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来的很突然,段珀马上转身面对了父亲,神情几乎有些紧张。
段提沙不想吓着儿子,所以脸上是不笑强笑:“老虎,我们要撤退了。”说着他抬起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做了一串行走动作:“我们去找启明和启星,好不好?”
段珀知道撤退意味着失败,可是想到能看见张家兄弟了,他心里又有一点期待。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最后就干脆咧了一下嘴。
段提沙又遥遥的唤了一声:“何先生!”
何建国一个激灵:“啊?”
段提沙从腰间拔出手枪,远远的扔向了何建国:“何先生,你从现在开始照看住老虎,一会儿上了路,不要让他乱跑!”
何建国抬手接住手枪,老老实实的“哦”了一声,随即瞥了段珀一眼,心想段将军的这个儿子实在麻烦,这么大了还不懂事,非得让人陪着才行。
然后段提沙十分镇定的又对着四面八方笑了笑。这时他的副官长从旁边挤出门去,一路狂奔而跑,瞬间就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二十分钟后,修建在山体中的军火库大门洞开,大批军火弹药被士兵搬运出来,成批的放到了骡马背上的驮架中。
一支规模极大的马帮在一个小时内成形,副官长骑上一匹矮脚马在前方领头,无声无息的开始向密林深处行进。
在马帮出发不久,东线战场上的杜师长掩人耳目的集合了部下士兵,毫无交待的也做了撤退。前方的童子军们还在挥汗如雨的埋地雷,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异样。
与此同时,段提沙父子分乘了两辆吉普车,在卫队的保护下驶离总司令部地界,奔向了茫茫大山之中。
段提沙坐在敞篷吉普车里,不住的四处张望——不是要看儿子,儿子现在就在后面一辆车中,十分安全,他是在等冯参谋长。
冯参谋长那边在收到撤退命令之后,立刻就做出了回应,然而直到现在还未见踪影,这实在是让他心急如焚;再说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入夜之后穿行茫茫山林,这非得人多势众才行。一旦冯参谋长的队伍落了单,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段提沙越等越心慌,不住的让随行电台往西线发电,可是根本就没有回音。如此直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方才有一队残兵败将追赶上来,其中打头的吉普车里横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冯参谋长。
冯参谋长下午亲自跑到前线上指挥撤退,结果一块炮弹片飞过来,侧着切过了他的肚腹。他被那冲击力撞的摔倒在地,随即肠子就流出来了。
这个伤是军医都没法儿治的,冯参谋长本人也被吓的哀嚎了几声。军医把他那肠子抓起来塞回肚皮中,而后用白纱布一圈一圈给他缠住了伤口。副官们手忙脚乱的用担架把他抬到车上,也不管其它了,没命的就往山野雨林中疾驰而去;后方的士兵见状,便也落花流水的追随而走。
段提沙见冯参谋长如此迟到,还不明就里;及至从副官口中听说了对方那具体伤情后,他就觉着自己脑中“嗡”的大响了一声,眼前的视野都随之发生了摇晃。
他上了冯参谋长的吉普车,挤着坐下后把对方的脑袋抱到了自己膝盖上。低下头用手摩挲了冯参谋长的额头短发,他声音颤抖的问道:“冯先生,你现在觉着怎么样了?你挺住,我送你去泰国治伤!”
冯参谋长只在受伤之初喊了两嗓子,上了路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在朦胧夜色中睁眼望向段提沙,他忽然笑了一下:“肠子都被打出来了,哪里还能熬得过去?”
他盯着段提沙,声音轻而平和:“唉,将军,你得另找参谋长啦。”
段提沙心里知道这是不好了,呼吸紊乱的强忍住哽咽,他在一瞬间就淌下了满脸的眼泪:“冯先生,不行啊……我们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说好以后一起去养老的……”
段提沙是语无伦次了,而冯参谋长并不反驳,只是惨笑:“将军,我死后,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了就是……墓碑……要向着北方……”
他的言语因为气息不足而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老家在那里……我这辈子……回不去……”
段提沙这回和冯参谋长额头相贴,终于是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冯参谋长那腰间的层层绷带已然被鲜血湿透,他是真的要失去这位挚友了!
他的热泪滴落在了冯参谋长那冰凉苍老的面孔上,随即他又听到对方奄奄一息的问道:“老虎呢?”
推开车窗伸出头去,段提沙撕心裂肺的对着前方大喊一声:“老虎!!过来!!!”
段珀并不知道冯参谋长受了伤,直到他跑过来跳上吉普车后,才骤然大惊失色了。
“叔叔?!”车内地方狭窄,没有他落座的余地,他只能是背对前方跪在副驾驶座上,极力的向后排探过身去:“你……你……”他在极度的惊恐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你受了重伤!”
冯参谋长扭过头来,望向了段珀。
竭尽全力的抬起一只手,他对着段珀露出微笑。一股子鲜血漾出他的嘴角,他声音嘶哑的说道:“老虎,叔叔要死了。”
段珀一把握住了冯参谋长的手——往死里攥着,仿佛要攥碎对方的骨头。言语是滚烫的油,被他颤抖着含在口中,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一直憋的他痛彻心扉。
冯参谋长觉察到了他那手掌的热度和力度——他没有孩子,段珀就是他的孩子了。
“老虎啊……”他像所有的往日一样,和声细语的唠唠叨叨:“你长大了,要懂事啊。”
段珀在滔滔的眼泪中连连点头。他喘息的太沉重滞涩了,简直就是一场窒息。
冯参谋长又继续说道:“以后好好孝顺将军……儿子不能打老子。”
段珀这回终于是喷出了一声短促的嚎啕,权作回应。把冯参谋长的手拉扯过来凑到嘴边,他本能一般狠狠咬住了对方。
冯参谋长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他窝在段提沙的怀里,眼睁睁的凝视了段珀片刻。
末了他无奈的闭上眼睛,最后又叹息了一句:“如果……早早把老虎送去国外念书……孩子如今……何必还要受这种罪?你们两个串通一气……都不听我的话……”
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余音袅袅,意犹未尽。冯参谋长轻不可闻的吁出一口气,头颅脱力一般歪向了段提沙的膝盖。
车内的段家父子一起大声哭泣起来,冯参谋长头枕着段提沙的大腿,一只手还和段珀紧紧相握着。
冯参谋长大名叫做冯敬国,一九二八年出生于中国河北省。他十五岁从军,一九五四年在缅甸脱离国民党九十三师,一九五五年加入掸邦自卫军,一九五七年成为段提沙的参谋长。他一生无妻无子,从四十岁起开始筹备养老生活,在仰光曼谷等地购置了豪华房产,且在瑞士银行内拥有巨额存款。在他的计划中,他将于六十岁那年和段提沙共同退休,前往曼谷比邻而居。
他没想到自己会活不过五十岁。
032.大撤退
段珀活了十九年,见识过相当多的屠戮和死亡,一直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他总是感觉那些悲伤苦楚距离自己十分遥远,他没想到自己的亲人有朝一日也会离世而去。
蜷缩着跪在座位上,他和段提沙相对痛哭了许久,心里恍恍惚惚的,感觉当下这一切都像是噩梦。冯参谋长的手渐渐凉了下去,手指僵硬成了和他相握的姿势。他张开嘴不住的往那手上呵气,希望可以凭借热力使叔叔重新活过来——这想法当然是荒谬,可他控制不住的一定要这样试一试。
段提沙伸手捧住段珀的脑袋,用力的和儿子额头相抵了,一边哭一边左右摇晃着头,仿佛是不堪重负,要将脑子里的哀恸全部甩出去一样。
段提沙是个情绪强烈的人,要哭就哭,哭的死去活来,哭过之后收了声,他干脆利落的恢复了常态。
他不哭,段珀也不哭了。吉普车内已经成了个血流成河的光景,父子二人各就各位的坐好,在这浓郁的甜腥气息中沉默下来。
路还是要走的,他们这可是在逃命!
掸邦自卫军对于总司令部所在的这一片山区地形,早已熟悉到了了如指掌的程度。凭着深重夜色的掩护,这支队伍在和政府军擦肩而过的近距离下,平行穿过了辽阔如海的茫茫山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后,掸邦自卫军在翌日清晨走到了丛林的边缘地带。
然而全军上下依旧是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除了政府军之外,此地还活动着缅共游击队以及其它武装力量,哪一股子都不是好惹的。今时不同往日,一旦双方开火有了硝烟响动,引来政府军可就糟糕了。
在短暂的早饭时间内,段提沙把冯参谋长抱到了一条小溪边,用湿毛巾为对方擦净了头脸身体,又解下了冯参谋长腰间那条被血块糊成紫黑的纱布,换上新绷带重新缠好。
等到把冯参谋长收拾的囫囵清洁了,段提沙给他穿上了一身崭新军装。将一张席子平整铺在一处有树有花有阳光的草地上,段氏父子一起把冯参谋长抬过去,在席子上摆成了仰卧的姿势。
而后段提沙对那遗体做了鞠躬,段珀也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一名士兵背着火焰喷射器走上来,一把火把冯参谋长烧成了灰。
段提沙现在没有能力为冯参谋长造墓,所以只好是带上他的骨灰,等安顿下来后再行下葬。
早饭时间一过,队伍继续急行军。
段提沙先前独自乘坐一辆吉普车,身边的位置是给冯参谋长留的。现在冯参谋长没了,段珀就过来补了缺。
父子两个这回受了打击,都有些恹恹的;段珀回想起冯参谋长的音容笑貌,扁了扁嘴还想哭,可是偷偷瞄了父亲一眼,他把那哭泣硬憋了回去。
他现在长大了,要懂事,要孝顺他爸爸,儿子不能再打老子了。
在上午十点钟左右,侦察兵一批接一批的赶回来向段提沙通报前方情况,每个人带来的消息都是惊人的一致:“报告将军,独立团还是没有出现。”
段提沙坐在自己的敞篷吉普车内,沉着脸仿佛是不甚在乎,对于接连而来的侦察兵们也只是冷淡的摇一摇指挥鞭,仿佛听的很厌倦。
段珀坐在一旁,却是有些不安起来:“爸爸,启明和启星怎么会不见了?是不是出了事情?”
段提沙面无表情的拍了拍儿子的大腿:“老虎,今天你要大开眼界了。”
段珀惊讶的转向段提沙:“爸爸?”
段提沙也扭头面对了儿子。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他抬手一拧段珀的鼻尖,用一种疲惫而温柔的声音说道:“你以后不要再管旁人,只要跟着爸爸走就是了。”
段珀略略皱起眉头:“爸爸,你是说……”
他没有把话讲完,因为感觉自己这想法实在太过可笑可怕。
段提沙一手扶着一支冲锋枪,一手揽住儿子的肩膀,笑模笑样的望向了前方。
段珀摇了摇头,几乎有些慌张的辩解道:“不会的,启明和启星不是那种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俩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说到这里他哽住了,单是眼睁睁的看了段提沙。
段提沙侧过脸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又用力的搂了搂他那单薄肩膀:“没关系的,老虎,不要怕。”
在段珀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之际,张家兄弟也是处在同样的矛盾中。
这些日子他们隐藏在林海深处的秘密营盘里,全凭电台和总司令部联系。段提沙那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正是因为都知道,所以他们心如油煎,在人生道路的十字关头左右为难。
张启星坐在帐篷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浑身上下已经是全副武装。张启明站在他面前,身上穿戴的倒是简便。
“我已经把话说完了。”他对着张启星轻声道:“你如果听,就听;如果不听,那我们马上出发,别误了接应的时间。”
张启星伸手揉了揉那受过旧伤的左大腿,而后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答道:“你说的都对,我没别的想法!只有一点我不放心——万一将军的队伍被政府军牢牢缠死,到时候真是全军覆没了,那老虎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盯住了张启明。
张启明一脸温吞吞的表情,让人瞧不出他的内心活动来。
“老虎……”他语气平和的吐出这两个字,随即转头避开了兄弟的目光,无言的望向了远方。
后退两步坐在了一棵老树桩上,张启明苦笑了一下:“难道我不心疼老虎吗?可是啊,启星,老虎的性命和咱们的前途——你把这两样放到天平上掂量掂量,你自己去称一称孰轻孰重。我心里有杆秤,你心里也有。我在这上面不强加于人,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听你的。”
张启星终于是冷笑了:“启明,你是不是要活成狐狸了?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现在又变成‘全听我的’了?”
张启明微笑着凝望了张启星:“真的,启星,我听你的。”
张启星颇觉玩味的和张启明对视着,一言不发。忽然通信员走上前来,弯下腰低声禀告道:“团长,将军那里连发急电过来,询问咱们的具体位置,要您马上过去接应。”
张启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兄弟的脸上。良久过后他抬起一只手,头也不回的对通信员下令道:“不作回复。”
通信员答应一声,领命离去。
张启明随之起身,也慢悠悠的走开了,只留下张启星一人独坐在石头上发呆。
在张启星迷茫怅惘的时间里,掸邦自卫军已然经过了双方约定的相会地点,一鼓作气的向东方国境线开去。
段提沙依旧搂着儿子坐在吉普车中。
段珀面色苍白的依偎在父亲身边——他已经接受了眼下的所有事实,这让他通身寒冷,感觉自己也随着叔叔死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沐浴在热带阳光中,他心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可以割断舍却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段提沙歪过头去,用面颊磨蹭了他的短头发:“我们去泰国,我们重新再来。”
033.沿途
在大年初一的这天下午,段珀匍匐在一处草窝子里,趴在一旁伴随他的乃是何建国。
自从冯参谋长死后,段提沙在这艰险旅途上不得不事必躬亲起来。段珀看他父亲劳心费力得很,就孝心发动,一定要为对方分忧解难。段提沙倒是向来不曾指望过他,又怕他动枪动炮的再遭了流弹,所以一味的只是管制着他;不过此刻情势危机,段提沙分身乏术,屡次的照顾不到,让那段珀逞强溜走。如此反复了几番,段提沙见段珀安然无恙的,就也渐渐放下心来,不过总让何建国跟随上去,给自己儿子做一个贴身的保镖。
何建国对这安排表示出了绝对的服从,因为将军少爷的身边总比战场上安全,简直堪称是一处保险箱了。
段珀,在长久的等候窥视之后,因见前方一片安静,侦察兵所报告的游击队并没有出现,就略略松懈下来,放开了怀中的冲锋枪。
侧过身来躺在了草丛里,他眼神木然的望着何建国的侧影,发现对方额头饱满,鼻梁挺直,一双眼珠子在双眼皮下幽幽的放出黑亮,正是一个很英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