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相隔一晚,再见面时许流萍已经躺在床上有出气没入气了,医生说这几天让许琢不要走,她最多撑不过三天。许流萍或许明白时日无多,清醒时便转动着眼珠努力寻找着许琢,见到儿子吃力得动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费力地动了动一根手指,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许琢抓住母亲的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这是个通道,借这个通道能把自己的生命分给母亲,她就能活下来。同病房还有一些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大多好心的来安慰许琢。
“你妈妈很坚强,瘦成这样子,就只剩下骨头了,还天天躺在床上,这样很难过的。我们家那个,每个月就过来睡个十天不到就叫死了,你妈她住了几个月,哼都不哼一声啊。”
“是啊,是啊,真不容易,那天早上就开始痛了啊,为了让你回去睡会,硬是撑到你走,不让我们说,真可怜!”
“又不能吃东西,怎么没见你爸来过,病成这样也没个人来看看。”
“哎哟,不行了,你看那心脏跳得。”
“对啊对啊,孩子你快打个电话吧,还有亲戚的话让他们来看最后一眼吧。”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许琢只是握着母亲的手一动不动,他不想打这样的电话,打了这个电话就像判了母亲死刑。不!他的母亲是不会死的,也不能死。
“医生你来看啊,就心脏还在跳。还跳得那么乱,恐怕……!”
许流萍眼睛睁着,眼角还有泪,胸口已经没有起伏,监视器上显示心脏指数正胡乱地跳着。
医生对许琢说了些什么,许琢却听不见,他们让许琢和母亲的遗体告别,他坐着不动。有人帮他叫人来把尸体搬走,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尸体被蒙上被子,推走得时候,许琢也没痛哭。他的母亲还在,只是睡着了。来到太平间,看着尸体被蒙起来,推进冷柜,有人告诉许琢尸体不能久放,要尽快联系火葬事仪。冷酷的事实让所有虚幻的自我暗示都消失了,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许琢崩溃了,跪在冷柜前痛哭,已经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他的母亲死了。
许琢唯一一次打了徐拓海的公司座机,把许流萍的死迅告诉他,徐拓海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平静,两人终于像父子般聊了会儿,这样得对话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挂上电话后,许琢找了个公共绿地坐下,欲哭无泪,一个人离开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可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当他们没有存在过呢!不经意又想到苏涵,他也应该一直为母亲的死痛苦着吧,以前还老拿苏蔓来刺激他,许琢突然悔不当初,应该对苏涵好些。这都什么时候,怎么又想到苏涵了,许琢猛拍着脑门。
许流萍的葬礼还算风光,来了很多人,许流萍是独生女,只有一些表亲,平时跟本看不见人,这次倒是被徐拓海招齐了。还有徐拓海公司里的员工,葬仪厅都站满了,苏涵没回来,他竟然没回来,许琢说不上是愤怒极了还是失落,心里堵得难受,甚至还有点范酸。
隆重的葬礼结束后,参加仪式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他们还有顿饭可以吃,仪式大厅开始打扫,要准备下一场葬礼,许琢没那个心思去吃饭,他转到灵柩车离开的地方,载着母亲灵柩的车子早就不见了,他站在那里发呆,直到晏子青来找他。
葬礼徐拓海也出了力,不能让他没面子,晏子青也需要感谢,不能让人家出力他连顿饭都不招待。酒宴果然如许琢所料得变成了马屁宴,下级要讨好徐拓海这个老板,那些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亲戚,生活好点的就来和许琢寒碜几句,生活不好的当然还是去和徐拓海搞好关系。
这已经不知道是姨妈还是什么,反正人换了好几批,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什么有困难就找他们帮忙,都是客套话,以前又不是没找过,不是电话没人接,就是打哈哈。
“许琢,你在听吧!”自称是姨妈的中年妇女说。
许琢勉强微笑着点点头。中年妇女就接着说下去:“有些事你或许不知道,你母亲都去了,这事想想总要说给你听。”
许琢点点头,表示愿意听,管她讲点什么,反正都差不多。
Chapter 20
中年妇女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许琢说:“你妈妈她其实不是你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她是被收养的,流萍的亲生父母家很穷,流萍头上还有五个哥哥三个姐姐,家里有八个孩子要养,生活过得很辛苦,所以就把流萍过继给了你外公外婆。”
许琢的脑袋里轰的声乱成了锅粥,这可是一个晴天霹雳,许流萍只是个被收养的孩子,她也是个没人重视的孩子,所以哪怕是嫁给了不爱她的徐拓海也没关系吧。
许琢眼睛一热,强忍着泪,缓了口气问:“那她的亲生父母呢,还在吗?”
“完全没有消息,他们把流萍送掉后,没多久就搬走了,后来也没来看过你母亲,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过得怎样。”
心口像是被堵住一般,闷得许琢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把亲生女儿送人,之后连问都不问,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我妈妈知道她是被收养得吗?”许琢还抱着一点希望,许流萍不知道这些。那她还好过点。
“流萍被收养得时候还小,应该是不晓得,也不知后来是谁告诉她的,流萍还找过自己的家人,可中国那么大,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她这辈子最可怜的就是至死也没见过亲生父母。”
中年妇女说完就走了,许琢离开满是人的宴会厅,晏子青早就被颜嗣威一个电话召唤走了,他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找不着。许琢寻了个没人的包厢,把自己关在里面喝闷酒,体质关系,他从小就很难喝醉,今天连灌好几瓶酒也只是清醒着头痛而已。
葬礼结束了,对有些人来说事情已经结束,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许琢还需要为母亲买个墓地,这是那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凑凑手上的钱,反正也是为她用的最后一笔,全用了吧!下葬那天,许琢抱着骨灰盒,反复抚摸着,舍不得把它放进去。
“子青,谢谢你,不仅抽空参加葬礼,还帮我找墓地。”许琢眼神飘忽悠远,平静的让晏子青不禁非常担心。
“你节哀顺便吧,别太难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子青你放心,我还借了些钱,我得还完。”时间已经晚了,许琢只得依依不舍的把骨灰盒放入墓穴。看着墓穴被盖起来,封好,他闭上了眼睛默默祷告。
“子青,我刚知道,原来我的母亲,她只是个被收养得孩子!我以前就在想,怎样的父母会把自己女儿嫁给个跟本不爱她的人,原来那些人跟本就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只是个被拾来的,不知名的人。没有人来看她,是因为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许琢突然这样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晏子青有点反应不及,回过神来后刚想安慰他。许却摇摇头说:“子青,我知道这种事怪了不谁,你也不用安慰我。这些事憋在心里难受,我只想找个人说说。”
许琢转身拍了拍晏子青的肩膀,突然瞟见他手腕上有些奇怪的青紫淤痕,便拉起他的手问:“这是怎么?”
晏子青慌忙抽回手,拉长袖子想遮起来,许琢脸上写着疑问和担忧,随即像想起什么说:“是颜嗣威弄的?昨天他把你叫出去搞了什么把戏?”
晏子青无奈的摇摇头说:“没什么的。”
“为什么不离开他?”
“许琢,伏尔泰说过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这是我的命运,我欠他的要补偿。”
“命运?考验,惩罚,补偿!”许琢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然后摇摇头,“子青我不信这些东西,什么命运!我的母亲是个被收养得孩子,可她尽了赡养得责任,她是好女儿好母亲,她没杀过人,没放过火,这辈子又做了什么坏事!如果得绝症是对她的考验,服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补偿,惩罚是什么?她做了什么事要用死亡来惩罚她?为什么那些骗子,赌徒,杀人犯,他们都可以活着,为什么折磨她的徐拓海可以好好活着,而我的母亲她一直规规矩矩做人,最后却死了呢?子青,我还知道有句话说‘规则只对尊守规则的人有效。’所以别去相信什么命运,别再给颜嗣威机会让他再伤害你。”
晏子青微微一笑,无可奈何,他无力去抗拒,这根本没有办法,颜嗣威是就像是种让他摆脱不了,也死不了的绝症。
“你还回家吗?别和父亲吵架了,毕竟是父子。”许琢父母的事,晏子青也了解些。
许琢冷笑着回答: “我哪还有家,她都死了,我回去干嘛!”那个家里有太多记忆,回去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只能凭添愁绪。
“那有困难时可以来找我,我……!”晏子青的手按着口袋,是手机在振动。
“他又找你了?子青,你不用担心我,有麻烦的人是你吧,好好照顾自己!”
晏子青在夕阳伴随下渐渐走远,许琢站在母亲的墓前,突然就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空落落的,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许流萍笑得很温暖。许琢用左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右手,疼痛能让他心里好受些,轻声对着母亲的照片说:“妈妈,为什么你死了,为什么是你死了?”许琢把前额贴到母亲的相片上。他们已经那么那么努力,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失去,到底哪里错了!
苏涵在黑夜中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浑身是汗,粘粘的很不舒服,他却连起来洗澡的力气都没有,突然手被抬起来,热毛巾缓缓擦过他的手臂,带走汗水,留下清爽的感觉。手臂擦干净后,苏涵听到水声,他尽力转过头,看到韩野坐在轮椅上,在拧毛巾,桌子要比韩野高些,他只能努力抬起身体才能够到桌子上的水盆,水很烫,他的手烫红了,这红对苏涵来说显得十分刺眼,拧干毛巾后,韩野把它放在腿上,转着轮椅回到床边。
“你醒了?”韩野转到苏涵背后,掀起他的衣服帮他擦背。
“谢谢!”苏涵轻声说,现在这个词能代表千言万语,“下次我再发作的时候,你还是别管我了。”
感受到韩野的手停顿了下,没说什么又接着干他的。
Chapter 21
直到给苏涵擦完身,韩野才开口说“这次发作得时间比以前短多了,发作间隔也长了,我想信很快你就会好的。”
苏涵微笑着点点头,先给点安慰和希望,这时候往往还有不怎么好的下半句。
“我……瞒着你一些事,请你冷静听我把话说完。……半个月前我收到封信!是你父亲寄来的。”说到这韩野停下来观察苏涵的反应,见他还算平静,韩野舒口气,接着说:“信里说许流萍去世了,我明白你要是知道这件事,就无论如何都会去参加葬礼,可你如今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远行,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你想要责怪的话,我也没有话说!”
苏涵抬起上身,刚开始是不敢相信,见韩野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又有些生气,脸色变了变,却什么都没说低下头。他这个样子,确实没有办法去任何地方,能怪谁呢,只是许琢恐怕又会误会了。
只要身体好一些,苏涵就立即给家里打电话,询问许琢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许琢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十天,一个月,每次打电话都是这个答案,许琢什么都没带就离开,他这么憎恨这个家?苏涵放下电话,慢慢滑坐到墙角,把头埋进双臂之中,韩野躲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韩野的表情有些痛苦,可不得不接着说,“你现在这样,见到他也没有用,你也不想他看见你现在这种状态,尽快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苏涵!”
苏涵抬头望着前方,眼神空洞,缓缓点点头。
许琢拿好毕业证书,找了份广告公司的正式职务,一个月也就二千多,幸亏公司有提供职公宿舍,许琢又过得简单,倒省下不少钱。晚上许琢还在多处接着打工,已经没有母亲在为他担心了,每天工作到很晚也没人管,各种酒吧,各种夜店,只要有活干他就轮轴转。哪怕是这样也跟本不够还债的,高利贷越还反而越多。即然高利贷还不完,不如把所有的钱存起来,只把晏子青的那部份还了就好。除去这个,许琢其实什么也不想管了,就算最后要把他拆开来卖抵债也无所谓。
放高利贷的并没有那么好惹,为讨债堵了许琢几次,他当然拿不出钱来,最后讨到他的公司,和他同宿舍的人也反感他不合群的怪异性格,一状告上去,没有意外的许琢被解雇了。
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何况许琢也没打算躲。所以在半路被一块充满化学气味的布蒙住脸,带到一个黑屋子时,许琢很平静。有人拿着只白炽灯泡在许琢眼前晃,他本来已经很晕了,被这样一晃,眼前就像有十几颗星在闪。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沉稳有力的男低音,有点不容质疑、反抗的味道。
“我会还的!”许琢闭上眼睛,不然晕得他跟本没法思考,“但是,我没钱。”
“哈哈,没钱!”男人笑了,“你拿什么还,开玩笑吧!”
就听声音,这个人应该还很年轻,许琢不禁想笑自己,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关心别人的声音。
“你可以把我拆开来卖,黑市上最值钱的应该是肾脏、眼角膜和心脏吧!”许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微微笑着,“不过你要再给我五万,我还欠着别人钱,得还掉。”
“很少有人跑到这,还敢跟我提条件的。”男子的声音更沉了。
“我跑不掉,给我多些少些,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许琢睁不开眼睛,只是感觉到男子在威胁他,可他还是平静地说着,好像他说得并不是自己。”反正一样要还,在你把我拆掉之前,全还干净,我也安心。之后你想拆把我成几份都行?“
男子没说话,许琢可以感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还打量了一番。感到有阵风经过他身边,停下来,许琢屏住呼吸,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许琢倔强的别开脸,然后得到一个耳光。
男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响起,近在咫尺。这次加上了些感情,他好像有些高兴了,许琢甚至都能感到他脸上的微笑。”好!我给你五万,还完钱,去这家店!“
有二张纸片甩在了许琢脸上,飘落到地上。陆陆续续有脚步声离开,等到房间里所有的生气都消失了,空气里的波动都停止,一切归于安静,许琢终于脱力躺倒在地上,合起眼睛。
一个人呆得时间长了,就会孤独,刚开始许琢不知道孤独是种什么滋味,毕竟还有母亲,两个人总能说些什么,哪怕是没用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想说什么都没有人听,晏子青毕竟不能天天在他身边,不能在他有话要说时就出现,他也不好意思,老占用晏子青的时间,只为陪他说话。有时实再忍不住想诉说时,许琢甚至会对着镜子说,可镜子不会回答他,许琢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怪不得那些个同屋会认为他怪异。
以前不管许琢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哪怕是一个人,知道母亲在想他,感到被人牵挂、惦记,心里就会被填得满满的,就会有使不完的力量。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记挂着他,许琢不管做什么,心里总是空的,没有目标,不知道他努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渐渐的也就没有了动力,人懒懒的不想做任何事,这样空下来就又陷入孤独中,如此反复,总也跳脱不出。
或许是应该找个人一起,后半生还是想要有个人能记挂,能为了他去做任何事,不知怎么每次想到这些,许琢的脑子里就会跳出苏涵的影子,在许琢记忆里原本他的影子总是模模糊糊的,现在越来越明显,每次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脑中闪现后,心里总像有什么要冲出来似的。就像现在这样,许琢叹了口气,人果然是群居动物,不能太孤独,不然就会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