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给让抱抱……”
禁锢在腹间的手传来压力,施文然只好不动,任由他心血来潮地抱着,心里琢磨着这次他又要做什么事。可是弋倾文只是这样抱了很久,安安静静地,久到后来施文然几乎要以为这个人趴在他背上睡着的时候,背后的人开口了。
“我、我想了很久……”那人的声音有一点点闷,可能是脸埋着的关系,语调含混不清,“你昨天的话,我想了很久。”扣着他的手紧了紧,仿佛之后要说出来的话会让这个人有多紧张似的,顿了顿才说,“对不起……我以后不让你受伤了。”
这算什么,算是对自己亲手毁容的回报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但施文然还是摇头,轻声说,“我不需要补偿……”
弋倾文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不是补偿……”他挪了挪身子,在他背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枕靠着,悠悠开口,“文然……以后我不伤你了,不捉弄你了,不弄痛你了……这样,我试着喜欢你,好不好?”
施文然浑身一震,转过身看向弋倾文,半张着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弋倾文只是抬起眼望着他,眼里的笑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两人的对视,温柔象是越涨越高的潮水,铺天盖地朝施文漫淹过去。直到施文然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情掩到不能呼吸,他才低下了头,两手把玩着握在手心里的,施文然的手。
一下一下,十指一会儿紧扣一会儿翻弄,一会交握一会相对,忽然他松开了,一字一句盯着他的手,极其认真而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我想可以喜欢你,试试看……”
像在询问又像在自我肯定,还带着点小心和忐忑,仿佛情窦初开的人尝试用最简单最直接的语言好让对方能够明白。
“文然,试试看,好不好?”
他没有忘记,那一日重伤之时,风姿卓然的白衣之人俯身在自己耳边留下的一句话,那句话短短五字,却沈如枷锁。
那一日夕阳余晖,金黄灿烂,即便谎言从此生,但那温暖的言语到现在仿佛还在耳畔。
而此时此刻,那五个字终于得以实现,或者说就快实现,施文然心中却升起一股陌生的情感。
他没有忘记,那一日风析对他说,让他喜欢你。
施文然其实真的快忘记这句话了,他从来不知道要怎样刻意地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爱上自己。
他当时就出口反对,那是欺骗。
而现在弋倾文语出惊人,很淡然的两句话,却勾起了施文然一直下意识想忘记的承诺。
保护弋倾文之后的,另一个承诺。
“别、别说……”施文然陡然挣开被握住的手,像被吓到了一样整个人朝后退,“别喜欢我,你就和之前那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好,别突然发疯说这种话……”他语速急快,好象要跟上思维却跟不上那样,急急忙忙地想要说清又怕说得太清,只觉得风析那五个字像刀子一样用力在他脑海中一刀一划,一笔一刻,很痛……他的头很痛很痛。
“文然你怎么了?”
弋倾文万万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可看他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自己的话似乎给他带来极大的打击,这让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对他的,也是对自己的。
难道我想试着给我自己一次机会来喜欢你,你就这么痛苦……这么嫌弃?
“你就真的已经这么讨厌我吗?”他坐在床的一头望着已经退到另一头的人,神色落寞,“已经不可挽回了吗?”
弋倾文生平第一次有了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撑着额头黯声说,“我、我知道我错了……我伤了你,我知道我伤了你很多……我不是要补偿,可是……”他整理不清想要告诉施文然的话,于是就有点急了,一急又更乱,最后只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他,想伸手抱抱他安慰他可是他不敢。
他就像一个卸去了全部的伪装,全部用冷漠、轻视、不在乎而做成的伪装的刺猬,如今整个人整颗心都柔软深情,可是他好不容易愿意放开一点自己……现实却让他伤得更重。
“不是因为脸,不是因为名字,什么都不是……文然,我很喜欢你那天宁愿自残都不伤我的那份心……你说我只是不肯从过去爬出来又不肯等待,那你给我这个机会啊,你愿不愿意等我?给我时间让我喜欢你,我保护你我会一直一直保护你,我保证不让你受一点伤,不让别人再动你一下,那些狗屁的官兵他们休想抓你……”
他怕被拒绝,他怕不被原谅,所以他努力想要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好好表达出来给施文然听,于是情急之下就越说越快,“我不说对不起,我不说我不说,这样可不可以……我可能还不能完全分清你们,但是我知道你叫施文然,我会开始慢慢把你和他区分开……我都听你的了,你还是不原谅我吗?”
你说过只要我能走出来,就永远永远不要说对不起的。
你说过的……你昨天才这么和我说过的。
“够了!”
仿佛承受不住这么深重的歉意和情意,施文然听到最后终于崩溃地大声一喊,“别说了!”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弋倾文的声音一次次闯了进来然后一次次提醒他,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够了别说了。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居然忘了,忘了那个谎言背后更大更该死的谎言。
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因为忍受不了这种被人误解成另一个人如此轻微的现实而去给了一个人希望、给了一个人承诺,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居然只是为了成全自己……
什么时候他这么自私了,自私得完全不顾别人怎么样……
不该的,他不该的不该的……
“别把我想得这么好,弋倾文!别说什么喜欢了,我不配的!”我不是想骗你的,我真的忘记了……我忘记了我应该要骗你的。
“我是说过以后你会遇见值得你一辈子重视的人,一定的,一定会的,但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我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和他长了张一样的脸的陌生人,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你总有一天会要我离开!总有一天,弋倾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总有一天的啊!”
“胡说!我不准!谁允许的?谁这么说的?”
弋倾文不懂他怎么忽然就与昨天判若两人,但不等细想已经下意识反驳,“以后你走到哪里我就陪到你哪里,一直到我一辈子喜欢上你,文然,不会分开的,我们绝对不会分开的。”他说着就慢慢靠到施文然身边,然后跪在他面前,一手扶在他的肩,另一手牵着他的手然后放在自己心上。
温暖的胸膛下是温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稳健规律,就想它的主人此时的感情,虽然不清晰,却无比确定。
毫无疑问。
“我弋倾文从不轻易许诺,我从来没有跪在一个人面前请他相信我。”他深深吸了口气,语气放缓放柔,施文然如果这个时候抬起头,一定能看见那双总是如春水微荡的眸子此刻温情动人。
“我也……从来没故意伤一个人这么深。”
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我侮辱了你我轻薄了你,我责骂过你我还当着南宫天拧和司徒焰的面打了你。
他说不上后悔,因为他从不后悔。
“我也从来没这么认真地去想一个人说过的话和为我做过的事……对你做的说的,我没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什么,无论是纹染,我都不后悔。”
他最后淡淡说了句,却比任何他曾说过的话都还要认真深刻。
“所以文然,我现在对你说的,以后也不会后悔的。无论以后怎么样。现在,你可以相信我吗?”
“可是我会后悔的……”眼眶陡然一热,泪水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滴在弋倾文的手背上。
弋倾文蓦然一惊,顿时慌了,连忙扯着袖口去擦他脸上的眼泪。
“文、文然……你别哭啊,你脸上有伤,碰不得眼泪的啊。”他擦了几下忽然又想会弄疼他的伤,一番忙乱几乎一滴眼泪都没擦掉,反而一连串举动惹得施文然眼泪掉得更凶。
他从来没见到施文然哭过……
一直以来,无论施文然受了他折磨多少,轻辱多少,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今从不哭泣的人忽然泪水连连,若不是心痛到了极点,又怎么会如此难以承受。
“我、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啊文然……”他习惯性的将他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总觉得从来不哭的人突然哭了自己心里就像被无数蚂蚁一口口啃啮着,难忍、难过、难受。
“好了别哭了啊,这样我怎么治你的脸,别哭了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不要那我就不喜欢了,我不喜欢了不喜欢了……”
“不是你的错……”
施文然哑着嗓子绝望地埋在他的胸口,咸咸的泪水淌过伤口带出一阵阵麻辣的疼痛,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感知,与其相比,伤害人欺骗人的罪恶感远远超过了这样的痛几十倍、几百倍。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弋倾文,是我的错。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他以为他们可以彼此不再交错的骗一时算一时的走下去了……他真的以为那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重生让自己解脱的机会。
可是他忘了,忘了谎言还要继续,忘了欺骗还要继续……忘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唯独改变的是好不容易已经相靠了一点点的心,终有一天,会因为他的自私他的欺骗而再一次冷漠疏离。
“如果没有遇见我,多好。”眼泪呛进了气管,于是施文然开始剧烈咳嗽,弋倾文赶紧拍着他的背,想说什么又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这样,你还是你,而我也还是我。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施文然边咳边想,很多事发生得太早又来得太迟。
就好比他和风析承诺得太早,又和弋倾文坦白得太迟。
“弋倾文……”他用力抓紧了他的衣服,用力到抓出了褶皱,指节泛白,却仍紧紧抓着不肯松开。
“答应我,不要怪我……”
弋倾文不名所以,只当是他为还没原谅自己而要求不责怪,于是心下长长一叹,所有的担心焦急都被他这一叹叹出了心底。
“文然……你好傻。我说过,我不后悔的。”
“你发誓。”
“好,我发誓。”弋倾文无奈,眼中笑意却渐渐深了,于是点点头,心里想着一会要好好让唐门弄点东西给施文然补一下。
“要是你后悔了,你就杀了我。”要是哪一天你知道了我和风析的约定,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解释什么都没有用……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当作抵偿,弋倾文,希望你到时候,能够接受。
弋倾文大吃一惊,可是转念一想,觉得施文然还是出于不信任自己才说的这话,索性一口承诺了下来。
“好,我发誓……要是有一天我违背了誓言,后悔了或者责怪你了,我就杀了你。”但是……施文然短而亮的黑发被他用指尖细细捻弄着,一边感受发丝在手指留下的感受,一边在心里改了改上一刻所许下的承诺。
但是……
但是如果那时我真的喜欢上你,文然,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舍得杀你的。
所以……他轻轻叹息,所以如果真的有什么让我不能原谅必须责怪你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那么,我情愿杀了我自己。
“一言为定。”施文然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像是一个已经预期到死亡的人的那种,临别的安心。
“恩,一言为定。”
温柔轻笑,弋倾文第一次,许了一个用他的生命做为筹码的,绝对毫无本钱可言的、誓言。
第四十三章:无情人、多情心,看似两难平
那个决绝的誓言宛如一针镇静剂注射进皮肤,顺着血管然后流进心脏,最后整个人终于平静安定。
施文然呵出口气,有点累。
“我们来唐门做什么?”
“我想让你当唐门门主。”弋倾文俨然已对他不设防,施文然问他就回答什么,“这是纹染应得的,虽然他不在了……你愿不愿意?”他说到一半才想起,之前根本就没有问过施文然,如今他想要重新开始,自然就顾虑到了他的想法。
“唐门门主啊……”施文然对这个词汇没什么概念,“统治天下毒门,唐门?”他摇摇头,觉得很夸张,“我没有武功,又不会制毒,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是一回事,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弋倾文食指贴在他的唇上,得意地笑着,“其他事你不用担心……想都不用去想。”看
着眼前的人笑得高深莫测,又狡猾得像只偷了鸡的黄鼠狼,施文然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我之前就答应过了,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我没意见。”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要是做唐门门主,我需要做什么,会怎么样……”不会是想武侠小说里写的,以毒控制天下吧?
“怎么样……”弋倾文抱着他想了会儿,轻飘飘地说,“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边说边想着他们之后的行程就喜形于色了起来。
“等你执掌只后,我们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四处玩,四处看,这里虽然很多药材,但估计还是需要南安曲家的药,我们一起治你的脸,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顺便去武林大会……我们去见风析。”
怀里的人一听到风析两个字就震了震,弋倾文以为是自己抱得紧了便松开手,继续说,“说起来,当年他也出尽风头了,我其实也挺想看他倒霉倒霉……可是要是哪个混蛋敢伤他,我绝饶不了他。”他说完坏心眼地想象起风析武功大不如从前的样子,最后才说,“然后我们一起回‘倾风楼’,我把内力还给他……这样我就不欠他的了。”
很好的光景,非常好……弋倾文说的同时,施文然也跟着在想。
只是他想得不太一样。
我们不会一起回“倾风楼”,因为那时候你会知道真相,你会觉得我骗了你,我骗了你的感情。
然后你一定很恨我,无法原谅我,然后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弋倾文当然不知道他已经直接想到了死,他还在考虑要怎么和风析交代,正想得出神,忽然微闭着的双眼一睁,厉声喝道,“谁?”
一团小小的黑影映在了雪白的纱窗上,透过阳光而让人一望就无法睁眼。
弋倾文当下转身挡住施文然,就要挥掌之际,门被轻轻打开了。
是一个容貌端正的男孩,手里托着东西站在门口,直直地盯着弋倾文看,不敢进来。见是小孩子,弋倾文稍稍收起了警觉,但仍然护在施文然的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