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 下——子言获麟

作者:子言获麟  录入:12-24

第52章:四壁

据说那里曾住过不少的女人,曾经倾国倾城的女人。

后来因了些事,莫不荣华散尽,在四壁之中徒然含恨,对影而泣。罢了歌舞,亦不知为谁而容。

宫中之事,大抵如此。从湛国立国至今,那些冰冷的禁宫,不知曾吞噬了多少女子的锦绣年华,落定的只是惶惑无助与绝望的下场,无法担待初沐君恩的最初的荣幸。

本是为宫中犯事失宠的女子准备的囚禁之处,如今,却变成了鲤的居所。

他缓缓走进其中一间为他准备的屋子后,倏地见了红柱之上掩不去的,道道指甲划痕。

顿时触目惊心,好似那锐利的刮痕嵌入了心口。

见了他霎时愣在那里的模样,随来的辛垣焕长袖一揖,垂眸对宣于宴说道:“公子,这里日前虽叫人稍作修葺了,但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

“嗯……但现在也只得如此。”宣于宴并无神采,平静而冷淡地说。

鲤凝眉不展地在布置显得寂苦的屋内缓缓踱步。

“鲤,若有所需便说,我们虽不便宜行事,但也总能秘密托人给你送来。长公子为避嫌,不能接近此处,一般人亦不能接近你的居所,然而若真要传递物件,总是有办法的,不要担心。”辛垣焕平静地含着唇边的笑,面容中却有一丝疲惫。

“多谢辛垣先生,我想……有了平日所需,合着些书卷笔墨,也就没什么了。”他虚弱地支起了苍白面颊上的笑容,仿佛优雅的昙花,一开即谢。

“既如此,我迟些托人送些书卷过来。”辛垣焕唇线微弧。

这时,一旁的宣于宴漫无神色地开口说道:“平时这里有士兵把守,不易接近。不得父王恩准,无人可来看你。你在这里呆着虽是被软禁,但因身在宫内,靳氏也奈何不了你……你就当是因祸得福吧。”

鲤听了,凄苦地扯起了唇角。

他虽说得不错,但这话听来,终究让人无法纾解。

“偶尔可到屋外走动,虽只在方圆五十步以内,但也好过只能呆在屋中。”辛垣焕言道。

鲤点了点头。

鲤和宣于宴相互回避的样子,被辛垣焕明确地看在眼里。

他无奈地牵了牵唇边的笑,而后清淡地落言:“不知公子有何是要单独与鲤吩咐的,臣且告退了。鲤,后会有期。”

鲤深深合袖,长发如清泉般从颊侧流下。

“辛垣先生……后会有期,多日以来有劳先生照料包容,祁锦鳞……感激不尽。”他言辞低抑而诚恳。

辛垣焕淡然飘渺地笑着,合袖深躬。

辛垣焕暂时退下之后,横在鲤与宣于宴之间的是良久的静默。

风声沙沙地过了,将轻扬的衣袖翻得似风中薄叶。长发搔过面颊,两人安静地看着对方迷离而疏离的眼。

两两相望,目光交错成的片段,难以采撷。

他们许久无言。

最后,宣于宴踟蹰着淡淡吐出一句:“你……平日若饮食不善,便与宫人说。父王软禁你,只为断绝你与王兄的来往,不会对你过于为难。你毕竟是他所爱的女人唯一的儿子。”

音调太硬太生分,于是鲤也只是微微垂眸,回道:“……好。”

宣于宴说:“若有机会,我必定设法让你离开这里。”

鲤俄尔抬眼看他,死去的目光忽地有些鲜活。

他本以为,宣于宴已完全弃他于不顾。

然而后来宣于宴冷淡地说:“因为你是我的门客,我不想让别人看我府上的笑话。”

鲤指间一搐,目光随之黯淡下去。

“多谢公子,给公子添麻烦了。”他唇角微弧,那笑容宛如唇上残着的一点胭脂红,莫名惨淡。

宣于宴没说什么,语言太难编织,他有些不自在地锁眉回道:“……那我走了,再会吧。”

“公子,”这时鲤忽而上前一步唤道,“真能再会吗?”

“嗯?”宣于宴奇怪地回顾,却见了他颦眉忧戚的模样。

那时的鲤完全没了从前倨傲清冷的样子,一举一动皆是谨慎小心,每落一句言辞都如履薄冰。

“……见机吧,谁也不知明日会怎样。”宣于宴说着,态度依旧漠然。

“那样……也好,”倏地,鲤拧着修长的眉,凄苦地笑了起来,“不见也好……那样,公子就不会为我心烦了。不见就能忘了,也就都不会痛苦。”

他凄楚地,咬着自己的唇角。

宣于宴蓦地怔住。

只因那时,恰有风过,吹落了鲤的眼底,坠着的一点清透的水光。

“你如今……却在哭给我看吗?”宣于宴携着自嘲与忧伤的心绪,撩起了唇角邪肆的笑。

他本不想出言伤他,只想安静地离开而已。

但还是不觉,揭了他的伤。

“既不喜欢我,就不要做出这种懊悔的可怜样子给我看。”宣于宴咬着恨意,忿忿地说。

“公子,我不是……”鲤说着,伸手想要牵住他的衣袖,岂料他突然将长袖扯过,面对他微微俯下眼光,笑道:“好了,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也不会可怜你。同时,也不需要你的愧疚。都到这份上了,有何可愧疚的?”

“我不求什么,可公子若不原谅我,教我如何在这里守一盏青灯,安心过活?”

“你可当做一切未曾发生,不想此事,自然会好。”

“怎可能不想?”

“呵……”宣于宴冷冷笑了起来,“那你便去想吧。”

他的冷漠令人心寒,他的音调措辞,让人彻底变凉。

鲤惶然而悲伤地摇了摇头。

“既如此,我知道了,”鲤努力破开咽喉中的阻塞,缓缓念道,“我知道了……而且……我恐怕此生已不会……再打扰公子。”

宣于宴心中掠过了锋利的痛,那痛意袭上眉眼间,令他的眼眉略略紧缩了一瞬,显出了难忍的神情。

只是那种神情,鲤没有看到。

“明白就好,我走了。”他在心中痛得正紧的时候,转身掷出了这么一句。

“公子!”他方起步,身后之人突然唤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而后却听身后那个音调不稳的男子终究从唇角递出了最后两个字,“……珍重。”

宣于宴狠狠地闭上了眼。

拳头不禁就攥紧了,后来他睁眼之时,齿间咬着的痛,依然无处收放。

他努力平缓了呼吸,最后冷冷掷出一句:“你也是。”

不回顾,他才不会表露出,自己的动摇。

所以他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去管身后的男子,眼角之下藏匿了多少精致的忧伤。

有难以言喻的悲欢离合在流光侵蚀中错落成诗行,读罢了书卷之上的万语千言,亦不知今生究竟会怎样。

宣于宴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恭候久矣的辛垣焕随了上去。

“公子……何以如此决绝?”辛垣焕言辞低沉地说。

“你听到了?”宣于宴漠然地问。

辛垣焕笑着摇头:“是看你们的神情。”

“纵是决绝又如何?我玩不起,难道还不能放手?”他忿然而不屑地笑。

辛垣焕疏离地笑着,说:“手有放得,有放不得。但凡还能攫住,为何要放?”

“纵然攫住也是痛苦,为何不放?”

“公子,痛苦……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与是否伸手去攫取是同一道理。你若能伸过手去捉住了,自然,就有让它不痛苦的办法……”他虽如此说着,神色却有些黯淡。

“焕,”宣于宴突然停下了脚步,撩起唇边的笑打量着他,“三月不见,你怎么变得更爱说教了?”

辛垣焕淡如烟云地笑:“臣只是不愿意见公子与鲤是如今的模样而已。三月以来,臣不在府上,亦不知公子与鲤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然而我想,你们之间,理应没有什么是化解不了的。但凡是能夺得的东西……为何要放走呢?”

“可惜我不觉得,我能得到。”宣于宴不屑一顾地说。

“为何?”

“不说别的,”宣于宴收了眼中的恨意与锐利,自嘲地低声笑道,“事已至此,太迟了啊,焕。太迟了。”

辛垣焕默默地看着他。

这句话,轻易地搔到了他的神经。

“不迟,”他须臾便面中无色地说,“与注定无缘亦无份相比……世间没有什么,会是迟的。”

宣于宴看着他,惊异于他难得的精神低迷。

后来宣于宴不想继续这种对话,便有意岔开了话题,开口说道:“对了,焕,听说王兄给了你出入宫廷的令牌?”

辛垣焕应:“是的。”

“他当真器重你,连我这个主人,都没给过你那个东西。”他笑着说。

是故他笑:“是长公子错爱了。”

原本是极平常的回答,他却因自己说出的“错爱”两个字,微微凝滞了思想。

宣于宴说:“今日恰好在宫中,你是否要顺道去谒见王兄?”

他停顿了片刻,前日夜中的场景,从脑海之中倏忽而过。

宣于静央温雅而忧伤的面影迷乱了他的记忆,床榻上的纠缠,从夜色中描出了妖冶的眉眼。

他说过的语言落过的笑,烙下的吻,他柔软的唇,温热的体温,凝脂般的肌肤,甚至眼角若有若无的泪光,莫不印在心上。

他想起后来他们替彼此穿戴整齐时,门外的宫人那急迫的再三催促。

而他们却还在临别之时,不再在意从门外传来的催促,纠缠着最后烙下了一个久久不舍的吻。

随后从心间升起的,莫不是盛不住的哀伤与苦涩。

甚荒唐。

一直不打算让彼此越陷越深,在这种,根本不能周旋的时候。然而只因他一时的不舍所给他的拥抱,却造成了最后难以逃脱的结局。

辛垣焕倏地闭眼颦眉。

“不了……”他说,“长公子今日必仍是忙着,与长公子夫人一起应对繁文缛节,各处奔波……微臣,怎好打扰?”

“也是,”宣于宴不解于他的神色,但不明来由,停顿了一时之后说道,“既如此,我们回去吧。”

第53章:孤灯(一)

鲤终日孤身于屋中。

门被锁着,每月他能够到屋外五次,但每当此时,一旁的士兵会紧紧相随,令人全无兴致。

故而他最常做的事,不过是开一扇窗,望向那一隅的风景。

禁宫地处偏远,周遭宫殿甚少,草木繁盛,全无章法。

然而好在有花草为伴,每当季节变换,也在心中有一处照应。

偶尔会在士兵交接的空隙处,有年轻的宫女急急地来敲他的偏窗,交给他一些物件之后,便急急地走了。

那些物件,多是书卷笔墨,茶叶清酒,抑或其余日常所需。

但无一封书信,也无捎来的只言片语。

鲤苦涩地笑。

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差人送来了这些物件,每次出言相问,女子都抿唇不言。而且前来送东西的女子,并不是同一人。

念起之前辛垣焕说过会替他多置些书卷,所以他想着,大抵与他的打点有关吧。

但他不知此事是否也与宣于宴有关。

他想着也许是有,毕竟身为门客,辛垣焕不经准允,不可能有独立行事的权力。

而这,也有可能是长公子的意思。

很多时候他无端地琢磨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看着风景渐渐就倦了。

许久不曾与人言语,他终日只是看着那些竹简之上错落的词章。

古人的诗句看得太多,却是痛断柔肠。

卷中多是些哀怨的爱恋,抑或寻不到豁口的伤怀。

或是些镌着地老天荒的山光水色。

他看过一遍,就想摇头遗忘。

然而终究不能。

自我折磨的时候太多,使他早早地消瘦了。

脑海里的一幕幕不是说去就能去得了的。

有时,他也会不自觉地笑。

心里念着,这样也好。

若是连这份感情都没了,在这被囚禁的下半生,又能在心底琢磨些什么,以打发日子呢?

觉得痛了也好歹是活着。

尽管在这种消磨心智的生活中,他往往觉得,生不如死。

在无数的夜里他听着屋外无尽的雨声,凄凄苦苦,如泣如诉,于是深深地觉得,今生已无望。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年之间无人过问,只得顾影自怜,好似以前在那间屋子里绝望无助的女人们。他也并不知道之后的日子怎么继续下去。

然而终有一日,他听到紧闭的门外传来了熟悉而轻柔的呼唤声。

“鲤。”

那声音轻轻叩到门边,递到耳中,他一时未识清。

“鲤,听到吗?”

那熟悉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但携着一丝焦躁。

他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之后,霎时跑到了门口,难以置信地轻唤:“长公子……?!”

“是我。”门外的人用有些忧郁的笑声回答。

门上有锁,他开不了门。

“长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大王不是不准你来这里的么?而且……旁边的侍卫……”鲤难以置信地看着贴在门上的那个清浅的身影。

“我已将他们暂时支开,毋忧,尽管时间极短,我马上就要走,”他说着,那忧郁而温柔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那么长时间没来看你,有些担心,也不知你过得如何。”

鲤颦眉而笑,苦苦地说道:“我还好……还好……只是,好久……好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是么……苦了你了……”那边的人有些忧伤地说。

“长公子……和夫人还好吗?”鲤凝眉笑着,贴在门上跟他说话。

“……夫人很好,你挂心了。”

“长公子,我想问问……那些偶尔由宫人送来的东西是……是……长公子还是……三公子……送来的?”他想起了此前的事,于是迟疑着,这样问道。

“我不知宴如何……我的确托人秘密送过些东西来。”

“是么,谢过长公子。”他温和地颦眉,笑着应答。

然而这时,门外之人忽而说道:“时间很紧,我要走了。”

鲤倏地心中一急,努力地低抑着声音,切切唤道:“长公子……!长公子可否替我转告三公子一句话?”

方要离开的,那门上的身影略略住了住:“你说。”

“请长公子转告三公子……我……我……”他说着,突然胸腔好似淤塞,顿时难以成言。

“怎么?”

鲤酝酿着心口的言辞,倏地一道水痕便从眼角滑了下来,出言变得甚不平稳,断断续续,满是忧伤:“请……请转告他……我不奢求他原谅我……我只希望他有一日能……不那么冷酷地对我,尽管我知道我已见不到他。然而,每次回想起从前,以及离别时,他甚至不愿回头看我一眼的场景……我就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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