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神仙哥哥……”

等到小风回过头，却发现山头之上叶闲庭的身影消失了，他亲眼看到那人张开的双臂、雪白的衣衫，还有随风飞舞的衣角，下落的姿态好似一只轻盈的鸟儿，和云朵融为了一体，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

怔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小风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那片一望无际的云海，他心想他可以拍着胸脯向玩伴们保证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只是，神仙已经回到了天上，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了。

第54章

冷玉没有想到那么快就会再见到那个人，而且他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林震南与那个人和平相处的情景。

“清瑶身体还好吗？”林震南问。

“还好。”冷玉回答。

“林盟主真不会问话，小两口新婚燕尔，令千金想必每天都被冷三公子‘疼爱着’，如胶似漆，令千金身体又怎么会不好呢？”

冷玉怒视那人讥嘲的脸，眼睛里像是藏着冰冷的刀刃，林震南干笑着说：“尹兄说笑了，既然人来齐了，那我们便出发吧。”

开启幻冥岛上的青玉台机关，半座岛缓缓地向冰魄峰漂去，冷玉这才知道原来第一个踏上冰魄峰、将玄冰神铁带出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尹灵，那个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了解的？当初他随着他们一起漂到冰魄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冷玉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透尹灵了。

那个大铁箱子被搬到青玉台边，众门派弟子轮流看守，可为了确保玄冰神铁的寒气凝结不散，在最后关头之前徐韶云必须活着，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开铁箱子检查一下。夏英杰原本因为担心林清瑶所以这段日子一直留在武林盟附近办事，围剿千叶教的事他并不知情，这回被叫到幻冥岛上更是莫名异常，从头到尾都没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从铁箱子附近经过，看到箱子被打开，躺在里面昏睡的徐韶云时，其惊诧的心情可想而知。

“徐兄弟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英杰找到那些首领们质问，却遭到了洪定山他们的嘲笑：“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你真应该感谢我们够大度，分你一杯羹，要不然你连摸一把玄冰神剑的资格都没有。”

听他们又是玄冰神铁又是玄冰神剑，夏英杰已经大致猜出他们即将要对徐韶云做什么，当即愤怒道：“徐兄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件，你们身为武林正道，理应匡扶正义，怎么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一名门派弟子嗤笑道：“要匡扶正义你自己去匡扶吧，我们只要成为天下第一，你那劳什子的匡扶正义能让我们成为天下第一吗？”

其余众人一齐哄笑起来，夹杂着诸如“老古板”、“乡野村夫”等字眼，夏英杰严肃地说：“盟主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那些人听后笑得更厉害了：“可惜盟主已经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了。”

夏英杰不信，亲自去找林震南，林震南的回答让他无比失望：“夏世侄宅心仁厚，这点固然不错，可大丈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候为了成就大业，个别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夏英杰反问道：“何为成就大业？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了成为天下第一，难道就可以轻贱人命了吗？”

林震南又要忙着防备尹灵又要思考锻造玄冰神剑之事，没空与他这种无关轻重的小角色多加争辩，面对他的据理力争，态度变得不耐烦起来：“看来夏世侄听你爹的教诲听多了，要是你看不惯大可以离开，就和你爹当年一样，不过又是多了一个临阵退缩的逃兵，于我们无碍。”

夏英杰心里明白林震南心里看不起他爹，也看不起他，但他素来敬重林震南是个枭雄，没想到时隔多年，林震南仍对当年他爹中途退出一事诸多轻鄙，夏英杰对不觉得愤怒，相反，他只觉得齿冷，并且心寒，他不卑不亢地说：

“林盟主，或许在你的眼里我爹只是一个粗野的镖师，可是在我心中，我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目不识丁，但他比你们这些‘正人君子’都要伟大，他当年的退出不是懦弱，而是勇敢。”

林震南冷哼着：“好啊，真不愧是夏天林的好儿子，既然你爹那么伟大，那你就学你爹好了。”

林震南一声令下，一群门派弟子将夏英杰团团围住，夏英杰抵抗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落败下来，几人上去合力将他擒住，夏英杰到了最后仍在大喊：“请林盟主收回成命！”，林震南听得烦躁，正待下令将他丢进海里喂鱼的时候恰逢冷玉经过，疑惑地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震南说：“夏世侄一时鬼迷心窍，想要偷窃至宝，幸好被弟子们及时抓住，我正想怎么惩戒他呢。”

夏英杰眼见林震南睁眼说瞎话，叫道：“冷兄弟，快点阻止林盟主！他……”说到这里，他就被点了哑穴，拼命挣脱也无效。

冷玉说：“我信夏大哥的为人，不是此等宵小之辈。”

林震南捻须笑道：“如此，看在三郎的份上，略施薄惩即可，暂且封住夏世侄的穴道，给他一艘船放他离开，一个时辰时候穴道自解，届时让他驾船自行回幻冥岛便好。”

林震南既已做了决定，冷玉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只可怜夏英杰有苦说不出，被人点住周身穴道五花大绑扔进小船里，小船就被海浪越冲越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迹。

到了晚上，明月初升，洪定山等一干人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要种下长生蛊，生怕在抢夺玄冰神剑的时候落于人后，尹灵嘲讽道：“怕什么？一个个上赶着投胎的猴急样，我还能赖了你们不成？”

事到如今，为了长生不老就算对他有再大的不满也只得忍住，洪定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不是不信你，而是看你的脸色那么难看，万一长生蛊还没交出来你就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岂不是亏了？”

尹灵说：“放心，在你们死绝之前我还舍不得死。”

洪定山强压怒火，手指关节攥地格格响，林震南虽然也心急，但他表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禁的模样：“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尹兄，你便遂了洪兄的意吧。”

尹灵轻蔑一笑，但到底没有毁约，只见月光之下的他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嘴巴一张一合默念起咒语，就在他念咒的当口袒露的胸膛上慢慢地显现出一只金红色的蝎子图案，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只花绣模样的蝎子尾巴竟然动了动，活了！众人屏住呼吸，同时心惊肉跳地看着下面的事情发生——金红色的蝎子在他的身上爬动起来，从胸膛爬到脖颈，再爬到脸颊上，最后停在左脸，蝎子的身形像是浮雕一般逐渐凸起，栩栩如生的头部与足部，还有那条高傲的翘起的尾巴，金红色的鳞甲与苍白的皮肤交映在一起，使这副月下的画面平添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妖异。

将蝎子放在手里之后，尹灵像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面色发白，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只听他冷声道：“手指伸过来。”

林震南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要取他的血，但是心中的防备提醒他不能以身犯险，因此只拿出小刀划破手指取了几滴血盛放在器皿里，尹灵见他如此小心防范，眼中透着轻视之意。林震南将器皿放过去，尹灵垂下手臂，手掌上的蝎子闻见血腥味爬过去吸允鲜血，不一会儿就吸光了，尹灵念动咒语，从蝎子的口中吐出一粒鱼眼大小的血珠，像是鲜血凝成的精魄，半透明的色泽，隐约能看到里面藏着一条会蠕动的虫子，看上去诡异而恶心。

“吃下去。”尹灵说。

林震南见这枚血珠如此怪异，皱着眉头，不敢轻易尝试，尹灵看出他的心思，哼了一声，出手如爪，抓过一名人群中的门派弟子迅速抽取他的血念动咒语凝成血珠塞进他的嘴里，那名弟子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还以为自己吃了什么毒物，在地上连连打滚想吐出来，可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什么异常，缓缓站起身来，一脸茫然。

“林盟主，这下你可以放心吃了吧？”尹灵语带讥讽，可林震南并不是那种用激将法激两下就缴械投降的人，顾忌这枚血珠的后劲，林震南仍是没有轻易服食。

而洪定山等人见到血珠并无毒性，忙不迭地催着尹灵，接下来他们一个个取血凝珠，有些急于求成的当下就吞下了血珠，比如洪定山，吞下之后感觉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竭的力量，身体的状态像是回复到了年轻力壮时的最佳状态，洪定山急切地问：“为什么我的外表还没有改变？”

尹灵说道：“你只管放心，这玩意儿的外在效果没那么快产生，等个三四天就好。”

洪定山兴奋异常，林震南却注意到尹灵说话时的声音掩饰不住地虚弱，再看他的脸色已经白到透明，仿佛耗尽精力，随时都可能晕厥的模样，猜想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每催动一次蛊虫就会耗费仅剩不多的精血，缩短寿命，林震南便作假关切地问：

“尹兄，看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

见他面有得色，即便是虚弱到这地步，尹灵的语气依旧带着冷傲：“我看到你这张老脸就恶心到想吐，气色自然不好。”

林震南哂笑：“那林某便自觉消失，免得惹尹兄恶心。”

待林震南等人离去后，尹灵支撑了许久的身体终于软倒在地，体内的蛊虫又开始躁动，五脏六腑像是被万虫啃噬一般地疼，疼到他蜷缩起身体，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土中，咬牙强忍住一波波的疼痛，半个时辰之后身体里的痛楚才逐渐褪去。这漫长的过程已经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勉力张开眼睛，看到一头金黄的发丝中多了许多银丝，为了不露出马脚，尹灵将所见的银丝全部拔下来，攒了细细的一摞，握在手心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力气了，虚脱地倒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地面，身上是寒冷的月光，浑身冰冷，他依稀听见耳边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但是他真的已经累到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人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注视了他很久、很久，然后尹灵感到身上一暖，那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尹灵张开双眼，看到身上披着的衣服，目光如月般清灵……

第二天一早，当冰魄峰那刀削似地山峰出现在众人眼前事，所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尹灵的精神状态相较于昨晚好了一些，可脸色还是很苍白，走起路来都异常艰难，但他坚持自己走，挺直脊背，拒绝任何人的搀扶。在上岸之前，林震南对冷玉说：“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冰魄峰乃是凶险之地，若是你有个闪失，清瑶日后便无人照拂。”

林震南一来是为了林清瑶着想，二来也是夏英杰之事带来的顾忌，冷玉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若是让他知道他们的行径只怕为和夏英杰一般作为，事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就算是冷玉也不行。除了林清瑶，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他都是信不过的，而为了林清瑶也为了自己，他不得不寻求长生之法与成为天下第一的途径，唯有这两条保障，清瑶才能一世太平快乐。

冷玉本就对这些东西全无兴趣，听他这样交代，便应承了下来：“好。”，只是在上岸之前，他看了尹灵的背影的一眼，匆匆地、几乎不露痕迹的一眼，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尹灵在前方带路，林震南和洪定山还有各门派弟子等跟在后面，另外还有一队弟子抬着铁箱子跟在最后，雪山难行，况且又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寒风刺骨，大雪纷飞，一群人轮流抬箱子在冰天雪地中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又冷又累，但碍于玄冰神剑又不能发作，满腹牢骚憋在心里，郁闷地紧。绕到后来林震南都看不过眼了，问：“到了没有？”

尹灵努努嘴：“喏，不就在那边么？”

他所指的前边是一座高高的雪山，意思就是得翻过这座雪山才能到达“前边”，众人心中大大不悦，好不容易翻过了雪山，大部分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前方才出现一个冰湖，湖面上的冰面厚厚地，寒气四溢，冰冷刺骨，正是藏着太阴之匙的那条。

“就是这里？”林震南问。

“冰魄湖必是冰魄峰上的至阴至寒之处，这里是太阴之匙所在之处，没有哪个地方比它更符合冰魄峰的条件，你们把湖面上的冰块全部凿掉清空，将玄冰神铁取出沉入湖底，就能炼出玄冰神剑了。”

众人一听还要凿冰面清冰块，心中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可是玄冰神剑的诱惑当前，只能卷起袖子管卖力干活，一群人起劲地挖洞、凿冰、抬冰块，而尹灵则坐在岸边闭目养神，经过一夜，他的精力流失地很快，很快就要支撑不住。冰魄湖上的冰层又厚又硬，一群人清理了大半天才将湖面上的冰块全部处理掉，等到湖面上干干净净，湖水散发的死死寒气从毛孔钻入骨髓，尹灵的眼睛睁开，眼中的光芒比湖水更寒冷。

“把箱子抬过来。”

众弟子看向林震南，似是在犹豫他的话该不该听，林震南默许了，几个人合力将铁箱子抬到他的面前打开，尹灵取出种在徐韶云身体里的沉睡蛊，只过了一会儿，徐韶云便张开了眼睛，刚从沉睡中清醒，他的眼里带着迷蒙的水雾，可是一看到尹灵的眼睛，水雾就渐渐退去了，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脸庞，像两口世界上最干净的泉眼。

“徐韶云。”尹灵叫了他的名字：

“我来送你上路。”

徐韶云看着他，无忧无惧，一片清明。

他并不惧怕死亡，一直以来，他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没有人在意他，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他也时日无多，他拖着这副残躯独自活在这人间还有什么意义？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徐韶云说：“我听说，刀子捅进胸膛，如果割得快，不会感到痛，脑子还是清醒的，死前可以看见今生所爱的人。”

尹灵说：“放心，我会割得快一些，让你走得没那么痛。”

徐韶云点点头，接着，他平静地说：“还有一件事，请你答应我。”

“你说。”对待一个将死之人，尹灵难得有耐心。

“我大哥从小到大吃了太多苦，我一直为他祈福，希望他能否极泰来，冥冥之中我总有一种直觉，觉得他有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再见到他，请不要为难他，顺便，为我带一句话给他。”

“什么话？”

“我只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尹灵俯下身，徐韶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狂风过境，尹灵眉头微蹙，正待想些问什么，徐韶云却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安然地，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尹灵望着他，碧绿的眼睛里眸光微微一闪，未几，手中的刀子已然捅进了那人的胸膛，刀刃一寸寸地割开皮肉，尹灵觉得自己的刀口恐怕不够快，因为徐韶云还是很痛，痛得浑身痉挛，痛得表情扭曲，焦白的嘴唇翕动着，从里面不停地溢出两个重复的字：

“小……宝……”

“小宝……”

“……小宝……”

唤着这个名字，徐韶云渐渐停止了挣扎，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柔和了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他最后一丝孱弱的呼吸也跟着消失了。尹灵心想虽然刀口不够快，不过他死前一定见到了那个小宝，因为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