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二)——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12-15

李庆成道:“那敢情好,人在哪儿呢,让他来吧?这哑巴就算了,还给父皇罢。”

方皇后道:“你父皇给你派的侍卫,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你去给你父皇说说,就说母后也给你挑了个人跟着,看他怎么说。”

是年方青余顺利进宫,追随太子身侧。

原来……方青余也是那时候来的。

李庆成小憩初醒,头疼欲裂。

张慕已不知何时站在厅内,李庆成道:“回来了?这么早?”

张慕表情十分茫然,李庆成这才记起先前是他把张慕唤回来的,再回忆小憩前的事,一场梦后,竟是记不太清楚了。

“没事了。”李庆成道:“你去罢。”

张慕问:“怎么了,头疼?”

李庆成道:“方才想说什么又忘了。”

张慕担忧地上前,探李庆成额头,被李庆成堪堪挡开。

“孙岩让我喝酒。”张慕说。

李庆成道:“去喝,别太晚回来,方才只是忽然无趣,想……嗯,寻个人陪我解闷,罢了。”

张慕从怀中掏出一管竹哨,轻轻用唇试了试,声音很小,继而把它放在桌上。

“给我的?”李庆成拈起竹哨翻来覆去地看,张慕点头。

李庆成吹响哨子,海东青飞进厅内,落在案前,乌黑的双目打量李庆成,又侧过头去看张慕。

张慕一躬身,再次出门。

李庆成抱着鹰发呆,海东青素爱干净,以喙将羽毛间隙啄理得一尘不染,也没有寻常鸟类的禽畜气味。李庆成想了会,朝海东青道:“我这是怎么了?”

又坐片刻,李庆成忍不住叫了名兵士,吩咐道:“把张慕叫回来。”

那兵士无言以对,李庆成道:“去,让他别喝酒了,什么话谈完就马上回来。”

兵士只得喏喏转身,李庆成又道:“算了,别去了,当我没说过。”

张慕出门一日,李庆成忽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只觉坐不住,趴在桌上,朝不住转头四顾的海东青道:“慕哥怎也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性子真要不得。”

海东青喉内咕咕咕地响,盯着李庆成看。

“那哑巴笑起来真好看。”李庆成出神地说。

片刻后李庆成收敛心神,喝了点冷茶,继续看书,方青余回来了。

“哟。”方青余颇有点诧异:“怎就你一个?”

李庆成没好气道:“这话像当侍卫的人说的吗?”

方青余笑吟吟地朝李庆成身边一坐:“想起我是侍卫了?”

李庆成不答,方青余道:“给口喝的吧,青哥连着给你跑三天汀城了。”

李庆成端过自己喝了一半的冷茶,方青余埋头喝了,说:“得了个消息,今夜孙刺史的儿子孙铿要到满堂春去。”

李庆成:“这有什么用?”李庆成想了想,也没什么作用,只得暂且放在一边。

方青余:“憋闷了么,幸亏今儿事完得早,能回来陪你。”

“谁要你陪?”李庆成推开方青余的脑袋,懒懒道:“挪开点,别凑这么近,仔细我儿子寻你麻烦了,你看,羽毛都张开了。”

海东青虎视眈眈地盯着方青余,一身鹰羽嚣张地竖立起来。

方青余:“那哑巴上哪去了?”

李庆成:“去孙家喝酒了。”

方青余稍稍眯起眼:“从年节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中,孙岩说不定会请你喝酒看戏。”

李庆成想了想,道:“有可能。”

方青余:“你打算怎么做?”

李庆成:“还没想好,我要趁此机会离间州尉与刺史,以及他俩与孙家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互相忌惮,都觉得对方在瞒着些什么。”

方青余想了想,道:“让他们都知道你来了,但林州尉与刺史以为你与孙家勾结,孙家又以为你与州尉勾结?”

李庆成点头道:“是,刺史是朝廷的人,孙家还没决定好,而州尉则完全不知道我来了。咱们先想个办法,暗中令刺史知道咱们在孙家的事,只要可信,刺史就会上报朝廷。”

方青余道:“然后呢?”

李庆成不吭声了,方青余道:“你想让我姑母知道你在西川,于是孙家不投你也得投你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方青余又道:“你不怕孙岩破釜沉舟,把你卖给州尉?”

李庆成道:“我近日就在想这档子事,要怎么做得天衣无缝,让刺史修书前去通禀京城,又要怎么瞒住孙岩,不让他起疑心。”

“最好的结果是朝廷派人前来,将林州尉的兵权收缴,再逼孙家把咱们交出去。这么一来,孙岩就得马上表态了。”

方青余道:“我倒有个法子,不过有些行险。”

方青余详谈许久,李庆成当即有了计划,说:“这下正好了,孙铿就在青楼里,事不宜迟,你安排人手,咱们这就上满堂春去走一遭。”

满堂春开了数十年,原是葭城一名江湖人老来赋闲的产业,兼接男女客,小倌,姑娘们并作一间,分东西楼,包厢数十,倌儿上百,掌灯时街前挑起大红灯笼。

岁末城中富贾络绎不绝,满堂春楼前停了不少官家马车,李庆成先令车在僻巷外停了,才与方青余踏着满街湿漉漉的雪进楼去。

方青余牵着李庆成的手刚进门,当即便有姑娘围上来,李庆成低声道:“你和谁接的头?”

方青余招手,一妇人便放下罗扇过来。

“她叫秋娘。”方青余道:“那日没入厅,在院外侯着。”

秋娘日前匆匆一瞥在院外看了个大概,知道李庆成身份,忙福道:“见过李公子。”

李庆成尚是头次来这地方,心内颇有些好奇,四处张望。

“还有少年郎?”李庆成不禁道:“你是老板么?”

秋娘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贱妾是给客人们管牌子的,满堂春是花堂,也兼作柳厅,楼里客人们点了姑娘小子,都着贱妾去分派。”

李庆成见秋娘倒像个知书达礼的,半点不似听闻中的老鸨,遂笑道:“你们还有分管的?孙刺史家的公子什么时候来。”

秋娘低声道:“只听闻订了位置,人还不曾到,循例都是掌灯后才来。”

方青余道:“先寻个隔间,上点酒菜,我俩先用了饭再说,待会你忙完了就上来,有事吩咐你,不需让姑娘来陪了。”

秋娘道:“行,公子这边请。”说着于大堂前一转,引着二人朝内间去,三层高的青楼内,走廊上有恩客与小倌追逐,闪入房内。

李庆成被带进三楼一间厢房内,一床一帐,便在床边坐下。

“怎也不见半分热情。”李庆成笑道。

方青余答:“将咱们当了自己人,来办事的,哪有对着主子挠首弄姿,甩卖风骚的道理?你在这歇着,青哥先去安排。”

方青余出外朝楼下望,见秋娘竟是换了副面孔,在一群美人莺莺燕燕簇拥中走向花厅。

那处正站着一人,正是孙诚。

孙诚笑道:“今日不是我,是当家的要待客。”

秋娘似嗔非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岁末来的大人多,孙刺史的公子也早早订了位置呢。”

孙诚无奈道:“也是仓促间定的宴,满堂春不行便别处去罢。”

秋娘笑靥如花道:“既是你亲自来说了,便留个位罢。几时来?”

孙诚如释重负道:“多谢了,将你楼里小倌都叫来,边厅里我挑一个。”

秋娘道:“今天这事……”

孙诚赔笑道:“当然心里记得……”说毕以手指去拈秋娘粉面,秋娘啐了口,领着孙诚朝内厅去。

不片刻孙诚领着个小倌出来,方青余停在二楼哭笑不得,心道今天真是得了头彩,那小倌年仅十五六岁,一身柔弱,虽无李庆成的锐气与悍勇,眉目间却依稀有点似有情,若无情的风韵。

孙诚道:“就他了,留着,稍后我家大少爷就来了。”

秋娘点头送客,那时间正有龟公提着茶壶,端了酒菜朝三楼去,方青余心思复杂,难以说清,只得转身跟着上楼。

29.相思酒

菜排布上,李庆成在厢房内等着,方青余轻轻拢上门,一语不发地坐在李庆成身边,给他斟酒布菜。

“都准备好了?”李庆成道。

方青余答:“妥当了,你听秋娘说。”

片刻后秋娘抱着琴进来,小声道:“李公子,稍后你们靠着左边说话,这间厢房与隔间厢房是通着的,您看这儿。”

秋娘朝立柜旁一指,李庆成看到花架一侧,镶着个镂空的格,凑上前时隐约看得见隔房的灯光。

“还有这玩意。”李庆成哭笑不得道:“要不提前打个招呼,还真着了你们的道儿了。”

秋娘暧昧地笑了笑:“有的客人就爱这调调儿,从隔壁能看到咱们这儿,声音再略大点,也就听见了,但从这处瞧隔壁是瞅不全的。”

“这房里夯的砖木,置的摆设,房梁木柱都有讲究,这间里谈话隔壁听得一清二楚,隔壁间说话,这边却听不着。”

李庆成欣然道:“很好,这就将小倌叫来吧。”

秋娘放下琴,亲自出去吩咐小倌。

小倌入内时一脸茫然,李庆成挠了挠头道:“会弹什么曲儿,来,弹个听听。”

小倌怯怯张口道:“官人想听什么曲儿?”说话时又偷瞥方青余,两名男子,只点他一个作陪,还不知该怎么折腾法。先前本已得了秋娘吩咐,今夜只需陪刺史的公子,孰料莫名其妙,忽然又改了客,只怕面前少年并非易与之辈。

李庆成道:“随便弹。”

方青余道:“弹点西川的曲儿,没听过。”说毕抱着手臂,倚在门前朝下看,马上拢上门窗并以眼神示意,正主儿来了。

是时小倌叮咚拨琴,展喉唱了起来。

“将士西征路苍茫,雪月万里归故乡……”

且话说满堂春花厅内,孙刺史独子孙铿来了,秋娘亲自迎上前去,将孙铿请上三楼。

“孙公子这边请。”秋娘声音从走廊内传来。

孙铿呵呵笑,进了另一间厢房坐定,孙铿瞒着老父出来眠花宿柳,身边只带一名家丁。只听秋娘道:“孙公子,沭华没料到公子来得这般早,正在梳洗,还得一会儿才能来见客,要么孙公子先吃点小菜?”

孙铿往来满堂春多次,也是个熟客,当即淫笑道:“不妨不妨,你下去罢,待沭华收拾好了让他自个过来就成。”

秋娘退了,反手拢上门时忽闻隔壁厢房一阵哗啦乱响。

李庆成怒道:“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倌正抒嗓唱至:“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秋去春来。”一句,不料迎面飞来一茶盘,惊得弃琴起身,李庆成再掷出一茶盏,登时劈头盖脑砸在他的脸上,揪着那小倌头发猛抽,一巴掌下去,小倌的脸登时肿了起来。

李庆成正欺凌小倌,转身又去拔方青余的佩剑,诤然拔剑声响,小倌骇得一阵抖,哭喊道:“公子饶命!”

方青余色变道:“殿下万万不可!”

隔壁厢房,孙铿正自斟自饮,忽然听得响声,隐隐约约正是自己相好的嗓音,当即便留了个心,行至墙边侧头去听。

小倌放嗓大叫,哭爹叫娘地不住躲避,李庆成捋袖要揍,一边骂骂咧咧,将小倌赶到墙根处,恰恰就在孙铿耳边,孙铿躬身时见墙有一镂空小孔,内里透出光芒,便凑上前去窥探,一看之下险些肺也被气炸,那哭喊求饶的,不是自己捧着的花魁却又是谁?

孙铿当即忍无可忍,转身一脚踹开门,秋娘脸色数变,正站在隔壁厢房外,早有准备,一见孙铿出来,忙手足并用将他推回房内。

孙铿道:“什么人!反了这是……”

秋娘苦苦哀求道:“孙公子勿声张,万勿声张,那人来头大得很!公子听我一言!”

孙铿被秋娘按着,这世上越是嚣张便死得越快,总有些人惹不起的道理还是懂的,当即敛了声音道:“那房内的究竟是何人?”

秋娘:“那位小公子来头大得很呐!贱妾也不知是何人,只知是孙家的贵客,孙岩少爷亲自请来的人,公子现下切不能过去!”

“今日孙岩特地派了人过来,吩咐得伺候好那公子,不知为何他一来,偏生就看上了沭华。孙公子万请息怒,这人虽脾气暴怒,家仆还是个明事理的主儿,贱妾也言明沭华今夜有客得作陪,只弹个曲儿就走,待贱妾去打点,孙公子不可打草惊蛇。”

孙铿冷静下来,见隔壁一俊朗男子腰际佩剑,心知多半是个惹不起的,遂又问道:“孙岩向你说了此人身份不曾?”

秋娘道:“贱妾哪能知道这许多事,那人一口京师话,不定是朝廷派来的人,孙家又言明须得好好照拂,不可逆了他的意,只怕……”

孙铿道:“怎可能?朝中若有大人来,我怎么不知道?”

秋娘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目中带着惊恐,与孙铿相视片刻,道:“孙公子且稍安,贱妾这就去,沭华既惹怒了他,想必也留不住了,这就去领过来。”

孙铿道:“快去!”

秋娘出房,到隔壁去叩门,孙铿侧耳到孔前听,又躬身窥探,只见秋娘进隔壁厢房不住道歉,小倌被拧倒在地上,秋娘一面朝李庆成赔笑,一面责骂那小倌,笑道:“李公子请稍后,老娘带下去好好教训,再给李公子换个?”

李庆成眉头动了动,秋娘略一点头,李庆成便长叹一声:“罢了,不须再唤人来伺候,带走就是。”

秋娘道:“满堂春里姑娘们也多……”

李庆成不耐烦道:“让你滚出去!没听见么?!”

秋娘连声道:“是是,这就去。”说着把小倌带出厢房,方青余上前拢好门。

孙铿正窥视间,自己房门又轻轻叩响,秋娘带着沭华推开门,可怜那小倌满身茶水,披头散发,侧脸红肿。

孙铿既怜惜又忿怒,上前拉着那楚楚可怜的小倌双手,秋娘忙道:“孙公子请再等片刻,贱妾带沭华去收拾打理,稍后就来。”

孙铿正想弄清楚隔壁的人是什么来头,便吩咐道:“去罢,给他洗洗。”

秋娘领着那小倌走了,孙铿心内转了不少念头,既姓李,又是孙岩的贵客,来头很大,京师的人……究竟会是谁?

孙铿忽然就记起年前听见的消息,刹时一阵恐惧,忙又凑到孔上去窥视。

孔中窥景:

李庆成与方青余一主一仆,相对沉默。

李庆成长长叹了口气。

方青余温言道:“殿下,青哥弹首曲子予你听罢。”

孙铿骤闻殿下二字,霎时如中雷殛,身子一僵。

李庆成颓然道:“免了。”

方青余笑道:“小倌伶人,不懂讨殿下欢心,责骂几句也就是了,与他一般见识作甚?”

李庆成淡淡道:“是我太焦躁,长路漫漫,复位难望,连个小倌弹首曲子,也折辱于我。一时三刻想起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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