爹这样执手相伴的关系,是见不得人的么?”
无违额头有青筋突起,一跳一跳的。
往常在宫中,自己当着宫女面儿抱抱逝水,甚至在寿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让逝水坐在自己膝上,逝水都只是面色绯红未有多言,更是从未生出推拒之态,为何刚刚在江岸时会如此大力的反抗?为何刚刚对自己连连喊停的声音置若罔闻?
忽然对和血脉相亲之人,做出周公之礼这样的事,心生反感了么?
无违不由自主的心生怯意。
逝水迷惑不解地看着无违,和他有些失态的神色。
爹爹,这是,什么和什么啊。
自己不过就是,不喜欢将私密的亲昵展露在世人眼中,供由人驻足瞩目,评头论足而已,爹爹怎么能想到‘丢脸可耻’那里去。
看着无违可以理解为‘憋屈’的眼神,逝水‘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因为从江岸龙舟边落荒而逃出来的怒气早已消散的一干二净。
“好了,爹爹,我们回去吧。”
逝水将手搭在无违扣在自己下颌的手沿上,轻轻说道。
无违直视着逝水的眼睛,有些抑郁地说道:“什么‘好了’,若是逝水不乐意的话,那便回柴桑别庄好了,爹爹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者逝水喜欢留在这里,爹爹一个人回别庄,也省得逝水操心什么‘见不得人’什么的了。”
这话,无违越说越有几分深闺怨妇的味道。
逝水笑得愈发阳光灿烂。
“有什么好笑的,觉得爹爹的建议很好是么,好啊,爹爹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赶明儿,不对,午时爹爹就回别庄。”
无违继续念念叨叨,扣在逝水下颌的手劲却越来越大,眼神也阴桀了起来。
“爹爹闹什么别扭。”
逝水叹了口气,觉得下颌疼痛难忍,知道此刻无论他解释什么,钻进死胡同里的自家爹爹也是不会相信的了,只能勉强凑过身去,堵住了自家爹爹还在喋喋不休的嘴。
以吻封缄。
逝水有些得意,若是自己主动用这招的话,感觉还不赖啊。
无违果然乖乖住嘴,倏然松开了手,只是心中忐忑,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逝水舔了一下难得僵硬乖顺的自家爹爹的唇,而后站直了身子,揉着发青发痛的下颌,说道:“现在好了吧?”
“……好了。”
无违看着逝水清朗的笑容,轻声嗫嚅,莫名的感动萦绕上来,心中起的乌鸦乌鸦的怨妇情节竟然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中烟消云散。
再回眸时,周遭的店铺闹哄哄的都是瞪大了的眼,无违看了看逝水,有些不明他会如何反应。
逝水脸上仍然是清朗的笑容,只是慢慢踱到近旁一间卖布的店铺边,看着里面蠕动着嘴唇表情很是丰富的掌柜,甩手丢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
怎么的,逝水是要,贿赂他人,以此封口?
无违正自不解,逝水便即挥掌拍在了店铺门口的一根门柱上,门柱应声碎裂,墙灰扑棱棱的掉了下来,店门口一片狼藉,在场的人都吓了大大的一跳。
“龙阳之好而已,看什么看。”
逝水风轻云淡丢下一句话,而后拉着有些惊诧的无违利落地转身离去。
看来那‘约法三章’,还是改日再提好了。
番外:之秋生辰,悉心
又是一年鬼节。
无违翘首期盼,遍数黄历的比谁都热心。
终于的终于,逝水的生辰,终于在清闲无他的日子中施施然来了。
无违欣然,暗地里多方鼓捣,到处问询,热情如火的如同三岁小儿一般。
当日清晨日上三竿,初秋的空气分外清浅怡人,逝水带着朦胧的睡眼踢踏着布鞋踱到厨房门口,听着里面闹腾腾的锅碗瓢盆之声,隔着氤氲的热气,懒懒的困惑地说了一声:“爹爹,你在里面做什么?”的时候,无违莫名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
“没,没什么,逝水再去睡一会儿吧。”无违放下了手里忙乎的玩意儿,白粉扑扑的手往脸上胡乱摸了几把。
“不了,爹爹都起了,逝水该做饭了。”
逝水说着便欲要跨进来,被无违风一般卷过来,将两只手反背在身后,紧张兮兮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不不用了,今日爹爹做饭。”
逝水眨了眨眼睛。
有猫腻。
“好了好了,逝水快点出——嗯?”
无违拱着肩头想将逝水推出门,忽然见他伸手过来,修长的指尖触在自己侧脸上,左右拂了几下,很老道地提醒道:“爹爹,和面的时候,不要随便用手擦脸,小心面粉沾脸上了。”
“……”无违有些尴尬。
“好了,那我先走了,等着爹爹的早饭。”
逝水看着无违有些受挫的表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浅浅的笑起来,扭头,回身,走向外院的动作一气呵成。
差点忘了。
今日,是七月十五啊。
自己的生辰,难得爹爹想下厨帮帮忙,便给他这个机会好了。
逝水安然踱出来,静静地坐在外院大堂,抬眼看着青灰色的明澈天空,俊朗的脸上一直散不去的笑意。
时间渐行渐远,日头逐渐炽热,逝水拍了拍有些饥饿难耐的肚子,正欲起身,忽然嗅到了什么不像是香味,又无法归类为臭味的气息。
然后是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逝水。”
逝水回头一看,无违端着木盘子走到近前,轻手轻脚将盘子放在面前木桌上,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呼出一口气来。
“饭做好了,逝……”
“首先,要说好哦,这里的东西不能是邻里的大姐们事先做好,而后只是爹爹热了一热的,其次,也不能是爹爹上街收受的买药人的现成谢礼。”逝水打断了无违的话。
“不会,从头到尾都是爹爹做的,给逝水的生辰寿面,爹爹不会去外面找现成的。”
无违信誓旦旦。
逝水却满面怀疑。
上次端午也是,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都备好了’,结果回家才看到门口排成一溜的大姑娘大婶大妈,手里满满当当的香囊画像,笑得欢畅,然后献宝似的把东西都送到了爹爹手里,还连连摆手说是‘不用谢不用谢’‘邻里互帮互助,应该的’。
算是知道了,只要是爹爹想要的什么日常之物,随便择个邻里便可以到手,芝麻绿豆张张嘴的事儿,连笑都不用陪。
但是,自己生辰上的东西,自己还真是不喜欢爹爹随随便便顺捎了东西,便那么摆在了桌案上。
“逝水的生辰所用之物,爹爹怎么舍得交由他人打点。”
无违微微摇首,说的情深意切。
逝水思量了一下,终于展颜,低头看着桌案上的木盘子。
也是,刚才爹爹脸上沾了面粉,应当不是现成的,应该是在现时做面食,不过,爹爹怎么一上手便做这样复杂的东西。
逝水看着木盘上,碟子里有些东倒西歪,色泽不均的可疑面团,再瞥了一眼旁边尚算熟了的白粥,分不清是何品种的小菜,脸上仍然马不停蹄的换着似乎是越来越惊喜的神色,而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捞起了一个,张口一咬。
严丝合缝,有些坚韧的嚼劲,完全可以填肚子的实诚感。
这感觉,对食物,比如肉类来说,算是不错的评价。
只可惜,逝水手里的是个馒头。
“爹爹。”
逝水面色淡然地嚼了几口,咽下去,而后挥了挥手里的馒头,勉力装出很满意的样子,说道:“还不错。”
无违观察了一下逝水的表情,又看着面前馒头的断层,严丝合缝,面没有半点发开的痕迹,颜色有黄有白,像是很不均匀的蒸熟了,突然就知觉有异,登时脸色一变,夺过逝水手里的馒头,狠狠撂在碟子上,端起木盘,说道:“逝水不许吃,这次做坏了,爹爹再去做一次。”
说着无违转头就走。
逝水这才舒开了笑容,伸手抚慰了一下嚼的有些发酸的下颌。
爹爹,还真有韧劲啊。
一回生两回熟,下次应该能做出蓬松轻软的馒头来吧。
逝水怀着期待,又慢慢坐了回去,安心等待。
半晌。
“逝水,好了。”
“……”咬一口。
“看来还是不行,爹爹再去做一次。”果断地扭身离开。
又半晌。
“逝水,再尝尝。”
“……”咬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
“果然还是不行,爹爹立刻重新做。”决绝地抄走盘子。
“逝水,好——不,等一下,我自己尝一下。”拿起馒头凑到嘴边,咬一口,嚼两下,眉头一挑,扭身回厨房。
逝水看着无违来来去去的背影,按着肚子张了张嘴。
一回生两回熟这话,好像不太实用于爹爹啊……
所以,爹爹,坏的也行,能让我吃完一个么。
很饿啊……
夜幕低垂,待到无违再一次端着盘子出来大堂时,看见逝水趴在桌案上,呼吸匀促眉心微拢,睡得安生又不甚妥帖。
无违将盘子放下来,苦笑,然后将逝水抱了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给逝水一个圆满的生辰啊,不去找现成的,什么东西都要亲手操刀的话,到头来自己是连寿包都做不出来的,遑论寿面,寿礼。
出宫近两年,衣食住行皆是逝水打点,自己不过是心情好时便在店中捡捡药,心情懒怠时便直接关了店门迫着逝水到处溜达。
连朝廷委托于罗网,必须要经由自己过问之事,有时都是直接踢给逝水的。
这两年,都是逝水在忙东忙西的啊,好容易等到逝水的生辰,想要大刀阔斧一般,结果还是一团糟。
无违有些失落,有些歉疚,正想轻手轻脚将逝水抱回房,忽然灵光一闪。
寿礼!
“唔——爹爹,饿——”
逝水似梦似醒间无意识地在无违怀里拱了拱,磨蹭在无违衣襟上,薄唇上泛着些微的水光,晶莹剔透,目眩神迷。
无违幽深的凤目登时粲然生辉。
贺,礼,啊……
对啊,完完全全由自己操刀,不经由他人辅助的,贺礼啊,现成的不就有么。
无违低头舔了舔逝水的唇。
饿了一天了,爹爹总算能让你吃点东西了。
月落中天,七月十五的明镜也是圆润的轮廓明澈的光芒,琉璃般闪耀的月辉洒落进无违斜睨的凤眸里,是狼性一般的野犷和狐狸一样的狡黠。
番外:之冬大寒,团圆
“来,转个身,让哥哥看看。”
逝水蹲在地上,看着面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童,眼里是化不开的温和。
小童欣欣然转了个身,小童是无违雇来帮忙店里的孩子,现下戴了裘皮小帽,穿了绵实大衣,黑色的尖头小靴子,全副武装,小童喜色上眉,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深冬里被冷冽的风吹的红扑扑小脸上绽开了毫不掩饰的笑容。
“很好看啊。”
逝水抚平了小童大衣上的褶皱,站起身来,又拍了拍他的小帽檐。
小童家境贫寒,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身为老幺的小童从来都是穿的哥哥们沿袭之衣,补丁遍布,尚可敝体,但保暖却是另外一回事。
逝水见深冬气息渐浓,小童清涕横流,也没有直接拿银子,只是买了量身的棉衣棉帽小靴回来,说是算作深冬时节小童从未迟到的额外奖赏。
“谢谢哥哥!”
小童乐开了怀,小手轻轻拉了拉逝水的衣角,示意他再蹲下来,然后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就在逝水左脸颊上香了一个:“小八好高兴,小八以后一定天天早起不迟到,好好的帮忙!”
“咳。”
一声轻咳很有穿透力的从里屋横扫出来,逝水回眸一看,无违打着帘子走出来,面色是显而易见的不善。
“爹爹。”逝水站起身来,一手搭在小八肩头,看样子,爹爹好像又闹别扭了。
和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有什么醋好吃,有什么别扭好闹呢。
“小八——”
无违慢慢踱步过来,敛去方才的不善,满面和煦的低头看着小八,薄唇微启:“小八啊,刚想对你说呢,今儿天气太冷了,放你一天的假。”
好好‘教育’一下逝水。
“真的!太好了!”
小八合掌欢笑,也没思量眼前这个丰神俊秀的男子在想些什么,直接就嘟起嘴来,对着那张倾城容颜又香了一个。
“谢谢叔叔,谢谢逝水哥哥,那小八先走啦。”
小八说着一溜烟便往门外跑。
无违脸上被偷袭得手,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直起了身子愣愣的看着逝水,见他一副看好戏的挪揄表情,便有些懊恼的伸手出去,揽过他的腰将他拖到身侧,忿忿的说道:“那个臭小鬼,逝水不许笑。”
逝水抿唇,平复着在喉头翻涌的笑声,正欲开口,忽然听到门口小八的惊呼声:“啊——”
事出突然,逝水心头一跳,来不及有计较,即刻挣开无违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见小八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全身裹挟着黑袍的颀长身影。
逝水连忙将小八扶起来,一边拍掉他身上的泥尘,一边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谁?”
大寒时节,大风冷冽,这街口上甚少有人大清早的来买药,何况穿得如此怪异,连脸都不露出来的人。
“唉——”
那人似乎是懊恼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伸手搭在黑色的帽檐上,轻轻一挑。
瞬时流光涌现,日头还清浅着的光芒洒落在那人垂散肩头的银发上,流泻开一圈温和的乳白,那人眨着眼睛笑起来,赤红色的瞳眸灼灼:“小竹竹,短短一年而已,小竹竹就不认得为师啦,为师好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