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可能在短短回去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冒牌的……所以才不愿和自己多说什么。
那么,他留下自己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一道又一道的疑问接踵而来,环环相扣只要一环不解,那整条谜团都将无解。
他之所以很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他还没有见到但以后肯定也会遇上的人,是因为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这个家所有的一切。
无论是主仆关系,还是血亲关系……他都希望自己可以了如指掌。他必须明白很多他“前身”的事,还有和自己的“前身”纠缠过的人。
纠缠……他生来亮如星子的眼眸深处微微动了一动。
如果说真正纠缠的话,那个皇帝才是和曲晚枫交集最深的吧。从莫敛迟的话中,他能听得出,这个皇帝对曲晚枫用情多真,虽然楼挽风觉得爱一个人爱成这样实在是有点过分有点可怕……但能做到这个地步,倒也让人觉得有丝可惜。
所以楼挽风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情啊爱啊什么的,他觉得那是些能让人彻底变成白痴的事。
不过就是可有可无而已,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他无解地耸了耸肩,看着不远前偌大的院落,叹了口气。
曲晚枫啊曲晚枫……老实说,你真是把我给害苦了!
曲家长子曲络亭的屋子是整个曲府建筑最华丽配饰最奢侈的府邸。
是的,府邸,它的院落几乎可以用府邸去形容。不仅有主殿配殿,甚至还有独立的花园。可能是依着他的名字,花园几乎都被人工的山水环绕起来,不远处有一顶凉亭,在透明的倒影中,明红的亭子遥遥伫立在水中,像是一副山水绘画上最中央的一点猩红。
而楼挽风现在就身处这座花园中央。
其实走到这里楼挽风才恍然发现,他和自己住地方其实就是一水之隔。他看到了一座假桥,如果跨桥笔直走,穿过大概三十步开外的拱月门后,可以直接到达自己院落的后院。
说白了,就是被隐蔽地衔接了起来。
这个发现让楼挽风很好奇,因为曲府并不是看管森严的地方,随意进出是很容易的……这有点像发现了什么隐私一样让楼挽风不禁眯了眯眼。
他对这座府邸的主人更好奇了,比对曲成仙的好奇更甚。
此刻他站在这里而没有进主殿的原因是因为他看见了在凉亭里,一个人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身边是用光滑的玉修砌成的桌子,凭借他超强的视力,楼挽风能看见那人正用手捻着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很慢条斯理又悠然自得的样子,楼挽风牵着曲灵就这样隔着水流盯着他看。
这人身穿一袭用暗黄的明纱缎子制成的长衫。
他曾经看到立秋穿过这种材料的衣服,摸上去很滑很软,在炎热的天气里一点都不觉得闷热。立秋本来说要给他定制一件,可惜现在他大概穿不到了。
可能是楼挽风的视线太过逼人又灼灼有神,坐在亭子里的人突然转过头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像有点想光束一样直接射了过来,迅速决断,让人觉得他可能早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只是他高兴了,才看看你,不高兴,他可以让你就站在这里站到死也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气势不错,楼挽风在心里给他作了一评价,光凭他远视的这一眼,楼挽风就觉得这会是一个强势的人,和曲少清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看来长子和次子也还有区别的啊……他打了个哈哈,拉着已经有些唯唯诺诺的曲灵缓步走去。
在越走越能看清对方容貌的十几步里,楼挽风发现,曲络亭长得其实很好看,如果不是那那对眼睛太过锐利,他整张脸竟然显得很艳丽。
很中性的那种艳丽。加上他身上所穿所用之物皆为上上等,艳丽中又弥漫出一股浓重的奢华。这和风析产生很强烈的反差。
风析也很美,楼挽风可以肯定地说,风析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最美的一个人,当然在自己原来那个世界,风析也是最美的。
但是风析为人很平淡,他知道风析有钱,也知道风析从来都舍得花钱,但风析给他的感觉是他不知道那样做是奢侈的……他可能只是想给楼挽风比较好的环境,于是尽力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但楼挽风能看得出,风析对自己,向来是无所谓也不讲究的。
经常的,风析会为他点上一壶这个时令最贵的桃花酿让他喝得眉开眼笑,但他自己可能只是喝一杯清水润润喉,然后陪着他谈天论地,说说笑笑。
当然风析穿得也是极好的,不过那都是立秋替他准备的。
记得有一次,他们经过一个很热闹的小镇,风析便带他去了衣馆想为他挑衣服。结果挑了很久都没有风析满意的,于是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可是楼挽风摸了摸那些被风析扔在一边的衣物的质地,分明和风析身上穿的,一样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挽风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很高兴的。说不出来的那种高兴。
尤其是当你发现被人用很珍惜的心情放在手里呵护着,好像拿全世界的东西放到你面前都觉得只是一堆垃圾时,满足可以在顷刻间占满了你的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无端端就对自己那么好,可是楼挽风却是很欢喜的。
于是他重新把眼光转回这个人身上,楼挽风突然有种预感,无论从今往后遇上多美多华丽多让人屏息的人物,他都觉得只要把风析拿出来一比,统统都黯然失色。
他很吃惊,而且很不懂,自己居然对风析这么上心。
曲络亭此刻也在心下慢慢打量着他。
头发短了……其实天下间短发的人多了,本朝并没有对发饰有任何规矩限定,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当看见自己这个三弟把那头乌黑的长发给剪了之后,他仍然有不小的震惊。
头发是一个人身份的标识……越富有越权贵的家族,越不允许将头发轻易舍去。
这是什么意思?曲络亭蹙眉。
晚枫,你已经不再承认自己是曲家的人了么?还是,你已经厌倦了在这个家的生活……你失踪的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你?
他能看出曲晚枫和往昔明显不同的气质。
以前的曲晚枫就光是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且只要有人同样抱以注视的目光去看他,他会转身就走,根本不会像现在那样,居然还会浅笑着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怔怔地看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曲络亭手松了一下,于是手里捏着的糕点被他捏散了一些碎屑沾在了干净的衣服上。
他对自己的失神略有不满,抬手想挥去衣服上的东西,面前的人忽然伸过手来,接过了他刚想扔掉的糕点。
修长的指尖轻轻夹着用桃花做成的甜饼,楼挽风凑近了深深闻了下,觉得又香又甜,还没吃居然就已经让流口水了。
说吃就吃,他毫不客气地把整块糕点送到嘴里细细拒绝,闭上眼睛感受着甜而不腻香而不浓的口感在唇齿间软化开的感觉……
“恩……好吃……”他嘴巴里塞满了东西,却不忘出声赞叹。他口齿不清地咕哝的话,听在曲络亭耳里有点难以置信。
大概是看出了对方的迷惑又或者是不可思议,楼挽风发现自己的举止好像是唐突了一些。他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后,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头上留着的糕点屑,笑着说,“看你吃得那么出神的样子,我猜它一定很美味……”他瞥了眼桌上空空如也的盘子然后眨眨眼,“可惜盘子里已经没有了,我见你又要把最后一块给扔了……哎,所以只好勉为其难地帮你解决了……你不会怪我吧?”
他温温地、轻轻地浅笑的样子在曲络亭眼睛中不断被放大。
楼挽风才不管他在震惊些什么,看了眼这个人衣服上的东西,于是好心地伸手为他拍了拍,刚想离开却忽然发现,这个人居然坐在了一把轮椅上。
曲络亭几乎可以说是错愕地看着那个向来冷漠疏远的弟弟,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做着他从未曾做过的事情。一张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楼挽风看了都想笑。
“晚枫……”
楼挽风也喊了一声,“大哥。”
于是曲络亭眼眸一深,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回来,那个皇帝待你不好么?这里对你而言不是地狱么?还回来做什么……
还想回来受尽折磨吗?
难道是因为二弟?
他端正苍秀的面容,在一阵暖风送过,发丝轻轻盈动,被撩动起的发梢被扬在楼挽风的眼前,楼挽风心下一动,伸出手将那细软的发丝握在了指间。
“大哥不希望我回来?”楼挽风若有所思地问着,眼角瞥见曲灵的紧张,于是把她拉到曲络亭的面前,嘴角噙着丝笑,“这段日子,大哥似乎是对这丫头多有照顾了……不过,恩,说起来她好歹也算是我的人,不管以前怎么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如果大哥不介意,我还是想让她在我身边呆着……”
不管以前怎么样……曲络亭深邃的瞳孔暗自沉寂了。他忽然微笑,笑得亲切温柔,“说得是……既然如此,那我就完璧归赵。”
“大少爷!”曲灵在一旁轻喊了声,曲络亭看了她一眼,淡淡的,没什么感情的。曲灵瞬时心凉了大半,一双暖如春花的眼怨毒地瞪着楼挽风。楼挽风全当没看见,倒是曲络亭对这眼光有些在意,心有不快。
“这盘子拿下去吧……命人顺便砌一壶茶,同样的糕点再上一盘。不过,你不用来了。”他竟亲自伸手将盘子递到了曲灵手中,逐客之意分明。曲灵愤恨又哀怨地看着曲络亭,半晌,才接下了盘子悻悻离开。
原以为会被留下的她,在听到曲络亭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曲灵恨不得将楼挽风掐死。
看着匆匆走去的丽影,楼挽风倒是一点没觉得愧疚。一撂衣服,他曲络亭的身旁坐下,右手支在玉石桌面上,搁着下巴,眼光流连着这片骄阳晚霞。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开口,过了会儿,似乎曲络亭不想再沉默下去,于是双手扶着轮椅一点点转开,背向了自己的弟弟。
他长长的头发被一根白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可即便如此,那如瀑布般的青丝仍然有些许垂落在了地上。轮椅缓缓转动,便带着发丝慢慢拖了过去。楼挽风看了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心疼,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且不说和自己是血亲,光是残疾……就已经让人特别惋惜。
“你……”
“那个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皆一怔,气氛顿时有些缓和。
本来以为会非常尴尬或者紧张的楼挽风发现原来他自己这个大哥还挺亲切的,立刻就起了兴致。
“你先说。”他笑眼相对,于是曲络亭深深地看着,目光的最深之处,仿佛在寻找遥远的一些什么。
曲络亭收回了眼神,淡淡地说,“你以前,从来不介意的……灵儿是不是在我这,你不会关心。”
原来那丫头叫灵儿啊……名字倒是满水灵灵的,就是感觉人不怎么纯澈,楼挽风在心里想着。
这时有个眉目清楚轮廓分明的小厮手上拖着盘子疾步朝他们走来,他请了个安,曲络亭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那小厮便恭敬地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置在玉桌上,然后又请了个安,无声无息地退开了。
“那我现在关心了不行吗?”楼挽风歪着脑袋看他的修长的背影,就算这人坐着,都感觉很华贵很雍容。看来多看看美人,确实很养眼,他心里偷着乐,脸上倒是一本正经。
“哦?”坐在轮椅上的人意外地回头,结果发现楼挽风居然盯着盘子里的东西流口水,于是,他今天第三次,错愕了。
楼挽风完全没有注意对方朝他射来的探究的视线,他两只眼睛都只盯着看上去就粉粉嫩嫩的糕点,像桃花一样漂亮的颜色,加上刚才那美妙的滋味……哦上帝啊,楼挽风在心里感慨着,伸手沾了一小块扔进了嘴里。
曲络亭眼眸中的水光一下子像被搅混了一样,又黑又亮,他神色平淡地说道,“你以前从来不吃甜食,你身体根本就不能碰任何甜腻的东西……尤其像这种又香又糯的糕点,依你的身子,根本就是毒药……”
他整个人坐在桃木制的轮椅上,缓缓转过身笔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不是晚枫,你不是我的弟弟……你是谁?”
第五十五章: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此时曲家之主曲成仙的里屋内,有一人静静站在窗格前,看着不远处在地上小小跳跃着的麻雀。他穿得很朴素,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将他整个人衬托得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曲成仙一踏进屋就吓了一大跳。
那人看也不看他,背手而立,身资卓然。若非他腰间佩带的腰牌,曲成仙一时之间还认不出他,可偏偏他一脚踏进房门,一眼就看见了那摄人的东西。
于是他腿一软差点就要拜倒下来,“见过莫大人,是什么风把……”
“行了。”那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曲晚枫丢了。”声音冷冽,言简意骇,曲成仙一听,斜了眼暗暗在心中细想,但脸上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什么?晚枫他丢了?怎么丢的?!他身在皇宫怎么可能……”
“这个你不用多管!”白衣人自然就是手握皇城禁军的莫敛迟。他一言点破对方的惺惺作态,“别在我跟前装疯卖傻,你对你那儿子如何,天底下,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哼……”他悠悠转过了身子,缓步踱到他跟前,垂眼看着他,眼中是和他外貌丝毫不符的高傲。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想知会你一声,尽你所有一切的能力与权力找出你的儿子,然后交还给皇上。当然,要是让我们听到民间走漏了一丝风声,这个武林盟主,你也就别当了……”
曲成仙老眉微皱,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极小心地没有让莫敛迟发现他的心慌。
“我们?难道说……”他注意到了莫敛迟刚才话里的字词。
莫敛迟冷眼一横,呵斥道,“皇上的事,你敢过问?”
“微臣不敢……”
莫敛迟盯着他半晌,没发现他脸上有任何情绪,一脸地恭敬遵从,于是也就缓和了口气。
“让你知道也没什么……”他忽然奇怪地抬头看了眼,言语中有着难以掩饰过去的无奈。“只是有些事,知道越多,你也就越容易惹上杀身之祸。念在你是曲晚枫父亲的份上,我才为你着想……至于别的脑筋,你就别打了。”他一语双关,一是暗喻皇上对此事之重视,甚至有可能亲临江湖寻找,二则是敲山震虎。
莫敛迟一直对曲成仙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轻视,能将自己亲生儿子送人,即便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但为父之道,此人倒是统统辜负得一干二净。
“是……”曲成仙不动声色地暗自咬着牙关,忍受莫敛迟地轻蔑与冷眼。
“至于一个月后的武林大会……我会试试你的武功的,若比之四年前,你还是毫无长进,那这个武林盟主,莫某劝你还是早早地卸任为妙。”莫敛迟不再看他,因为这人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转过了身子看着窗外已经飞散的麻雀,倒是沉沉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