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马车晃晃悠悠地回闵家……
马车内,我与闵筝云,似乎……各怀心事。
今天在北海殿的事……我想与闵筝云说一说,却始终说不出口。
闵筝云……若你真的是我的好友,知交好友……为何你不曾告诉我,北海殿里有那样的一个人,我见了他,会欢喜,会心
痛……亦会梦牵魂绕……
回到闵家,正是晚膳的时候,闵荣大人早已在上座等候着我们了。
我与闵筝云并肩走进了正厅,在圆桌边,按着位次坐了下来。
闵大人眼神掠过了闵筝云,却在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怪异,这父子两人之间,半句话也没有。
闵大人吃的差不多了,放下了筷子,漱了漱,漱口的间隙,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是在对闵筝云说话,眼神却并不
看他。
“近来天有些不太好,你有……什么打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闵筝云却停住了筷子,低垂了眼帘,若有所思。
半天,闵筝云抬起眼帘,淡淡道,“你我不是楚汉两界了吗?”
闵大人叹了一口气,猛地把擦手巾扔在了地上,转身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出,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闵筝云一抬头看见了,好笑地道,“小呆,吃饭,看什么……”
“闵筝云,”我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了句,“闵大人让你收什么手?”
闵筝云神情一淡,微微笑了笑,道,“没事……”
看我还是不放心地望着他,他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顶。
“真的没事,”闵筝云笑道,“放心,我没事。”
我看着他,虽然不是太相信,却是稍稍安了心。
“小呆,”闵筝云突然又看着我,问道,“我若真的有事……你会怎样?”
我一愣,看着他,不能回答。
他若真的有事……我会难过……
闵筝云笑说我粘着,说我如此犹豫,将来两难了就可怜了。我不言语,他说的对,这人世的纷纷扰扰,我只是没有杀伐决
断的心肠……
“小呆,”闵筝云突然眼睛亮了一亮,“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一愣,这快入夜了,还要往外跑?
闵筝云笑着不说,带着我就往外走……这一走,走得颇远……一直走到了城西,来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前,醉天居。
“这是来喝酒?”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处所在,不解地问他。
“也是,也不是,”闵筝云柔柔地笑了,“这里……我曾与那个人一起来过……”
我一愣,随即想起了那日闵筝云说,喜欢过一个姑娘。
“也是这样的时辰?”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啊,”闵筝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也差不多这样的时辰。”
我暗暗啧道,这么晚了一起出来,莫不是来私奔的……不过,这样的话,我可不敢说出口。
“不过,”闵筝云仰着脸,深深地看着酒馆的匾额,“怕是他也记不得了。”
我也抬头看去,心里替他有些难过起来……
这本是成双成对一起来过的地方,而今却只有一个人记在心里。
想对闵筝云说,还是忘了吧轻松些,然后……这一句,却是真的说不出口。
闵筝云轻轻在门上拍了一派,应门而出的是一个老头。
那老头一抬头看到我俩,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想起什么来似的,张口道,“又是两位?这回又是来找什么故人的?”
我张了张嘴,有些惊奇地看着那老头,什么叫又是我们俩来找故人……难道,以前我与闵筝云一起来寻过什么故人?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闵筝云便已经拿了一小锭银子,放在了那老儿的手里,微微笑道,“我们是来喝酒的。”
老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我两人,开了门道,“进来,进来……嗳……喝酒就进来吧……”
闵筝云一笑,领着我往内走。
到了里头,才发现这小酒馆,居然还是上下两层,中间一根乌木梯。
闵筝云竟然伸手脱下了靴,然后,回头看着我笑了笑,自己先上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半天回不了神,这什么破规矩啊,喝个酒还要脱靴。
才一个走神,闵筝云已经到了上面,回身叫我。
“小呆,上来……”
我无奈,伸手去脱靴。
老头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上去吧,不用脱靴,这又不是你们上回。”
我一愣……手停在了那里……他说,不是上一回……
上一个回究竟是哪一回?
临窗而坐,我与闵筝云悠然小酌,面前三两小菜,一壶小酒。
闵筝云自斟自饮,似乎心情不错。
我看着如此的闵筝云,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惋惜。
这样的闵筝云,比平日的他,仿佛自在许多。
人活在世,当如是自在才是好的。
“小呆,”闵筝云一边浅啜,一边微笑着与我闲聊,“想不到你我能够有这样的时刻……也好。”
我看了看他,也笑道,“这不平常么,值得那么高兴?”
“不平常,”闵筝云眼神深深浅浅,幽幽地道,“只怕……非但不平常……还是绝无仅有的……”
绝无仅有……我也笑,何至于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此朋友小酌,不该是平常的事吗?
“小呆,”闵筝云又道,“过几日,我们同去金陵吧?”
“去金陵……”我一惊,“为什么要去金陵?”
“我过两日辞官去,”他淡淡地道,仿佛说的是一件全然不关己的事,“正好,去金陵一游。”
我愣在那里,却不能说一个“好”字。
去金陵……金陵甚远……心头蓦然想到了北海殿……
我苦苦一笑,避而不答,转开了话题,“闵筝云,你喜欢的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回,闵筝云也避而不答了,笑笑道,“他都已经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又怎样呢?”
“是吗,”我有些难受地道,“那你不如也忘了她吧?”
“忘不了,”闵筝云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与其忘了,不如守着他,还开心些。”
我看着他,只觉得胸中一滞留。
闵筝云自斟自饮,居然也醉了,醉了倒也安静,就那么趴在桌上,静静地垂落了几缕发……
我看着那样的闵筝云,想着他说过的话。
他与那个人,一定是喜欢的……
以至于,对这样一个往事里的小酒馆也念念不忘。
闵筝云,就像那天边的弯月,静守天明。
却不知,何时才天明……
天明的时候,闵筝云苦笑了一下,抬手摇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脸,看着他,“怎么?”
“迟了,”闵筝云有些失笑地道,“上朝迟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醒了些,四下看看,居然我二人都趴在这酒馆的酒桌上睡着了。
闵筝云拉了我就走,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我被他拉着,回头一望那桌残羹冷炙,竟然有些不像真的。
闵筝云到底还是回到朝廷上去了,我则独自一个人缓缓地去往军机处。
走着,走着……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又站在了昨天的地方。
眼前是北海殿的高墙,头顶是昨日里爬过的那根横枝……
我……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真的摔到头了,我对自己苦笑了下,居然又做出这爬树爬墙的事来了。昨日里爬过一遍,今日再爬,到觉得顺溜了
不少。
只是,这最后往下一跳……我往下看了看,还是小腿直发抖。
再看看,昨天那人,没有在这里……大约是在殿内吧。
在殿内,披散了一头银发,一个寂寂寥寥地坐着出神……这么一想,心头有些微微的疼,总觉得仿佛是自己对不起了他…
…
于是,狠一狠,纵身一跳。
“哎哟……哎哟……”果然着地的时候,还是扭到了脚,痛得我哀哀地叫。
祖母啊祖母……孙儿是鬼迷心窍了……一定被昨儿那白狐精迷了……孙儿总觉得孙儿欠了他的……居然,今儿巴巴地跑来
跳墙。
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我往里走去。
走过昨天那片重重影影的幽篁,走到了后殿前……远远地往内一看,果然,那人独自静静地坐在那里……
见他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就放下了心。
隔着纱窗,愣愣地望着里面,想要进去,却怕那人是一抹幻影,我这一步踏进去,就要立刻惊破了的;若不进去,却又想
进去……
犹豫了半日,怯怯地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朝着里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喂……”
那抹身影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一点也没听见。
“那个……喂……”
又叫了一声,还是不见那人理睬我,心里突然就有些委屈。
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些什么。
前后犹豫了良久,终于是悄悄撩开了帘子,轻声走了进去……走到了那人近旁,却不敢走到他面前。
“你……我是赵襄……”
依旧如同石牛如海,那人置若罔闻。
“那什么……闵筝云说,我前些日子摔到头了,”我只好自己站在那里解释道,“好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总
觉得我认识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以前的皇上……我们一起在太学里的……”
仿佛对着一尊泥雕石刻,那人低垂了眼帘,没有任何的反应。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急了,忙忙地又道,“我怎么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喂……你在听吗……你认不认识我…
…”
那人终于……终于眼神动了动……
却淡淡地只说了三个字,“不认识。”
不认识……我一愣,呆愣在了那里……
“怎么可能……”我看着那人讷讷地道,“该认识啊……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了你……在哪里见过了你……你再想想吧…
…我们小时候就该认识啊……”
那人微微动了动,依旧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语气清冷得犹如一夜冷风……我站在他近旁,整个人顿时木木的……真的不认识我吗……为何我觉得我是认识你的…
…为何你不认识我……
一阵阵的心灰翻涌,我苦笑着,慢慢地退出了北海殿。
却不能走远……立在了殿外……静静地看着那人……
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眼看天色渐晚,眼看那人站起身来,眼看他转身……不曾看我一眼。
居然还是不能走远,这北海殿,一殿的清冷,无边无际……
【四十四】
连日里,在北海殿的那堵墙上……心里说了不再去了,却不由地还是去了……
闵筝云又偶尔跟我说了一句,说是等他忙完了眼前,便与我一道去往金陵,我胡乱地应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朦胧中总
惦念着那北海殿。
每每去了北海殿,那人总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如此对待我,我心里便很是难受。
然而,即便是心里难受,次日却还是去。
天一亮,就忙忙地赶到了军机处,到了也只是坐一坐,乘着旁人不在意,便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这北海殿。
这逾墙之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待爬过墙去,心中便是淡淡的欢喜,只道与那人又近了些。
“我……又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了那么一句有些无赖的话来,巴巴地看着那人。
他却似乎不愿看我,转身又缓缓地往里走。
我忙忙地跟了上去,生怕他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祖母啊……孙儿大约真的遇见了白狐精了……
“你可知道,”我自己找了坐凳,坐在了他身边,安静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外面都传说你是白狐精呢……那个,你
是不是?我看你与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人不同……”
那人不理睬我,淡淡地垂下了眼帘。
我只好又凑上去说,“那你真的不认得我?我总觉得我认得你。”
只见他眼神,淡淡的一动,却依旧不说话。
“唉,”我叹了一口气,“你总不与我说一句话,是不是我上辈子得罪了你……若真的是我得罪了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
是……我总觉得哪里见过了你,前些日子我摔了头……闵筝云说我忘了好些事……哦,闵筝云是我知交的朋友……他人极
好,也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他……我过些日子要回金陵去,我祖母与我爹等着我回去……唉……”
我叹了口气,巴巴地看着他,看来他是不愿与我说半个字了。
闵筝云说回金陵去,祖母与赵传孙都在那里,我自然早晚要去的。
只是,眼前的这人……他倘若能够开口说一句话、半个字……解开了我这心头的结……或许金陵我便立刻能去了。
“那个什么,”我看了看那张冷冷淡淡的容颜,犹自叹气道,“你大约是真的不认识我……我却在这里鼓噪你……我也不
知道为什么……就想和你说说话……你可知道,这几日我也知怎么的,总觉得无趣的很……你说,人生要怎样才的有趣…
…”
我絮絮叨叨地在那人面前讲着自己的烦恼,说完一处,抬眼望一望他,他虽无表情,但还在总还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