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怎么样?”收回手,然后将杯子转过一点,就着刚刚施文然喝的那个位置,弋倾文也小饮一口。
“很香,很淡。”施文然其实很会喝,而且属于越喝越清醒的那一类,但是他喝酒向来有个原则,就是要和对的人喝,而此刻眼前的三人,两个不认识,一个自己极度厌烦,于是那里还有喝酒的雅致。何况整个客栈乱作一团,他背向门口,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个走到自己手边的官爷,只是很随意地朝他手里的纸瞥去一眼,却忽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那样,半张着嘴不可思议。
“这画像……给我看看……”他放低了声音在说,尽量控制住了情绪,可是谁都瞧见了他的嘴唇在哆嗦。
“你把这张画像给我看看,官爷。”
那官爷一怔,于是低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哪里见过。他将画像递过,施文然接下就一阵细看,最后咬他着嘴唇,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为什么挽风会在上面。
他当然知道自己成了一个通缉犯,因为自己生了那样一张脸。可是怎么、怎么连挽风都……
“官爷,这人是谁?”他几乎没有办法把视线从上面移开,“他犯了什么法……”
“问这么多干什么?!”劈手将画像收回,那官爷似是被提醒了,于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施文然,终于明白那股子熟悉从哪里冒出来了。
追了几天的人,看了这么久的画像,怎么人到了跟前却不认识了。
他走近一步,把脸凑到施文然面前,举起手中另一张纸,“你倒是和这张纸上的人,有点像。”
弋倾文冷下了脸,立刻将他扯开,远离施文然。
“大胆!”
被他猝不及防一拉,官爷顿时恼了,立刻摆出了官腔,“你们二人是否认识?看你这样子就知不是好人,说!”他指着施文然,“你和画像上的人什么关系,你无缘无故要问他的事做什么?”
“原来如今朝廷办案的人,都和你一样了……难怪这几天处处都可听见民怨。你们倒办的好差……”司徒焰在一旁凉凉开口,对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他向来有点厌恶。
“司、司徒少爷真是说笑了……”翻脸如同翻书那般,那官爷听了又立刻弓起了腰,一副小人样在他边上点头称是。
“只是这上头催得紧,画像上的人偏偏抓了又被逃了,这不,小的们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口里说着,但眼睛还是没从施文然身上移开。
像、真是很像……可是只要细看了,又会发现,这少年明明和画像上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怎么会这样?
南宫天宁朝着画像与少年的脸暗暗比过,五官倒真是无一不像,可是……他与司徒焰对视,将这份不太寻常压了过去。
“我们走。”
对这一幕已经毫无耐心的弋倾文冷峻着一张脸,站起身就将一旁的施文然拉起来,“这里不住了。”
他说完转身想走,突然“唰”地一声,那官爷将手里的长剑一亮,“不交待清楚别想走,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哼!”弋倾文此生最恨被威胁,眼前这人在他跟前如同灰尘,直接拉着施文然就要越过他,未料施文然却挣开了他的手。
“文然?”
“这位官爷……”施文然差不多知道事情因他而起,他不想无端惹出什么麻烦,于是模仿着店小二行了个礼,“你认错人了,请你拿着这像同我的脸再仔细比对比对。”
他说得诚恳而且态度极真,那位官爷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拿起了纸仔细比对起来,结果越看越发地觉得不像了。
“那你无端问这画像的人做什么?他和你什么关系?!”
司徒焰看见少年的眼底瞬时像被掺进了灰,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要回答这个问题能让他多么难熬一样。
“没、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这么干净漂亮的人,能犯了什么事让你们这样拼命去搜……”他垂下了眼帘,弋倾文看见他轻轻抿着唇角,刚才所有的震惊疑惑在刹那间,全部被他用理智按耐住了。
弋倾文有些赞赏,但又觉得多此一举,像这样的人,他从来不放在眼底。
“霜降!”
弋倾文双掌轻拍,立刻一抹红丽的身影站在了门口。
“去把车子牵过来,我们走。”
“是。”
霜降颔首,一晃不见。
南宫天宁见一直心系着的人忽然出现,双眼煞亮,他数个念头闪过,最后在心念的驱使下,他开口帮忙。
“我说,这年头是不是办案已经不讲究证据了?是不是官府想抓人就抓人向审问就审问了?不知刑部尚书刘大人办案是否也不讲究人证物证,只凭猜测臆断?”
难得看到天宁会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司徒焰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心想这实在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这二位是我和南宫天宁的朋友……”他故意将天宁的姓氏报了出来,权势压人这一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得更清,“不知这位官差可否放人?”
“这……”虽然确实与画像不一样,但凭借多年搜查经验,这少年也着实有些怪异,但碍于自己无凭无据,也不能无端抓人,加上……他几乎可以说是有些小心的望着还坐着的两位不可得罪的人物,在这日高云淡的节气里,他的额前滴下了冷汗。
“若这位公子真的有问题,不知……官爷是否信得过我和司徒少爷,必会将他们绳之以法。”这已经是南宫天宁最后的退让,他可不想让自己再一次错失良机,他还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与他们相处的理由。
弋倾文朝他射来一道冷漠得能杀人的眼光,南宫天宁毫不在乎,耸了耸肩,含笑以对。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湖规矩……只可惜南宫天宁并不知道,弋倾文实际上是个,从未真正踏入过江湖的人,所以一切江湖规矩对他而言,全都是空话。
“多管闲事。”弋倾文冷冷的给出四个字,拉着施文然的手,头也不会地朝外走去。
司徒焰哈哈一笑,在桌上放上一小锭银子,也跟着甩袖而去,只留下南宫天宁一人善后。
“该死!”南宫天宁低咒了声,对把麻烦事全扔给自己的司徒焰咬牙切齿。
他缓缓站起身,咳了几声后语言陡然犀利起来,“或者干脆,官爷把我带回衙门,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刘大人了。”
他拍了拍衣服,一派自然,所有不快却轻轻楚楚弥散了开来。
“小的岂敢……既然那位公子是少爷的朋友,而且也确实、确实与画像上的人不符……那自然没有捉拿的理由了。”
他停下擦了擦汗,“南宫少爷一路走好,搜查一试怎敢劳烦少爷。”
“嗯……”
南宫天宁满意点头,最后塞了张银票给他,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话,“辛苦了,为朝廷办事,理所应当。”
“谢谢南宫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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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继续之前的颠簸,离开这个并不知道名字的小城镇,弋倾文三行人沿着清江由南朝西而走,他们要去远在西宁的祁冥山,在山的最西侧,是天下第一毒门,唐门。
“霜降……”弋倾文在马车远离城镇后,终于动怒。
因为有辆马车从刚才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弋倾文习惯独身一人,突然被跟踪着实让他有杀人的冲动,若非估计施文然,他可能已经要下杀手了。
“属下在。”霜降在马车外应声道,她大概能猜到她的楼主要她做什么了。
“赶他们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他们。”
“是,那请楼主先行一步。”霜降收紧了缰绳,轻喝一声,于是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不了,就停在这里,你快去快回。”
见弋倾文的不悦渐渐加深,霜降就有点想笑,因为她的楼主在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一种任情……
“属下遵令。”语随人消,耀眼的红衣袖摆荡出一片华丽,施文然也跟着探头出来,却只来得及看见霜降飞身而起后长发狂舞的背影。
那一抹红至极处的明艳在空中几下点足便如飞燕展翅,灵动无声,飘飘然落在后方马车上。她顺手夺过脚边还呆愣着的马车夫老赵手中的绳子,轻斥一声后将马生生停住。
老赵被惊得摔下了车,霜降弯腰将他扶稳。
过长的裙摆盖掩住了鞋,逆风而飞翻不停的红色在眼中缭乱不已……当马车因势急停而差点人仰马翻之际,南宫天宁探出头一瞧究竟,却是这样一幕动人的身姿牢牢刻进了他的眼底。
有一瞬间的讶然还有来不及反应后的吃惊,南宫天宁只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身影,直到对方松开了绳,转身对着他轻声道:“这位公子,家主不愿与人同行,可否暂缓两位去势……或者……”她停了停,重新清过嗓音,“或者请先行于我们,如何?”
南宫天宁自是仍在回味刚才那一眼带给他的惊艳,司徒焰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翻开卷帘一跃而下,嘴角有一丝浅笑在落地后被他不着痕迹地隐去。
“姑娘可真是强人所难,所谓各有各的做法,这路嘛……”他挥开了手中的折扇,风度翩翩,“也是各有各的走法,我们要快要慢,岂是姑娘有资格干预的?”
霜降只客气点头,“家主要干预,那自是要干预的。”
司徒焰眯了眯眼,开始打量起眼前这姑娘,只是越打量越猜不清楚她的身份底细。司徒焰自认虽不常行走于江湖,但对江湖新辈略有耳闻,如此气度如此容貌……如若有出现于江湖,早该引起注意才是,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来历?
“这位姑娘说话也忒好笑了点,还是你家家主为人过于猖狂……以至于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下人。”
司徒焰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脑海中片刻不停地思虑着一些事,口中喃喃道:“这道是你家开的么,这路只准你家走的么?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过如此无理之言,还道是在下与世隔绝久了,竟不知江湖何时出了这么些不懂规矩的人!”他瞥了眼还呆车里的南宫天宁,一副蠢样让他摇扇摇得越发快了。
这头蠢驴总是一见到色便什么都统统忘了,没用的死呆子,活该被毒成病秧子!
霜降被人骂成这样也不动怒,心平气和,仍然语带微笑,“既是生平第一次,想必确实是这位公子孤陋寡闻了,江湖事江湖人,各有各的做法,你不知倒也可以原谅。”
听到对方面不改色地拿了自己的话将自己的军,司徒焰手里折扇一敲,“岂有此理!”
霜降收起了笑,站在马车上朝司徒焰望去,这一高一低远看着竟生出一分傲然。
“公子所言极是,于此,我们的走法便是之前的提议,选择如何我们无完全干涉,但是……”原本平淡温和语声陡然一折,她鹅蛋白净的脸上,那方才还弯着的眉此时轻轻一挑,“奉劝一句,若不想节外生枝,还是听此一劝。”
“哎哎……别这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南宫天宁也下了车,只是一句话的功夫,气没顺过,立刻弯腰咳了起来。
霜降见两人已然下车,忽然不发一言转身抽出长剑,“唰唰”两声,最后重握缰绳振臂抽向马的屁股,那马儿受惊立刻蹬蹄长嘶,狂奔而去,司徒焰和南宫天宁两人同时变脸,原来霜降见车上无人,便斩断了勒于马身的皮绳,于是车马分离,就听到“哗啦”一阵声响,一地的车框散架。
霜降回头一瞥地上二人,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且慢!”司徒焰几个起落便后发而至,在霜降跟前停下。
霜降收住去势,却不言不语。
“姑娘未免太过分了些。”司徒焰冷冷开口,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
霜降想了想,便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金子,“毁了你们的车,着实不好意思,忘了赔你们的车是我疏忽了。”这话恳切动听,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看见她放了马匹毁了马车,司徒焰当真要以为她真心而为。
“这里一片荒芜,无人无店,你毁了我们的车,你让我们如何而行?”
“刚才我已劝过,是你们不答应,那我自然不必顾忌了。”
霜降见他不接,随手朝后一扔,随后而至的南宫天宁反射接过,一看竟然是一锭金子。
霜降微微一笑,“钱已收,两不相欠。”她再次想走,一柄扇子“唰”地展开与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毁我们的车,想走?没这么容易!”司徒焰言语生怒,手中折扇一挥而下,霜降侧脸避开。这一避动作不大,避得轻轻巧巧正正好好,一头黑亮的发丝因这一侧在她的脸颊边轻轻晃动。
霜降一叹,她当然知道这番作为惹人发怒,也知道这的确不合常理,可是楼主之命不得违抗,即便再无理也还是没有办法。
“请。”
霜降退后一步,一柄雪亮的长剑握于手心。那剑身通体发亮,如雪一样的晶白,就好像用一块纯然的白玉打磨而成。
似乎是被那剑光引去了注意,南宫天宁看了半晌,觉得有什么就要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当霜降反手摆出起手式,他惊道:“折玉剑!”
霜降回头瞧他一眼,不笑不语,但神态俨然肯定了他的话。司徒焰一顿,看向南宫天宁,彼此眼神一番交汇后都是惊异不已。
南宫一脉人人酷爱兵器,当今世上任何一样兵器只消一眼就能说其出处。如今南宫如海独子在此,他的话司徒焰自是十万分信任。
司徒焰对兵器了解得并不如南宫天宁那般透彻,但却也知道如今武林中,有七样传世之物,分别是:
“绿玉倾水杯中醉,夜夜闻萧声如碎,此心不等故人归,挥剑折玉情难却。白玉横锁锁连天,静玉断水水长圆,人生至此痴绝也,墨红双玉佩人间。”
司徒焰突然想起几年前倾风楼楼主风析的扬名一战,当时风析手上的兵器似乎就是“百玉横锁锁连天”的“白玉锁”。
那么,这姑娘手里拿的,想必就是“挥剑折玉情难却”了。
那么……她是倾风楼的人?
霜降心知眼前这二人多半已猜到自己的身份,便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想着尽快完成弋楼主的吩咐然后赶快回去。
她长剑一指,口里已没了之前的客气,“动手吧。”
这姑娘长得如此脱俗标致,却丝毫不懂是非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喊打,南宫天宁委实有点可惜。
他耸耸肩,让司徒焰应战。
“动手之前,可否告知姓名,姑娘?”司徒焰一点点地折起了扇子,问出心中所想。
霜降沉吟片刻,并非不愿回答,只是她突然发现,这似乎是多年来第一次需要报上名讳。她生性淡然,随弋倾文外出三年从未与人冲突,因那多半是芒种的差事,如今芒种不在,对于身份的公开她有点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