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魄峰常年积雪不散,一踏上冰魄峰的山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冰住,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冻死,为了活命只得一刻不停地运动。雪山路滑,攀爬起来格外艰难,龙煜爬之前见徐韶云有气无力的样子,还以为他被冻着了,问他要不要紧,徐韶云只说自己没事,硬撑着爬了一段路,龙煜才发现他脸色越来越差,偏偏这时候下起雪来,两人堵在半山腰上,上又上不去,下也下不去,龙煜问他能坚持吗,徐韶云咬牙点了点头,卯足全力继续爬,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才暂时爬到一个山坳上,两人得以喘口气,龙煜边吐气边说:
“这地方天一黑就完蛋了,我们休息一会儿,争取在天黑之前把山顶也找遍。”
话说完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应,龙煜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徐韶云的脸色竟已变得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了,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徐韶云捂着胸口,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大哥……我……我好难受……”说完,便直直地向后倒去。
第30章
冷……
好冷……
寒气不停地往骨头缝里钻,心脏都像是要被冻住了,跳得格外艰难……耳边龙煜的声音忽近忽远,像是飘在云端:“笨蛋!快醒过来!张开眼睛!”
徐韶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艰难地张开沉重的眼皮:“疼……”
龙煜欣喜若狂,抚摸着他的脸颊,紧张地问他:“你感到怎么样了?”
徐韶云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把脸往龙煜的怀里靠了靠,气若游丝地说:“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龙煜呵斥他:“闭嘴!不准说那个字!你只是被冻到了,别七想八想。”
徐韶云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苦笑:“我好冷……”
龙煜表情凝重,他见徐韶云面色青白、嘴唇发紫,说话虚弱的模样分明是体内的寒毒发作的症状,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时候冰魄峰上雪花漫天,他俩困在山头上无处可走,眼看怀中的徐韶云眼睛又要合上,龙煜心里一颤,忙用手拍打着他的脸,低声唤他:“快醒醒!不要睡!”
这样下去不行!徐韶云的情况很不好,眼看着天就快黑下来了,他绝对不能让他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过夜,他将徐韶云背起来,一边走着艰难的山路,一边不停地与背上的徐韶云说话防止他昏睡过去:“徐韶云你听着,你千万不能睡,集中精神和我说话,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回答我,一句也不能漏掉!听到了没有?”
徐韶云迷迷糊糊地回答:“嗯……”
山路陡峭难行,何况又是雪天,龙煜身上背了个徐韶云,步伐愈加艰难。雪渐渐下大,顷刻间演变成了暴风雪,呼啸的山风夹杂着雪珠刮到脸上,刮出细微的伤口,双手被锋利的岩石拉出一道道血痕,龙煜自己亦冻得牙齿打颤,脸都木了,但为了徐韶云,他尽力使自己的脑袋保持高度清醒,气喘吁吁地喊着:“徐韶云我问你!你还想不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知道你的身世?”
“想……”
“你还想不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不必再受那个玄冰神铁的苦,不必再受那些江湖人士的追杀?”
“……想……”
“你还想不想回扬州?想不想和我一起见见爹娘,还有施表妹?”
“……想。”
“那就给我活着!给我好好活着!你要是敢给我自说自话就死掉,我不会放过你!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追到阴曹地府来找你,你要是不想死了还天天被我的魂魄折磨就给我好好活着!”
龙煜感到自己的背上湿湿地,许久,响起一个几不可闻的回答:“嗯……”如果不是他听得专心,它几乎淹没在风雪声里。
雪越积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龙煜的双脚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脚趾是不是都被冻掉了。脚步越来越迟缓,每抬动一下都变得无比艰难,冰冻的麻木感由下往上,先是脚,然手是身体,最后到脑子,全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失去了作用,唯一的知觉就只有胸口尖锐的疼,每喘一次气,就会有冷风吹进嗓子眼里,胸腔里灌满了风雪,让身体里每一条经络里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块。
“扑通!”一声,龙煜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呜——呜——”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空旷的山间回响着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声音。龙煜撑开眼皮,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无边无际的阴霾横亘在视野里,冰冷的雪粒落在脸上、嘴唇上、眼睛里,唤起一丝轻微的知觉。
就要死了吗?在这里……他们就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吗?……
龙煜努力抬起自己的手,在雪地里找寻着,摸过一捧又一捧的冰雪,终于在雪地里牵到了那个人的手,他与他十指相扣。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掌和地上的雪一样冰,只有手心里还保留着一丝温热,通过手心相贴的触觉传递到他的手心里,通过那凝滞的血液流入他的心房,向他传达着一个信息:还活着,这个人还活着。几近冰封的心脏重新开始剧烈跳动,寒冷的身体焕发出强烈的生机,正是这抹温热再次激发了龙煜体内所有的求生欲望——他不能让这抹温热消失!他要让这个人活下去!
龙煜以剑支地,耗尽所有的力气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可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脚却怎么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无论怎么捶打、甚至用剑划伤皮肉也于事无补。龙煜只得将徐韶云背起来,双膝跪行,一步一步,用膝盖摩擦地上的雪粒与石子艰难前行,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个矮矮的山洞,龙煜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地挪动着,同时也不忘鼓励背后早已昏迷过去的徐韶云:“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
膝盖上的皮肉磨掉了一层又一层,眼看着山洞离得近了,更近了,还有十尺、五尺、一尺!龙煜背着徐韶云一同脱力地倒在山洞里,身后,是延绵了一路的蜿蜒血迹,白雪映着鲜血,好似揉碎了一地的红色梅花花瓣……
进了洞,风雪是暂时可以避过了,可不代表他就可以掉以轻心了。这个山洞外面看起来不大,一进到里面才发现空间不小,里面长满了枯草与藤蔓,最奇特的是最里边躺着一面冰墙,似是雪水从山洞上方滴下来的水珠流到石板的斜面上冰凝而成,龙煜强撑着起身,把洞里的枯草与藤蔓拔了堆到洞口,防止冷风吹进来,又捡了一些柴草打算生火,可是打火石与柴火俱已受潮,怎么点也点不燃,龙煜尝试了几十遍都不成功,只得放弃。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雪山中里的夜暗不见底,风雪的吼声中夹杂着冰熊的嚎叫声,听着叫人不寒而栗。
山洞里比外头稍暖了一些,龙煜脸上、手上、膝盖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雪地里时被冰雪冻住了,没有流血,一到了暖和点的地方冰化了血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往外汩汩地流,龙煜没时间多在意,只从衣服上撕些布下来简单包扎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进了山洞以后徐韶云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他体内的寒毒入夜以后发作地愈加厉害,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那惨白的脸色在黑暗里尤为明显,龙煜探了探他的心口,一片冰凉,如果不是因为心脏的微弱跳动几乎就和死去的人没有任何区别。龙煜心急如焚,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一来他自己的身体也很冷,二来他俩的衣裳都湿透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眼看着徐韶云的生命之火愈发微弱,龙煜急得焦头烂额,直到他无意间瞥见洞内那面冰墙,脑子里忽然灵犀一现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他让自己发起高热,皮肤滚烫,是否能为徐韶云取暖?
这个办法虽算不上多好,却是目前唯一能用的法子,龙煜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其他,一不做二不休脱尽自己身上的衣衫,躺到那块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墙上,刺骨的寒气顷刻间钻入每一个毛孔,冻得他“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强自咬牙坚持住,打着寒颤让冷气渗入骨缝中。起初他冻得瑟瑟发抖,闭起眼睛,蜷缩起身子,口中喷出的白雾也像是要结成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渐渐不觉得冷了,身体开始发烫,四肢变得沉重起来,脑袋昏昏沉沉地,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龙煜知道做得差不多了,挣扎着刚想起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龙煜把徐韶云从地上扶起来,除去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两人赤身裸、体,坦诚相见。相识那么久,这还是头一次两人靠得如此近,把全身上下都看光了,龙煜红着脸移开视线,不及多思其他,紧紧地抱住徐韶云,把自己温度传给他。
滴答、滴答……
冰化成的水滴一滴滴地掉落在地上,时间过得特别慢,慢到龙煜仿佛可以感觉到自己皮肤上滚烫的温度怎样一点一点地过渡上徐韶云的皮肤上,怀里的那具身体从冰凉变为微凉,逐步回暖。自己的心跳起初跳得很快,徐韶云的心跳得很慢,他感染了他,慢慢地,他的心跳得慢了,而他的心跳得快了,两人的心跳合到一起,踩在同一个格律上,他俩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伴随着心跳声扑通扑通,在安静的洞内格外明显……
到了半夜,徐韶云的情况比之前好了很多,只是还没有清醒,嘴里一直喃喃地说着梦话,有时是没有意义的字节,叫的最多的便是“大哥”还有“爹、娘”,可能是想起了以前生病的时候娘照顾自己的情形,徐韶云嘴里咕哝着:“娘……我要听紫竹调……”
龙煜怔了怔,因为他记得在那遥远的曾经,娘也会天天唱歌哄他入睡,唱得最多的一首歌便是紫竹调,那时候他每晚睡前都要缠着娘唱,他似乎依稀记得那首歌的唱法,依循记忆里残留的碎片,他尝试着唱出那熟悉又陌生的曲调,与记忆中娘的声音吻合在一起:
“一根紫竹直苗苗
送给宝宝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
口儿对着箫
箫中吹出新时调
小宝宝,一滴一滴学会了
一滴一滴学会了……”
夜色里,歌声回响了一遍又一遍,唱到后来嗓音有些沙哑,徐韶云也安心睡去了,龙煜这才停下来,看着怀里那人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小宝……”,说出这两个字,龙煜失神了许久,他不知这一声叫的是他还是他。也许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与怀里的徐韶云是无法分离的一体。
凌晨时分,龙煜是被眼前一闪一闪的白光晃醒的,张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副此生难忘的绝美景象——山洞的缝隙里不断飞进雪花与冰珠子,高高低低地随风飞舞,一丝天光漏进来,将雪珠照得晶莹剔透,雪白的小亮点在黑暗中发出亮白色的光,那一个个洁白无瑕的小光点调皮地乱飞乱撞,如流萤映雪,又如会发光的蒲公英,美丽极了。
“醒醒,快醒醒。”
龙煜摇撼着徐韶云,徐韶云经过一夜的休养寒毒暂时克制住了,勉力张开沉重的双眼,第一眼就看到这副美丽的奇景,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想要伸出手去抓一颗,手却软绵绵地没有什么力气。龙煜见状伸出手来帮他抓了一颗,只是那冰柱子太小,一碰到热的就化了,在他手心里化作一小滩雪水,即便如此,徐韶云还是很高兴,用手指戳了戳那滩凉丝丝的雪水,脸上的笑容单纯而快乐,手心里的痒意挠得心尖也麻麻地,龙煜看着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山洞外冰天雪地,山洞内却温暖如春……
第31章
洞内流萤映雪的美景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风雪才逐渐歇止,两人沉浸在大自然造化灵秀的震撼之中,许久,龙煜才听见徐韶云由衷地感叹了一声:“大哥……我以后,想死在这里……”
万般不情愿从他口中听到那个残酷的字眼,但是此情此景,龙煜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两人紧紧相拥,沉浸在彼此的默契中,长久无言。
山洞里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似是冰雪融化开的声音,龙煜这才注意到声音发出的位置正是最里面那面冰墙,由于昨晚他将温热的身体覆在上面,又经过一夜滴水那层冰面已经薄到只消敲一下便能打碎。龙煜原本压根没注意到它,可是缝隙里透出来的雪光照在冰面可以看见薄冰之下是一块石板,上头似乎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龙煜用剑柄把那层薄冰敲下来,拂去细碎的冰渣子,这才显现出青石板原来的模样,龙煜和徐韶云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奇怪为何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竟会有刻字的石板?
晾过一夜之后打火石干燥了些许,勉强可以打上一个火折子,龙煜将火折子举到石板前,看到上面镌刻的字迹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变得模模糊糊地,龙煜和徐韶云凑上前仔细看,看到石板开头这样刻着——
“有缘人亲见:
吾乃一铸剑之人,爱剑成痴,踏遍五湖四海遍寻宝剑,偶于冰魄峰得一脉千年冰晶,铸成玄冰神剑。不想此铁一出,即遭奸邪之人争夺,酿成大祸……”
看到“玄冰神剑”二字,两人心中俱是一突,下面的字迹受潮严重,经过风吹雨打的侵蚀字形变得模模糊糊,龙煜和徐韶云联系上下文,连蒙带猜才将整体意思拼凑出来。原来这个铸剑人偶然在冰魄峰得到了一脉玄冰神铁,用冰魄潭里的极寒之气铸造出了天下至利的玄冰神剑,谁料此剑刚一铸成就引来天下武林人士抢夺不休,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就连这名铸剑人的挚爱也受到波及,被掳劫而去,不知所踪。铸剑人痛悔交加之下将玄冰神剑带到冰魄峰来亲手毁去,留下一脉无法销毁的玄冰神铁永久封存在自己的墓室内,若是铸剑人此去下山找回了挚爱,便与他共度余生,百年之后托后人将他俩的骨灰合葬于冰魄峰的墓室内,若是铸剑人没有找回挚爱,便发誓会倾尽自己的余生去寻找,一日找不见就一日不会回来。铸剑人想到倘若自己不幸身故,玄冰神铁势必又会引起江湖波澜,便刻下石板,希望有缘的好心人看见之后帮他找到销毁玄冰神铁的方法,然后再将石碑毁去,从此之后世上再无玄冰神剑,武林重回平静安宁。
只可惜,铸剑人的愿望没有实现,第一个来到这里看到石板有缘人,仍旧选择把玄冰神铁带到了纷乱的江湖之中……
几句话,一段情,石碑上的陈年旧事看得两是既是唏嘘,又是感慨,尤其此事事关他们自身,更平添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宿命感,当年铸造出玄冰神剑的人为此付出了痛苦终身的代价,多年之后仍有许多无辜的人被牵连在内,遭受折磨。徐韶云捂住心口的位置,又将手指放到冰凉的之上石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龙煜也沉默了许久,忽然提起剑刷刷挥舞,用剑将石板上的文字全部划花掉,徐韶云吃了一惊,问他: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龙煜眉峰聚拢,沉声道:“这石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若是被他们知道炼成玄冰神剑的冰魄潭就在这座山中,会让你更加危险。”
他说的很有道理,只是看着这块字字凝结着铸剑人血泪的石板毁于一旦,到底有些不舍。
龙煜剑尖划乱石板之时,感到石板下的泥土有些松动的迹象,龙煜试着推动它,石板很沉,但能推得动,只不过他发着高烧身上没多少力气,徐韶云见状帮着他一起推,合两人之力终于把石板推开了。石板一开,一阵寒气朝他们袭来,冻得他们一哆嗦,龙煜捡起衣服先把徐韶云裹得严严实实地,再给自己也披了一件,两人走进内室,这才发现石板之后别有洞天,里面是一间十丈见方、由冰块雕成的房间,冰室四周的墙壁光可鉴人,刀削似的冰面散发着琉璃一般光芒,就算不点火烛,房内也亮如白昼,空旷的房间里别无他物,唯有中间摆着一副巧夺天工的冰棺,孤单单地躺在那里,非但不会让人产生恐惧,反而有一种庄严的神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