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花?树也能生长在水中的吗?”施文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转头去问立秋。
“这是‘依水’。它不是树,而是茎,它必须生长在最干净的湖水中。其色如桃,其香如梅,花开于春秋二季,叶落在夏冬初时。”
施文然听后摇头,心想,这么漂亮的花确实需要最干净的东西才能养成。
花香清清,水流隐隐,触目所及,实在是心旷神怡。
就这样在湖水中走了一会儿后,立秋将他带进了一个用翠绿的竹子搭建起来的亭子。施文然回身再看,自己已身在湖心中央,而那座“倾风楼”却已在他身后很远之处。
这让他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抬脚踏上竹阶,一根根显然精过了挑选后被并排在一起的细竹,成了最好的落脚之地。
竹上放着一张矮几,左右两张软垫。
立秋道了一句“请坐”后,伸手取了几上的茶杯,蹲下身就勺了湖水,然后手运真气,一股热气缓缓而出。
他转手递给了施文然,施文然就着喝了口,水清味甜,温润如这暖暖的天气。
“少爷喝了我的水?可愿与立秋聊聊?”立秋见他喝了,嘴角擒着笑意。
“聊什么?”施文然放下了杯子。
竹排下,水声迢迢,这绝致的风景能让人身心愉悦。
“聊少爷此刻的心情。”立秋笑得颇有深意。
“心情?”施文然笑了,“我的心情并不重要,还有,如果我们还要继续谈话,那么请你不要这样叫我了,我很不习惯。”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施,施文然。”他一边说一边在矮几上笔画给他看,“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那,我还是叫你纹染少爷吧……纹染与文然,字音相近,请原谅立秋暂时无法忘记纹染少爷。”
人之常情……施文然可以理解,而且也不喜欢强迫别人。
手撑在矮几上,施文然看着满眼的落英缤纷,这无边无际的流水伴着花香,人如在画,美不胜收。
“不知立秋之前的提议,少爷考虑清楚了么?”立秋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说实话,立秋,我并不想去扮演一个人。如果你们的弋楼主这样爱纹染,更应该让他清醒过来,执迷不悟才是最伤人心的。”施文然劝他,“我与你们那位纹染少爷素昧平生,他的一切我也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去冒充他?难道你不认为这样对你们的弋楼主而言,才是最可悲的吗?万一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又怎么去承受?”
施文然自然有他的一套观点。
既然要沉迷在过去不愿面对,不如直接把现实揭露出来,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怎么知道,弋楼主不知道真相?”立秋站在竹排边上,低头看他,身后是浩瀚如烟的水面,“难道你当真以为,弋楼主会分不清你是谁吗?还有……”
他一字一句如刀一样刺进了施文然的心间,“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敢问少爷究竟怎样完成那个一世之约?”
话虽狠,不留余地,可一想到那位背负太多用意太深的风楼主,立秋觉得,适当的提醒还是需要的。
******
那是找到纹染少爷后,残阳如血的一日。
在情江边上的崖边,一件白色的长衫挂在剑上,随风猎猎翻飞。
“风楼主,请,请节哀……”立秋看着风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风楼主已经在剑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他在一旁也跪了下来,“楼主……你这样,纹染少爷又怎么忍心。”
风析身形微微一动,却还是一直盯着前方插在土中的剑。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件外衫,白净的颜色上尽是血污。而内侧却很干净,上面有红色的似乎用血留下的字。
只是寥寥几行,却几乎让风析悲痛到伤了心神。
他颤抖一遍遍看着,那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还是这么简单,这么冷情。
……
风师兄,若见此衣,纹染已不再人世。勿要伤心,不必挂念,纹染离去得甘愿。纹染一生唯愿与他相伴,不论生死。只是恨不能与二位师兄煮酒论剑,把酒言欢。弋师兄之心伤皆因纹染而起,奈何纹染早已心有所属,望风师兄原谅。你们是世上唯一疼过爱过纹染之人,纹染此生得遇实为有幸。若有来世,望还有亲唤风师兄、弋师兄之时。师兄,珍重、珍重。
……
珍重、珍重……手一松,那件外衫就飘落在了地上。
风析终于落泪,泪水一滴滴落在那衣上,化出了一片淡淡的血迹。他将那把深深插在泥土中的剑拔了出来,宛如拔出了一段往事,因埋在内心多时,如此深、如此深。
纹染啊纹染,你实在让师兄不知该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风析几乎站不起身,立秋忙跟着起身扶过。
“立秋……”
“立秋在……”立秋看着风析,情江吹来的风带着潮湿,混着一身被暮日染得惨然的金红,风析的脸显得憔悴而苍白。
“也许我错了。”他回头盯着崖边思虑半晌,茫然地问着。
“立秋不懂。”
风析撑在他的手,借力一步步转身走着,“也许我不该再将一个无辜的孩子扯进来。让他陪在倾文身边,恐怕,真的太过残忍了。”
立秋低着头,想了会,黯然道,“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两全的事。风楼主只是退而求其次。”
“只是这求其次,我真的是不忍啊……”风析长长一叹,那叹息在风中被缓缓吹散开来,“当我看到那孩子眼中的坚忍,还有那些真挚的情意与义气,心里就有声音告诉我,就是他,他能帮我,帮我守住倾文。立秋,你可明白?”
“立秋明白。”立秋又怎么会不知风析的良苦用心,“风楼主对弋楼主用情太深。”
“倾文对于我而言,不仅仅只是师弟……”风析遥摇空念,怀念着过去,“我们一起识字、一起习武,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我不能……”
“两害相较,取其轻。”立秋开口,却是字字斟酌。
风析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一望无际的情江,江水朝潮朝落,如这天边的浮云,长涨长消。
“是啊……”
是啊,两害相较,我只能取其轻。
******
“我确然自己决不会不守誓约,可是风析并没有要我冒充他,我只需要守在他的身边。”
见立秋不言不语站在那,施文然摇头。
“而弋楼主是否知道了真相,是否分得清我是谁,我觉得和我与风析的约定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不知道立秋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最后抬头看着他,眼睛很亮,很真挚,“立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是那个人,我没有办法代替他,你懂吗?我实在……”
“不,你可以。”立秋突然打断,神色竟带出一丝痛心,“是的,你说的没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那个系铃的人不在了那又当如何?那个人死了,他死了……”
什么叫事过境迁,什么叫物是人非……所有一切都回不去了,当初将一切打上了死结的那两个人,都回不去了,而那个死结也将永远留在那里。
人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那要如何去解?如何去解?
“所以只有你,只有你能帮弋楼主……”立秋一撩下摆,忽然单膝跪地,抬起头,视线笔直地射进了施文然的心底,“难道这样,都不能让少爷您,动一次恻隐之心吗?”
恻隐之心……
怎么会没有恻隐之心?
施文然见他如此,忽然长长呵出口气,将立秋扶起,“你为什么要跪我呢?哎……”他一声叹息,别过了头,“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去伪装成另一个人,立秋,你不能强人所难。”
“我明白。”立秋见他如此,心知他已动摇,连忙道,“但至少,不要否认,可以吗?因为现在的每一句否认,都是在刺激弋楼主。这两年弋楼主的伤才好,再受不得一点伤害啊!”他不仅是一名杀手,也是一名大夫。当年弋楼主为情所伤,损了一身的功力,全靠风楼主将全部内力渡了过去才不至于成为废人。如今一身修为虽已与过去不同,耐得住情伤,却也万万大意不得。所以立秋今日一番规劝一番恳求,只为弋楼主。
“不要否认么……”施文然有点走神,喃喃轻言,然而看着这样的立秋,他知道,自己妥协了,自己被打动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面对那个人,那随之而来的欺骗都将让一切变得不再纯粹。
他有种预感,他正在为自己的人生打上一个无人可解的死结。
而那个结将永远难解。
“最多,我只能不否认……”
所以最多,我只能不否认我是纹染……若要我承认我不是施文然,却是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立秋一听,脸色顿时好了许多,秋水一样的眸子浸着深不见底的喜悦。他抬头看着满目苍蓝的天,心中的庆幸难以明言。
果然……对这样善良温和的人,动之以情,是最最有效的办法。
其实,刚才那样的行为到底几许真情几许假意,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只知道,当看见施文然眼中那深深的同情,他的心就跟着明亮起来。
因为只要有同情,一切都有希望……他扯出了一抹微笑,带着一点苦涩与自潮。
两人坐在那竹排上,却心照不宣地,再没有开口打破此时的沉静,只剩下无尽的落花飘在这无尽的流水,浮浮沉沉、宛如人生。
第十章:二十四杀缺一不可
情江附近只有一片陡峭的山壁,往东延伸就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江水一次次翻拍在崖壁上,“哗啦”的潮水声,听起来竟也能很舒心。只是这天还是黑压压的,站在崖边一看无边的浪水,那凄凉的感觉让风析闭上了眼睛去感念。
很飘然,也很悠远,像极了纹染。
背后的丛林传出声响,风析凝神听了听,了然一笑。
他转过身,飞扬的发丝将他的脸笼在了风里,将边的风潮湿寒冷,显得有些宽大的白衣被吹得咧咧作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几分。
“小满,你还是这样,喜欢神出鬼没。”
听他如此说,那人也不在偷偷摸摸,干脆大方地现形。一身暗绿的长衫,腰间一条白玉佩带,看上去要比立秋小上一两岁。他一步步从暗影里走出,黑夜里没有光线却还是能看见他的容貌,生得唇红赤白,有点娃娃脸。
他朝风析拱手后就抬头扯了下嘴角,右脸顿时现出一个好看的酒窝。
很孩子气的笑。
“风楼主……”他只说了一句,就突然冲向了风析怀里,风析早是习惯了,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撒娇了啊?都多大了?”然后又盯着林里的另一位,笑叹道:“清明,还不出来?”
那个一直隐在深处的人听风析已经这么喊,于是也踱步出来。
他与风析一般,都是长长的白衣,不过倒是比风析穿了更合身。只是长得与那赖在风析怀里的小满不同,一张脸生得虽是年轻,但五官普通,表情冷硬,让人猜不出年龄。
他瞥了眼小满,眼里闪过一丝责备,轻声道,“清明见过风楼主。”说完上前两步,将那粘在风析胸前的头拔了出来,往外一揪。
小满回瞪了他一眼,“人家难得才见风楼主的,你就这样,冷冰冰的。”这死人,还真符合他的名字,自己这十八年来都还没见他笑上一笑,活该叫清明。
清明、小满,此二人正是“倾风二十四杀”里的其中两位。
“清明,我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风析指的是一日半前他命清明去查关于那日在清江附近追杀纹染的官兵。
“风楼主,属下已经查到,这群官兵是南安城边关驻守的士兵,三日前被紧急调命追查朝廷要犯。”
说到这里他皱眉,表情一丝不变,从怀里摸出一卷白纸递给风析,“现在京城所有官府人马都在追查纹染少爷和寒露大哥。”
风析摊开那卷纸,分别两张,上头画着纹染和二十四杀之一寒露的肖像。
手紧了紧,即使没有说什么,但清明却知道风楼主已是在极力忍耐着愤怒。
其实何止风楼主,当他派下人和堂的手下去打听,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这样的东西,多年来已没有了脾气的清明也不禁拍了下桌子,倒是把人和堂的小弟吓了好一跳。
清明想不通,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风楼主……”一旁的小满收起了那可爱的微笑,不再与风析撒娇,改口唤了声后,凛然道:“我不信纹染少爷会犯法,更不信寒露大哥会犯法!”说完竟愤恨地一摆衣袖,那张方才还粘着人笑的孩子脸此时杀气腾腾。
“寒露大哥是什么样的人,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了解的么?哼,什么朝廷钦犯,胡扯!”
清明不语,但他心里也是和小满一样看法,这事放“倾风楼”任何一人身上,都决不相信,更何况他们二十四杀?
在这个世上,他们彼此身上都有着最执着的牵连。
“我知道了。”
风析将那两张卷纸往身后的情江一抛,随手一扬,无数碎纸顿时顺风飘扬,吹荡在了清江。
他看着纷扬的纸片半晌没有出声,清明与小满二人也静静守在一旁。
忽然风析笑了笑,叹了口气。
只怕“倾风楼”从此真的要染上一身腥风了。
他想了想,便问清明,“此时天色太晚,‘情江’附近可有住宿?”
“有,只有一家客栈。”不等清明回答,小满抢口,而他的肚子也正好配合地“咕噜咕噜”叫。
风析宠溺地看了他一眼,又朝清明点点头,“不如去吃点东西然后住上一晚吧。”
“楼主若是起程去少林寺,何不此刻动身。这里离少林寺并不远,彼时可以借宿于少林寺。”清明不知风析的打算,看着风析已然朝林间走去,心想如果朝树林里走,只是与少林寺反向了。
风析勾了勾嘴角,声音在这又暗又密的林中空旷遥远。
“我想在附近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个人。”那个人了然一身,又人生地不熟,如果这里有客栈,不知有没有一丝机会遇见上?
风析仰有看着天,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头顶上,只是月光太无生气,照不进这人间一点明晕,反而越发的昏暗不清。
“风楼主要找人吗?”小满跟在风析身后,轻声问一旁的清明。
“也许吧……”清明淡淡应着,心里却一直想着今天早上他回到“倾风楼”后,立秋对他说的一番话。
说实话,他有点难以相信,而且难以接受。
那个俊逸洒脱的纹染少爷,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他眼神有点黯淡,而且深深地怜悯和愤慨。
为什么好人……总是这般的、命运坎坷,如这四下里一阵阵“沙沙”树叶声,苍凉得让人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