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吐舌头,一千跟着他走进后堂。
后堂狭窄的过道两边各有几个房间,分别是洗手间、简便厨房、小仓库,员工、演员更衣室和叶欢自己的休息室。
叶欢打开休息室,十几点淡黄的鬼火随他进入室内,将这间虽小却舒适的房间映得似明非明。他解开钮扣,准备换衣服。
跳上屋子当中的那张巨型弹簧床,一千在上面弹了几下,又滚了几滚,这才满意地老实下来,开始四下打量。
几乎每个鬼魂在阳世都有爱好,虽然也许很多人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而在阴间,爱好这个东西却忽然变得极其重要,几乎所有鬼魂都希望自己的爱好越多越好。在漫长的等待投生的过程里,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发展出多种爱好以便打发时日。
等待不仅足够美丽,也足够残忍,可以轻易折服没有耐心的对象。
一千不知道叶欢的爱好是由阳世带来的,还是在阴间养成的。叶欢极少谈论自己,他的座右铭是“保持安静”,所以想要从他那里套出什么私隐简直比冲出阴间还难。
这间休息室里的所有物品,小到那个桃花心木的牙签盒,大到身下这张足以同时睡倒十只鬼魂的红木大床,以及那些绣满金盏花的床罩被套窗帘椅垫,全部都出自一只鬼之手。那只鬼,就是叶欢本尊。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手工爱好者,所有日常用品几乎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对于不再喜欢或是感到不满意、时间太久已失去新鲜感的作品,他通常会免费送给其他更需要的鬼魂,然后再花更多的心思与精力制作出新品。
一千宿舍里那个雅致结实却空空的大衣柜、漂亮的蕾丝花边墨绿天鹅绒窗帘,还有其他一些小物件都是叶欢慷慨的赠予。
在外面风度翩翩、办事效率极高,冷脸打着官腔的首司大秘书,回到这个房间却经常陷在刨花、线头中蓬头垢面而自得其乐。
第一次见到他这付模样时,一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坐在布堆里拿根绣花针、小指上还缠绕一根彩线,正在精心刺绣“贤淑”男鬼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老大”!
很快的,叶欢已经穿得差不多了。他上身是件黑蚕丝长袖衬衣,外套咖啡色西装小马甲,下面则是舒适的重磅水洗大红灯笼裤和兔毛旧拖鞋。如此不伦不类的撞色打扮,是叶大秘书最近新好上的行头。
他执起一根绿领带正要往领子上搭,听见一千在问话,因为说得太含糊,以至没能听清楚。
“什么?”他停住手,转脸看向一
千。
“我刚才问,你是什么时候到水果街的?幸好来得够及时,不然……”
一千对阳间的丑恶一无所知,对阴间的了解也极其有限。所以,他想不出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只得眨了眨眼睛。
叶欢看了他一阵,从脖子上取下领带,走过去单膝跪在床边注视他的眼睛,低声问:“你害怕了?”
此时,他的眼神很奇特,似是担心一千会害怕,又似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总之,一千没能看懂。
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千看着他的脸,“不知道,可能有一点,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嘛。他们很,嗯,奇怪。我那么骂他们都不生气,还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说——”
话刚说到这里,叶欢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接着,就在对方发怔的当口,他用领带将小鬼的双手牢牢地绑在了床头。
变生不测,一千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叶欢逼近一千,然后停下,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眼神冰冷尖锐,深灰色的眼仁和淡蓝的眼白都如同石雕般僵硬。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逼视着一千,身体在背后白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是某只吃人的怪兽恐怖的投影。
面对这样的叶欢,一千忽然感到陌生起来。他想到其实他们认识并没有几天,自己却已经把对方当成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还真是有些奇怪。
对视片刻,一千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老大,搞什么搞?你再装也不像坏鬼。”
叶欢的姿态未变,压住他的双手又加了些力气,神情更加阴冷,“你以为我在吓唬你?你不相信我会害你?”他的眼睛半眯,慢慢向一千靠近。
终于注意到叶欢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一千不觉愣了愣,再仔细打量他一阵,这才重又笑起来,“得得,别闹了,快放开我!手都快被你勒断了,不用装得这么像吧?”
继续和他面对面坚持了一阵,叶欢脸上这才慢慢浮起个讥讽的笑意,手下也松了。
“不错,心里再害怕也不要让对方察觉。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随口称赞一句,他解开领带。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一千大大咧咧地翻个身趴在床上,揉着手腕,“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
“一开始。”叶欢淡声回答,系好领带,开门出去。
一千一怔,随即跳起来质问:“你咋这样?!就知道看戏的,也不帮忙,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想了解你的应变能力。”叶欢远远地极不负责任地解释。
“结果?”
“不及格。”
“老大!”一千再次愤怒地大吼。
第七章:弄鬼掉猴
还有半小时才到营业时间,可是叶欢这间“呼吸吧”外早已挤满了鬼魂。他们不耐烦地拍打着安全门,高声要求店主尽早开门营业。
叶欢拿块雪白的抹布好整以暇地擦拭酒具,对外面的喧嚣声置若罔闻。
一千瞟一眼大门,再看看一脸冷漠认真检查一只酒杯的叶欢,纳闷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成天挂着这张棺材僵尸脸,还有那么多鬼喜欢到这儿来?老大,你啥时候能真正笑一下?”
“小千,有时候赔笑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就好比今天司长一直在对你笑,可你还不是不鸟他?”
“老大,你真没生我的气吧?”一千想了想后再问一遍,待得到对方一个冷冷的睇视后,他才讪讪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张笑脸就想扁他。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总觉得他会骗我。”
叶欢终于正眼看向他,眼尾上挑,“所以,我说你天赋异禀。有多少鬼就是因为他那张肉脸才信了他,结果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噗!”一千笑倒在吧台上,“老大,你的嘴真毒。老魏要是知道了,准得扒了你的皮!”
谈笑间,后门一响,走进来两只年青的男鬼。他们看上去都只有十五六岁,打扮时尚,肩上还各挎个时髦的旅行包。
“叶哥好!千哥好!”他们礼貌地打着招呼。
叶欢只冲他们点点头,一千却大声说:“好,小黑,小白!今天来晚了。有什么好玩的吗?”
小鬼们的脸同时抽搐了一下,其中一个勉强回答:“从学校过来的路上堵车,所以来晚了。千哥,叶哥,我们先去换衣服。”说完,他们赶紧躲进了更衣室。
“这两个孩子真是肯上进,做鬼了还不忘学习。”
一千老神在在地感叹,一回头发现叶欢正从地下酒库往外搬啤酒桶,他马上撇开了那两只小鬼,跳进吧台帮忙。
安置好那个半人高的橡木大啤酒桶,叶欢用白毛巾擦手,淡淡地对他说:“什么孩子?他们比你在阴间待的时间还长呢。还总乱叫,他们名字里哪有‘黑’、‘白’这两个字?”
装作没听见对方的斥责,一千拍着啤酒桶咂巴嘴,“老大,今天能不能让我尝尝这个?”
“不行。你才多大就想喝酒?”叶欢丢下毛巾,一把将他拎出吧台,自己继续整理酒水架。
“我哪知道我有多大?”一千丧气地反问,望着那桶酒恋恋不舍,“都是这个破‘从业丸’闹的!刚吃下去,我就觉得不对动,个子变矮了不说,连头发都变了色!脸肯定也变了。可惜,这里没有伍伍说的镜子,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自己的脸到底长得是啥样。”
叶欢忙碌着,对他的抱怨似听非听。这时,他转回身面对一千,手中仍执着一瓶红葡萄酒。
“伍伍没跟你提过吗?阴间所有东西的形体,包括咱们,都是虚幻的,用镜子根本看不到,所以才没有镜子。何况,”他顿了顿,看着一千的脸,语气平淡地继续解释,“你从前的长相不比现在的好,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一千吃了一惊,“咱们,还有周围的东西明明就在这里,还都有影子。要都是虚幻的,怎么可能有影子呢?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有影……”
“你还不明白,小千。就像在阳间所有真实有形体的物体都有影子一样——这里的一切你还没发觉吗,全是在仿效阳间,所以当然会给虚幻的形体再添上个更加虚幻的影子。这种仿效是为了满足鬼魂的习惯要求,他们认为应该看到什么,什么就会存在。可是镜子,它只能反映真实的东西。”
叶欢低声说着,语速越来越慢,眼睑渐渐低垂,仿佛陷入了某种一千所不了解的境界。一千听得似懂非懂,嘴巴半张不张,却再也提不出更多的反对意见。
过了一阵,叶欢回神,抬头看见一千这付呆相,脸上就又恢复了惯常的讥讽表情。
“不相信吗?你看。”说着,他一松手,那瓶红酒就“呯”地一声落在了黑金地砖上。酒瓶碎裂四散,红液立刻泛滥开去。
“你疯了?!多好的酒,白糟蹋东西!”一千心疼地喊,趴到吧台上急得抓耳挠腮。
叶欢神太如常,丝毫不觉得可惜,“你看到它落下去,想当然会认为必碎无疑,所以它就碎了。现在,我来想像它仍在我手上。你仔细看。”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地下那片狼藉,伸出双手做成托举状,仿佛那瓶酒仍稳稳地留在自己手中。
于是,令一千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酒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真的恢复原状飞回了叶欢手中,地面上甚至没有留下一滴残酒!
“老大!你会法术!”一千大叫,猛地跳过吧台扑到叶欢身上,热切地看着他的脸,“教我吧,教我吧!我付学费!”
“你的学费,我可不指望。光是我这里的帐,你就赊了多少?你自己说说。下去!重得像头猪!”叶欢不屑地甩开他,将那瓶完好的酒重新安置在酒架上。
一千尴尬地抓抓自己的乱发,吱唔几声才重又开始央求。不过,他说来说去都是些很没有说服力的话,连他自己都不太有信心。
叶欢一直在擦拭酒具,任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最后不胜其扰地丢下抹布,“我会法术不假,可刚才那个真不是。我跟你说了,是想像。”
“真的?可,应该怎么想像呢?老大,你快告诉我吧。”一千眨起眼睛扮成好学小鬼。
“我只说一次,记不住别来烦我。喏,很简单:你先将脑子清空,然后专心去想某件事,多试几次就可以了。”无视他扮乖,叶欢淡淡教授完,换条抹布准备擦吧台。
“是吗?我来试试!”
一千兴奋地四下转头打量大堂,然后走到一个墙角站好,先伸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做好标记,再闭目鼓腮开始按叶欢所讲的——想像。
随他去闹,叶欢低头仔细擦拭台面,不时教训一下那些悬在头顶上方呈一字排开的鬼火,勒令它们保持队形。
过了一会儿,墙角那边突然发出“嗵”地一声闷响。叶欢吃了一惊,扭头去看,一见之下便怔住了。
那两个正在整理桌椅的男鬼闻声抬起头,待看清状况后也是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站在当地无法再继续工作。
刚才努力想像的一千果然长高了个子,只是长得有些过,头把屋顶捅穿了个大洞!现在留在室内的,就只是他套在也变长大的衣服里的躯干。
“长高了,长高了,我长高了!”他在房顶上激动地大喊大叫,随后又开始大骂,“靠!谁把臭袜子扔在这儿了?呸!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欢的脸色变了变,丢下抹布冲到一千脚边,语带紧张地冲上面大声问:“小千,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呸,呸!我哪里都舒服得不得了,就是这个气味……对了,老大,你练这个练了多久才有成效的?”一千心情舒畅地随口问着,一面将头转来转去观赏夜景。
黑暗里,阴间似只漏了底的大铁锅,乌漆漆的底色中有众多光亮射向银色巨钟,极目所至处是无边的烟雾般的模糊轮廓。其实只是和平日没有什么差别的景观,但此刻看在他眼里,却变得有些新奇,让他舍不得马上下去。
见一千的确不像是出状况的模样,叶欢脸上的紧张稍缓,低头仔细回忆一阵,才不确定地回答:“嗯,大概有……一百一十年,或是一百二十年,我记不太清了……”
“什么?!”随着一声惊呼,一千忽地从洞内掉了下来,身体在这一瞬间重又恢复到了正常。
顾不得去管这个变化,一千满脸不可置信外带气急败坏地冲着叶欢大吼:“你自己练了一百年的事为啥刚才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很简单’,你根本就是想看我笑话!太阴险了!”
叶欢深灰色的眼仁里闪烁着异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雀斑脸慢慢说:“可你成功了。它对你来说是‘很简单’,不是吗?小千。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个鬼魂可以像你这样,第一次尝试想像就能这么成功的。既然你这么有天赋,不如……你负责把上面那个大洞在营业前修好,否则,记账!”
“凭,凭什么?!我到哪儿去找材料修屋顶?再说,现在全阴间的建材商都下班了,我……”
慌慌张张推卸责任的辩解在叶欢和两只小鬼诧异的眼神下蓦地消失,一千抓抓头发,懊恼地盯住头顶那个破洞开始干活。
酒吧营业已经一个小时了。此时,正是鬼魂最多的时节,整个吧内鬼头攒动、烟气缭绕,场面嘈杂而混乱。鬼魂们大都坐在铺了黄绿格子桌布的小圆桌边喝酒聊天,也有些鬼魂喝得晕头转向爬到大厅中央的钢架舞台上乱扭,还有一些同样喝多了的鬼魂站在四周围观,一面痴痴呆呆地笑闹着。
坐在吧台边的那圈鬼魂相对比较清醒,而且……老实。他们小口品着叶欢亲手勾兑的各式酒水,不管是交谈还是沉默,视线都离不开老板,眼内均是满满的恋慕和渴望。他们是叶老板最忠实的粉丝,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每天看着他消磨掉整整一个夜晚,除此之外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求。
偶尔,也会有胆大的鬼魂试图同叶欢搭讪,却很少能得到回应。如果叶欢破天荒回上一句,那个幸运儿就会兴奋得手足无措,同时收获无数妒忌的眼刀。不过,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冷傲的叶老板什么时候高兴,喜欢听什么恭维话,这些鬼魂们一概不知,只能靠猜测。
总之,没有哪只鬼魂敢大胆到用露骨的话去调戏叶美人,因为后果将会很严重。据说,曾有个冒失鬼仅仅因为叫了他声“欢欢”,就被打得五官错位四肢分迸,惨叫声半个鱼市都听见了。
其实,叶欢本尊连一根小手指头都没动过他。叶美人只是厌恶地说了声“滚”,他那批粉丝就一涌而上将那只倒霉鬼拽到后巷拳打脚踢施暴。所有粉丝都出离地愤怒:这个光棍,居然敢做他们只在心里想想的事情!居然敢叫他们圣洁、高傲、神秘的叶美人“欢欢”这么一个恶心俗透肉麻得不可原谅的呢称!真是万死不足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