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不让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不愿意伤害别人,不谋取私利。你若不努力付出,还会考到金融系第一名出身。你在公司期间交出的文件,我也有看在眼里,若真是垃圾,你以为没人敢骂你。”
张恒每字每句都在为我说好话,可是我听着眼泪流得更凶,倒像是个被狠骂的小孩。
“我说过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实不为什麽,可是不止爱,我现在还真的需要你。你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值得你相信,对你自己好一点,别再於思想上苦苦折磨自己。”
在清醒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没有眼泪的,可是张恒就是一次又一次有能力让我哭个崩溃。每一个委屈被他道出,每一个误解被他识破,每一个部份被他肯定,眼泪就一点一点加上去,上限却不可而知。
悠长岁月,谁不是活在刀光剑影下,身心被蚕食,落得千疮百孔。曾经大哥是我堕进绝望的最後防线,毁了,一切就没了。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谁都不该被相信,自己不该相信别人,别人也不该相信自己。我收集伤口,珍藏证据,为求抑止我被爱的渴望,别对他人空作妄想。
“宇生,我在等,等有一天你足够坚强,等有一天你能承受我的残缺,你不是我的麻烦,而是我的希望。”张恒声线微微沙哑,似带上一点哭腔,眼珠子却不减半点明亮清澈。
我忽然觉得,如果可以忘掉所有伤痛、忘掉所有背叛与懦弱,甚至把自己忘掉,用我一生福气来成就眼前人的幸福,我会感到不枉此生。
第二十一章
我是可以让眼泪停下来,可以不用哭太久,但我就是不愿意停下来,多想哭个三天三夜,把昨天一切哭尽,将过去所有埋葬於此时此刻。
可惜,张恒受不了。
“好了吧,都几个小时了,银河快被你哭崩。”
我将眼泪鼻涕擦到他身上,这人太不浪漫。
“虽然我觉得生日并不重要,但这是认识以来你的第一个生日,赶来见你一面,谁知你哭着就过了。”
其实我已经多年没过生日,然而还是想见他,因为这是认识张恒以来第一个生日。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我笑道:“我的礼物呢?”
张恒一笑,眼里满是宠溺,他将手放到我心上:“我将自己免费出租给你放在这里,租期直到这里不再跳动吧。”
“真会说,你住进来我才要向你收取租金。”我笑着瞪他。
“付过了。”
“是什麽?”
“不再寂寞了。”
我刚才还是笑着的,眼泪却一下子又想冒出来,张恒啊张恒,你真会戳我的泪点,但我还是忍住了。
张恒说:“给你做个签约仪式。”
如果说深情是怎麽一回事,面前这双眼现在给我解释得太透彻。张恒俯身吻下来,软润的唇瓣轻柔地触碰我的唇,配合着细啄轻吮,舌头的翻动不太放肆也不会浅得让人不满足,心快要融化在一片温柔之中,我双手缠上他的脖子,闭目享受。待一吻结束,我睁开双眼,他的面容此刻注满心间,怕是快要决堤。
张恒抬手看了手表,说道:“二零一二年七月七日,零晨四时四十四分,租约生效。”
闻言,心还未决堤,双眼却已失守,眼眶赫然注满泪水。眼帘一下,泪水没了藏身之处滑下。
没办法,这是注定的。
零晨四时四十四分,我果然逝去,不是徐宇风,而是张恒把过去的我杀死,死得太满意,全身毛孔似要跳跃狂欢,让过去所有伤害风化。自那一个日出起,我决意重新做人,不再对自己不好,不再折腾身边的人,然而即使我愿意放下过去伤痛,有些个性还是难以一下子改掉……
自尊心作祟,我对张恒再次聘请我到科研工作不免感到抗拒,但他就是再一次认为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安排。
“你有其他想做的工作?”
“也不是。”
“既然你乐意助养儿童,慈善相关的工作应该乎合你的价值观。”
“这是个人自尊问题。”
“在其他公司找到工作是维护你的自尊?你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取悦他人,还是没有成功取悦他人就把自己当作废柴?”
……自从我俩感情变好後,我发现张恒有种微妙变化,他对别人没差,唯独对我变得有一点毒舌。
“我当然不想取悦他人,不如说我根本不想待在这种世界。”我一直觉得要满足人心既难且累,否则我早已踏足社会工作。
“那就用尽一切你所拥有的去打造自己的世界,将你的世界立足於这个世界之中。”张恒说得不容置疑,“如果抛弃自尊有用,自尊就成为你的本钱,不是剥夺他人,不是伤天害理,用自己所拥有的去成就自己想要的有什麽问题。”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其实这份工作蛮合乎我的需要,既能做一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也能发挥我对资金营运的专长,而且在张恒底下工作,的确不多不少可免去麻烦的人际关系,但我还是有点犹豫。
“我不介意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该明白我聘请你不带任何歧视或侮辱,这情况下还要顾念自尊心,只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好一个自攻自受。你这种爱思想上折磨自己的个性,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就看你还要耗多久才死心。”
……自攻自受,被严重打击的说法。
头皮发麻,我豁出去说:“OK,我做,就这样!”
他总是一语道破的我个性问题,根本让我无话可说,更无馀地可想。
张恒听了扬起嘴角,摆出一副〝早知道你会屈服於我″的表情。
第二十二章
张恒与恺一成立了科研慈善基金,张恒说一家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该打造福利企业形象,从人性入手留住大众,有助公司走得更长远。
张恒聘请我到基金部门工作也非让我一人独扛大旗,他从公司调配人手,升任人事部二管来当基金部门主管,并从其他部门调配五个员工过来。在外,他聘请宋琳的公关公司策划及执行慈善基金所进行的公开活动,来一个里应外合。
世上痛苦的人太多,当下工作是选择救助对象,张恒参与了是次讨论会议。部门主管建议从社区入手,分四大类进行,以学校、青年、老人及家庭为对象,这做法可迅速在社区建立形象,让顾客提升对公司的好感度,从而增加销量。
部门主管的提案合情合理,我不抱异议,只是想法上未能完全认同。
会议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後,我收拾桌上的东西。
张恒对我说:“上来我办公室。”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跟他去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张恒领我到沙发一同坐下,他说:“有意见现在直说。”
他当然是问我慈善基金的对象问题,当下只有两人,我也不妨直说了。
“从公司角度来说,主管的提案没错,但我认为最需要救助不是这些人,但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却没有能力为公司带来回报。”
真正的穷人离我们身处的地方太远,又穷得没能力买什麽,要让公司取得回报谈何容易。
“你想救谁?”
“那些连这个社区生活水平也达不到的人,但这做法不合乎公司利益。”
张恒笑着搂过我的腰:“你左一句公司角度,右一句公司利益,说到底你有没有搞清楚公司立场在哪。”
我没回应,等他说下去。
“这公司属於两个人,一个是阿一,另一个是我,这事阿一是不管了,你一直在说公司利益,可我没见你有多顾及我的利益。”
“我就是顾念你的利益才没有提出来。”
张恒收紧了我腰上的手,使我靠得他更贴:“但我的利益里包括让你快乐。”
我一听,笑意上扬,没有笑出声来,而是甜到心去。
“所以你给我说说帮了谁会让你高兴,我还得靠你帮我争取利益。”
我翻身搂过张恒脖子:“比如我一直助养的儿童。”
“上州的山区儿童?”
“也不一定要在上州,当初我只是透过慈善团体分配到那些孩子,我只是说差不多情况的孩子而已。”
“这种孩子那个不远,所以上州也没差多少,你有没有去看过他们?”
我摇头:“太远了,我只是每月存钱到银行去。”
“我们去看看吧。”
“啊?”
“你助养的孩子算来是我半个孩子,我们去探望一下自家的孩子,看看能为他们做点什麽。”
我蹙眉,张恒你说的话就是非得让人甜到心酸不可吗。
我双手抱着他的背,摸了一把:“你有点瘦了。”
“心痛了?”
我口里不愿直认:“我是怕你被恺一虐待,感觉你比他忙多了。”
“他净挑自己有兴趣的工作来做,没兴趣又必须做的就落到我这里来。”
“你太宠他了。”
张恒沉默半刻似在自我检讨,然後说:“也许,不过所有应酬喝酒之事他会自发给我做个妥当,省却我不少麻烦,由他去吧。”
张恒,我想知道,这世上你会对谁不好。
得了张恒的允许,我干劲十足,全心全意安排探访的事情,与上州学校联络,并且四出选购物资,作为探访时派发给儿童的礼物。
事情准备约两星期,一行五人,我、张恒、张恒的助理慧敏、摄影师及司机出发,是次只作考察性质,所有没有大张旗鼓。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海可以很深,地可以很阔,天可以很蓝,然而坐在前往上州的小货车内,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原,羊群牛只任意游走,不免体会到自己是如何将这个广阔的世界禁锢在自己狭小的头脑中,忽略及拒绝承认它的伟大,然後执意把自己的痛苦放大。
假如没有亲身置於风景中,哪怕读了万卷书,也无法与真正的世界同步。
从火车下来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八小时车程,车最终停在一面围墙前,万里无人。如果不是雇用了懂得这条路的司机,恐怕有了地址自己也不可能到达目的地,因为眼前所谓的建筑物简陋恶劣得无法让人认出是一所学校。
五人下车将物资从车上搬出,我掏出手机拨电话给负责人报到,不久一片欢呼声迎面而来,一群孩子连同一个年纪较的的男人跑来。
男人上前自我介绍,笑容可掬:“我是这里的方校长,请问谁是徐先生?”
我跟方校长还是头一次碰面,方校长年纪不大,四十来岁的模样,我上前道:“你好,我是徐宇生,你叫我宇生就好。”
方校长赶紧上前与我握手,我向他介绍过张恒及其他人,然後与年纪较大的孩子一同将东西搬进学校。
小孩子们看来是早有预备,从我们步入学校的道上排成两行,拍手欢迎,满脸笑容。
张恒拖着重重的物资走来走去,我看着不禁笑了:“真为难总裁大人。”
“是否为难就看你之後如何报答我了。”张恒向我抛来一个饶有意味的眼神。
这家寄宿学校住了四十个儿童,年龄大不过十二岁,他们围着我们五人团团转,在一片空地上将物资从袋里取出分类摆放,不用我们很多指挥,已懂得自行分工把东西放得井然有序,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带来送给他们,充满期待。
方校长跟我们说:“这些杂事让孩子干,你们先进来休息喝口茶。”
我们也不多礼,放下东西进去休息,方校长为我们倒来已凉的茶水:“粗茶粗茶,别见怪。”
室内昏暗,没有灯光,靠着日光照射,楼房不高,屋顶用木块盖成,木连普通的料子也谈不上,就一块破烂搭着另一块破烂,手指只要用上一点力就能刺穿。看来冬天一旦积雪过厚,屋顶便会倒塌,孩子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上课。
方校长跟我们简单说了孩子的生活情况,基本上是字典里能形容贫穷的词都可以在这里活现。他又带我们在学校走走,可是我看了两三个房间便看不下去,已经可预见一间比一间差,旁边还要听着方校长细说孩子如何在这里吃苦。
故事太残忍,脚步太沉重。
此时一个孩子走来跟我们说物资已整理好,我们便过去看情况,不用走下去,心里确实松一口气。
孩子们已经列队在空地上等待,每一个都乖巧得很,我们准备了书包及文具送他们,款色实用朴素,这些东西自是城市里的孩子看不上。
看着孩子真切期待,意会到快乐的价钱也有地域性差距,在山区几块钱就买到了,在城市是贵得多少钱都买不来,可恨是山区贫穷得没钱买快乐,城市已富有得没有快乐出售,世界还是坚持错配。
方校长请张恒为孩子们说几句话才开始派发物资,张恒踏上前,迟迟未有开口,似在考虑要说什麽。
虽然张恒私底下不是话少的人,但在公开场合不爱多说,最终他只对孩子说了一句话。
“感谢你们将快乐卖给我。”
第二十三章
我们将物资分发,孩子们接过书包文具便急不及待打开,雀跃地将新书包背到身上,又把自己珍而重之的书本放进新书包,然而书本早已破烂得不成书,没有完整一页,快要分成两截。
对他们来说破烂根本不算什麽,他们要的只是书里的知识,我开始羡慕这些孩子。虽然穷,但他们的追求是多麽明确与直接,免去人生许多冤枉路。
忽然身旁传来抽泣声,转身看见张恒的助理慧敏蹲在地上,牵著一个小女孩的手在哭泣。
我上前了解事情,说:“怎麽了?”
“听了她家里的事情就忍不住。”慧敏顶著一双泪眼。
“姐姐,不要哭,我没事。”
小女孩伸手去擦慧敏脸上的泪,然而这动作只是加倍刺激她的泪线,她就抱著小女孩哭起来。
“孩子都比你坚强多了,再哭可要被他们笑话。”我摸着慧敏的头说。
慧敏勉强止住哭声,她说:“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附近不是有市集吗,我们带他们去买新衣服吧。”
我们五人连同方校长领著一群孩子到市集去,从学校过去走了将近一小时的路,途中不见任何车辆,可以想像他们每次出门都只能靠自己一双腿。即使到了市集也称不上繁荣,不过是地摊子的集中地,卖的大多是生活必需品,没有光鲜漂亮的东西。
慧敏带头领著小孩四处逛,看来孩子都很少到市集,表现得很兴奋,而慧敏比他们还要兴奋上几分,这就是所谓的施比受更有福吧。
走了几个摊子,找到一个有卖小孩衣服的,卖家说不分大小,三十元一件任选。慧敏试著挑选合身衣服,孩子们听了却连忙说不。
慧敏问:“为什麽?”
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这个太贵了,三十元可是爸爸妈妈一个月也赚不到的钱。”“姐姐别买,不要买。”“我不要了,姐姐,别浪费,我真的不需要新衣服。”“这里四十人,太多钱,不能让你花太多。”
孩子们硬拉著慧敏要她走,慧敏看著年纪小小却贴心的孩子又要哭鼻子,坚持要买,她说:“别担心,姐姐还是有能力给你们买新衣服。”
张恒看不下去他们拉拉扯扯,对慧敏说:“不要买了,如果他们不想要。”
“……但是”总裁出口,慧敏不免面有难色。
“问题不是你买不起,而是他们受不起,你又何必强在他们身上套一件他们认为不值这价钱的东西,尊重孩子的价值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