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与弥生二人的心同时一沉,相视苦笑一下。
而流川只是默然垂首。
樱木忽然大悟,失声道:“狐狸,你该不是想要谈和吧。”不等流川开口便已跺足“不行,绝对不行,他们陵南乘人之危,犯我国土,现在吃了亏了,就想谈和,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的事。”
“死的人已太多了。”流川的声音依然低沉,带着化不开的悲哀。
樱木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谈和的?”他驻边多年,久历战阵,见多生死,在感觉上,对于杀戮和死亡多已漠然,为将多年,若还多愁善感,哪里打得了胜仗。慈不掌兵,是兵法第一要谛,此刻听流川说出的议和原因不是大局不是利害,而是死人,本能得觉得荒唐。
流川倏然抬头,冰眸闪亮,冷冷望着他:“这个理由可笑吗?”
樱木百战杀场的气势竟被流川清冷双眸压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世上有什么比人命更珍贵,世上有什么比生命更动人。樱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可又清楚地知道,战争是讲不得仁慈的。
相反暗室中的仙道与弥生却同为流川的理由所触动。一个湘北臣子为了不忍再看杀戮而冒犯君威,他们身为陵南人,是否该冒死一击,平白让无尽杀戮降临到百姓头上。
樱木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才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湘北健儿一条命,会用陵南人十条命来换。这些日子的大战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流川没有反驳他,只是提高声音道:“静彦,你进来。”
静彦闻声而入,不知这位尚书有什么吩咐 。
流川看定他问:“静彦,我听说你们兄弟四人都在军中服役,如今你那三个兄弟在哪里?”
静彦眼圈一红,垂头道:“大哥在第一次和陵南军交战时被乱箭射中,三弟与圣上同陷鱼住包围时护驾而战死,四弟在攻江阳那一夜不幸被……”他开始还能保持镇定,可说到后来声音颤抖,哽咽失声,终于说不下去了。
樱木面如死灰,木然而立。
流川清而锐的目光毫不放松望向他:”你仍然认为湘北人一条命换陵南人十条命很值得?”
樱木无言以答,纵然陵南人死尽了,这些为国苦战的湘北健儿的性命也换不回来了。
静彦见君王窘困,心头一慌,忙跪倒叩头:“请圣……请将军不必为小人等难过。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这笔帐应该记在陵南鬼的身上,小人身负国恨家仇,若再交战,必会冲锋在前,以免有辱我死去的兄弟。”
樱木本来心头乱成一团,听得静彦一言,实觉有理,立时腰一直,大声道:“对,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这笔帐应该记在陵南鬼的身上。”
流川声音虽低沉却清晰,一字字道:“在陵南,他们也一样说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这笔帐应该记在湘北贼的身上。”
樱木一震,嘴张开了,却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弥生只注意到静彦的一时语误,暗自点头,可以肯定此人必是皇帝。
仙道闻流川之言却是立时动容,心头亦是砰然一动,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一片混乱,一时想湘北,一时想陵南,想着那遍地的尸体和鲜血,无数的呐喊与惨呼。闻得此言,才敢真正相信,流川枫是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陵南人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争和灾难,这个异国的大臣,是真正在悲悯所有为此而丧失性命之人。无论是湘北人还是陵南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活生生的性命。那一刻,除了感动之外,更深的却是佩服。即使是仙道自己,有舍身许国之心,勇赴国难之志,却也无法从平等的角度来看所有参战的湘北人。
仙道心中纷乱,千百种念头骤起,却又不知自己真正在想些什么,但耳朵仍在敏锐地捕捉流川说出的每一句话。
“陵南欲求湘北之地,乘人之危,自然不该。湘北为护国卫土,理当挥戈痛击。现在陵南已尝到恶果,我湘北的尊严不损,相反国威大盛,实不宜再相逼过甚。错的是陵南君臣,百姓终是无辜,历来争战,最苦百姓,再打下去,徒伤无数百姓。”
樱木心中已然软了,口里仍是不服:“我湘北军秋毫无犯,并不曾欺凌百姓。”
流川语气依然淡淡:“静彦,最近城里的百姓有什么异事,你都一一说来。”
静彦看了樱木一眼,没敢开声。
流川眼眸一冷:“说!”
清冷的一个字,竟令得静彦忍不住打个寒战,不由自主开了口:“破城当夜,全城共七个女子投井,八个女子悬梁。四户人家的男子恐妻女被军队凌辱,将妻女斩杀,然后自尽。另有三户人家放火自焚,受火势牵连者十余家。破城第二日,赤木将军帐下一小队在街上巡防时有一十四岁少年乘众人不备扑前用菜刀狂砍,我军无人受伤,那少年被乱枪刺死。那少年的母亲当场吓疯,其父发狂般冲上来,幸得洋平将军赶到,才救了这夫妻二人的性命,只是其母已疯,她丈夫被绑住后亦是骂不绝口。破城第三日,野间将军帐下的一名小校因军中粮糙,吃来难耐,所以到酒楼中叫酒菜,原说打打牙祭,谁知那人老板胆大包天,竟敢往里头下了毒。事后野间将军将他处斩,封了酒楼,那老板的家人竟然不怕,只是围上来大骂,只求同死。野间将军只是长叹,将他们收监,同时下令,凡湘北军若要在陵南人店中进饮食,必须由陵南人同吃同饮,以保证安全。可是次日,七名巡兵在一家小店中叫了酒菜,又令那老板夫妻同食,最后一起中毒,那老板夫妻二人亦同时毒发而死……”
樱木终于忍受不住,大喝一声:“别说了。”
静彦看主君脸色吓人,暗中心惊,结结巴巴道:“他们都是些逆天背君的乱民,将军无需为他们气恼。洋平将军和野间将军宅心仁厚,若换了旁人,便是将他们全家杀光,也是寻常。”
向来性如烈火霹雳的樱木这次却只是无力地摆摆手,制止静彦再说下去了,历来城池沦亡,百姓中有烈性热血的多会有拼死之事,只是这都是些小乱子,这种事是不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他所知道的也就是城中出了一两起打斗,反抗者已被制服。他也不会多问,又哪里知道这些中的惨烈和苦痛。
江阳城中已是如此,那一路而来,所有被占的陵南土地中又有多少血泪?
这些人有义烈肝胆愿为国而死,实是义士,实在可敬,但另一方面,湘北军人被杀,也是必须报仇,理当报仇的。再可敬之人,洋平野间也只能手起刀落,但就算是他们心中,怕也不会舒服。虽保全其家人,但一方面被这些不怕死的妇孺辱骂,另一方面亦要被军中将士埋怨。
现在,樱木也深深感到了其中的矛盾,轻叹一声:“他们抗的不是他们的天,逆的不是他们的君。他们是义士,但这一切终究还是陵南王自作孽。若非他们想要攻湘北……”
流川枫目不转睛望着樱木,忽道:“我问你一个也许有罪的问题。”
樱木苦笑一声:“不用猜也知道很要命的问题,我说不可难道你就真的不问了吗?”
流川枫清澈的目光依然定定望着他:“湘北以武立国,自开国以来,历代君王都曾征战四方,开疆拓土,湘北陵南向为敌国,干戈不断。你可能坦白告诉我,如果我湘北国势强盛,而陵南国力大弱,湘北会怎么做?”
樱木虎目中骇人光芒一闪,不怒自威。就是静彦站在一旁都暗打哆嗦,这种不要命的问题还真有人敢问。可是他没有听到已经习惯了的如雷怒吼,只听到一阵带点儿苦涩却依然明朗的笑声:“你这只不怕死的狐狸,这种话也只有你敢问。不错,如果时机合适,湘北也一样会发大军攻陵南,纵不能吞并其地,亦要令其称臣为蕃属。所以陵南图湘北也不是错,错只错在他算错了我湘北的战力。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错了。天下人只看到了陵南乘人之危却自食其果,我湘北却是堂堂正正复仇之师,无论什么苦果他也只能自己吞下去。现在我军是出师有名的正义之师。我军为这一战亦消耗了无数财力死了无数健儿,若是如此收兵,也难以向湘北父老交待。”
“陵南连失数城,现在京城之中,只怕所有君臣都坐卧不宁,他们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议和使臣已到,我湘北为这一战所受的损失,自能以平和的方式加倍要回。湘北出兵一场,势如破竹,陵南俯首,已可以天下交待,亦可对湘北百姓交待。你还想再挥戈向前,让更多的湘北人染血沙场吗?还有陵南的百姓,即使他们是敌国人,可他们也是人。”
樱木苦笑:“狐狸,我说不过你。”
流川却是咄咄逼人不肯放松半点:“你原不必和我斗嘴争执,我只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樱木深深望着流川,低声道:“你这只倔狐狸,难怪洋平说你这个冷面尚书其实有一颗豆腐做的心。我从小就学如何沙场争战,如何拓土开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你说的这些话。或许你是对的,湘北人和陵南人都是人。但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而且我也要说服其他们人,让他们愿意才成。否则全军上下,会有许多人心中不平。现在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流川知道樱木对自己已然让到了底限,他是君王,自有他的责任和原则,不能因为心底里喜欢哪一个人就在国家大策上轻易许诺。事实上樱木待他已是特别又特别了,换了洋平也断然不敢对樱木问出那样的话来。
樱木无可指责,他自己也已歇尽全力,不能再让樱木做出更明显停战表示,再做拖延亦是无用。暗叹一声,只能自椅上站起,身体却因为过份紧崩而晃了一晃。
樱木忙一把将他扶住,咬牙切齿地骂:“不怕死的狐狸,伤成这样,偏要乱跑。”
流川很想将他推开,保持距离,不要让静彦用那样古怪的眼神望过来。可不知怎么,向来坚强的自己居然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只能倒在他怀中,全仗他双手扶持,冰凉的右手自然地无意识地去寻找樱木有力而温暖的手。
樱木握住他冰凉的手,看到他眉宇间深深忧色,心里一痛,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答应他立刻谈和,总算还有点儿残存的理智,只是难得地柔声说:“我知道你心软,不想在帅府里听那些上上下下的人天天谈论怎么进攻,如何出兵,所以就避了来对吗。你相信我,我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
流川不说话,望着他,静静点点头。手却握地越发地紧了。
樱木心中有些奇怪,流川在人前向来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的,便是在私室中也从不曾这样过,现在是怎么了。心里有千万的疑问,可是此时流川完全不抗拒地将身体重量交付给他,那样紧地握住他的手,任他掌中的火热去温暖他的冰凉。不知怎么,樱木心中忽然变得很柔软,柔软地不想再说任何话,只是扶着流川一路出去。
静彦忙紧跟在后。
弥生见不能再拖,而仙道却还有些神不守舍,皱眉拉了拉他:“仙道!”
此刻到底该不该出手,弥生心中也没有底了。樱木已然被流川说动,也许即将和谈,到时湘北兵退,陵南虽要收拾败后山河,总算脱一大难。如若杀了樱木,徒然令无数人枉死,他们都成了罪人。可是,樱木毕竟不曾允诺,也许其他将领一说,樱木又改变主意了。最奇怪的是,流川枫为什么会来这里,这等军国大事为什么竟硬要在一个敌国的古董店中谈,流川的话到底是否出自真心呢?
弥生此刻是完全失了主张,眼看樱木就要出去,机会不再,只能问仙道。
仙道亦知此刻容不得自己多想,心念电转,一咬牙毅然道:“让他们去吧,与其让无数陵南百姓丧命,我愿赌一赌。我相信流川枫,我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发自真心,我相信他有足够
的力量影响湘北王,说服湘北军的将领。”
弥生惊讶地看到仙道这一瞬眸中所闪耀的奇彩,以及脸上奇异至极点的表情,心中不由一动。此时樱木已与流川走出琉璃馆,时机不再,纵然后悔亦是无用,她反倒放开心怀,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细细看了仙道一番,方才笑道:“你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吧。”
仙道还在细思流川的一番话,听得弥生之言,怔了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
弥生眼波温柔如醇酒,笑吟吟凑过来:“这位湘北的尚书大人,把我们仙道候爷刺的半死不活的传奇人物,倒是个仁义义怀之士。只是你说这等大事,他怎么不在帅府私室说,偏要在这咱们这儿谈。他到底知道什么?他那番话到底是说给湘北王听的,还是说给逍遥候你听的。”
仙道知道弥生存心不良,看着她美丽的笑靥逼近,却也不退,思索着道:“他说给谁听的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的是他没有说出来的话。”
弥生一怔,笑意尽敛:“难道他说的全是有意欺骗我们的话?”
“不,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只是他说的话虽真,却只是应该让我们听到的话,另有些不该给我们听的真心话,他是不会在这里说的。”
弥生向来聪敏,难得一头雾水,此刻只能望定仙道待他解释。
“无论如何,这一仗陵南已经败了。可就算是败,也不能完全一败涂地,就算是败,也不能败得太难看,你说是吗?”仙道冲弥生展露一个让人完全无法着模的笑容,随即又喃喃道“流川枫啊,流川枫,我败给你一次,不会再败第二次了。”
三十三
樱木扶流川出了琉璃馆,直至上马,才感觉到怀中的流川枫低低地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紧握住他的手终于松开,却又似全身力量所有意志都在一瞬间用尽了一般再也没有动一下。
樱木心眼再直也觉得不对劲了,可是看流川此刻倦极的神情却也不忍开口询问,只缓缓驱马回帅府。
流川亦知道这清天白日,自己与皇帝并马而行,甚至躺在皇帝怀中,影响会有多恶劣,可是方才短短的半柱香功夫实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智和精神,此刻竟是连坐稳的力量也没有。犹觉一颗心跳得奇快,靠在樱木身上,感觉他还活生生在自己的身边,方能稍觉安心。
一路上无数巡防的湘北军将领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奇景而不知所措。没有人能不联想到有关这一对君臣的种种传言,大部份人都在暗皱眉头,虽然不便怪罪樱木,但心里对流川枫都极为不满。本来皇帝的私事与军国大计无关,也轮不到他们去过问,但流川枫身为臣子,这样不拘形迹,在众人面前影响皇帝的形象,就实在令这些忠心将领们不满了。
只有樱木一颗心只系在流川此刻奇特的表现上,哪里有空去注意其他人的眼光,更不曾想到任何别的事上头。
还没到帅府已见洋平领一队人急急迎上来,看到眼前情况亦是一惊,在马上草草对樱木施了一礼,方才望向流川:“尚书大人,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出乎樱木预料的,向来无所畏惧的流川竟垂眸回避洋平的目光,这已算是最明显的心虚表现了。也是樱木做梦都没有想到流川会有的反应。
洋平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尚书大人……”
樱木虽然不知究竟,但几乎是下意识地维护流川,瞪了洋平一眼:“行了行了,有什么事要在大街上嚷嚷,先回帅府再说。”
洋平脸色并无好转,低声道:“请圣上先带流川大人回去吧,末将尚有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