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够了。
凌斩云露出浅笑,面上因失血过多呈现一种透明的一碰即碎的惨白,他摇摇欲坠。
“传御医!”凌扣风大喝,粗鲁掠过众人一把将几乎变成血人的弟弟搂入怀中,森寒似冰的眼底终于有了裂痕,“你……”目光一扫他的身体,右手连拂止住泉涌似的鲜血。
“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好吗?”
凌斩云此时苦苦强撑不让自己陷入黑暗,咬着牙柔声笑道。
抬头看他美丽得绝世惊尘的弟弟,那双眼中勉勉强强浮现出惶恐的生硬微笑,然而压抑不住的,是他显而易见的悲怆、无悔和伤痛,那种紧紧忍耐的痛楚,突破控制一丝丝在他水漾的眸中出现。这种痛,定是他不可承受却不得不忍受的吧……
凌扣风想,动了动嘴唇:“……”
俯身想将他抱回殿内,但身体方动,凌斩云左臂便垂了下来,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突然张开,鲜血再一次流出,白骨森森甚至看得到被生生扯裂的肌肉中尚在突突跳动的一条脉搏。凌扣风深吸一口气,小心将那条左臂放入怀中,紧紧搂着,眼也红了,
“……好……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
曾经的屈辱、羞耻、惊悸愤怒全都敌不过此刻的痛心——
这是他唯一的,相依为命直到如今的亲人,只能依靠着他的弟弟!
扣风走向摇松殿,斩云才悄悄吐出一口气,崩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偎入兄长温暖宽厚的胸膛,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悲惨表情——
够了……
这样足够了……
8
众列兵匆匆交错而过,稍远一点头领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什么,褐色皮甲的左胸处,以银线绣了一个狼头,那是宫廷禁卫的标志——但他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那人似乎察觉到冷冽的视线,迅速回头,锐利的目光来回搜寻,很快与他对上——
“秦将军。”
那人行礼致敬。
随意点头回礼,秦妃暮的笑容在合上窗户后变得更加愉悦,
“你瞧,为了你,连深藏宫内的四星都出动啦,啧啧,华丞相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原本——陛下根本不想见到你吧。”
纱帷后传来一声类似哽咽的喘息,“他,他呢?他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哈哈,为什么?真是好问题……”
昏暗的光线投射到纸窗上,闪动黯淡而匆促的往来身影。他与赤王分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寇掠而非原定的拖延朝中重臣的疑虑与即将爆发的动乱。
为什么呢……
秦妃暮微弯唇角,双手抱胸斜斜靠在墙边,阴柔俊丽的脸庞有一半藏在日光不能到达的地方,
“寇掠,你还在奢望什么!”
深长的一声吸气,寇掠从布幔深处走了出来,笔挺的眉,琥珀色的眼,与天下人尽皆臣服的君王同样轮廓的脸上却有着焦躁,急切,不甘和企盼,“那么你呢,你又在计划什么?”
转开头,秦妃暮发出讥诮似的笑声,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想着,今日之后,他再也不会爱上谁了吧;曾经充满甜蜜喜悦的心,也再也不会有那深沉得几乎让自己窒息的情感了吧……
而你呢,赤王殿下,你也与我同样爱而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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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一直阴翳无日,沉沉的像凌扣风此时的脸色,压抑着什么又像要放纵些什么;从他陡然出现的时刻,就算满腹疑惑的乐铭和急于趁机给赤王定罪的莫勋云等也因那神色噤若寒蝉,倒是此次立功甚伟的华扬站在远远的地方“咦”一声,皱起了眉。
没有人敢应声,当赤王倒下去的时候,他们的王散发出凶悍而嗜血的气息,让在场所有人都在刹那感觉到空气的凝滞,这是——苍帝凌扣风吗?
无人敢问。
“乐铭,”他开口了,将斩云打横抱起,恢复了从容平淡的脸上被铅墨似的天气染上黯淡,“立即封锁宫城,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一人出城。”他撩起眼皮,扫了影影幢幢似乎有人不断来往的远处一眼。
“是!”
“华扬——”
“臣在……”
“你领朕的手谕传令众大臣紫金殿等候——另外,朕的替身也该休息了……”
他漫不经心的说,低头注视自己的弟弟,眼睛被那鲜艳的红色映衬出了血光。
“是,陛下。”华扬依旧淡渺如仙,只是那双眼在沉重的阴云下越发明亮。
”很好——“他淡淡道,抛开身后的一切,转身走入离别多年的“摇松殿”。青松如幕,松涛如诉,当年他坚毅如松的情怀在不知不觉地时候已经脆烂,然而手臂中的重量与温热却一如当初无法割舍;是恨是怨是怜是爱,是悲是疼是憎还是怒,许多种滋味冲击起来,心头一片幽凉,斩云……
轻轻将他放在床上,凌扣风注视陷入昏迷的弟弟,心里一片空白,骨血相依的亲弟,十几年的舐犊被转眼间的抵死缠绵惊醒,你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斩云啊斩云,你要我日后以何种面目对你。想要彻底离开,但刺目的猩红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你——早知会有今日,所以才逼我立下毒誓吗?
“陛下……”
御医进门,鞠了一躬。
回过神来,凌扣风起身让位,“太医,赤王就交给你了。”寒电一样的眼射出锐利神采,更挟带以往从未见过的寒意,“朕不想他有任何伤痕留下,明白了?”
“是!”御医被那目光激得全身一颤,“臣……臣定当竭尽心力治好殿下。”
回头再看了容色惨白的斩云一眼,凌扣风合上双眼稍微定神,随即走出房门。
小心走上前为赤王殿下清理伤口,原本应该昏迷的人忽然间睁开眼睛,“我的伤势如何?”
太医心头一震,赶紧回答,“殿下放心,您只是腿部的伤较难恢复,但只要息心调养,最多半年自会复原。”
“腿……我的腿怎么了?”凌斩云目中闪动着幽暗光芒,静静问道。
一股寒意袭上后背,他不禁连打几个寒颤,连忙低头,喏喏回答:“殿下的腿伤及筋骨,将有一段时间不能行走,不过,这只是暂时,不会产生永久性伤害。”
凌斩云偏过头,眼里闪过一丝透明的脆弱,轻轻笑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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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阁”内,三五成群的臣子们已经守候,见凌扣风到来,纷纷致敬:“陛下。”
“免礼。”大臣们躲闪猜疑的眼神,疑惑不安的私语,连带着阁堂里氤氲的檀香,阴沉的光线交织错杂,像张笼网“嗡”的罩在了他头顶。他们知不知道,凌扣风惴惴不安,他们会知道多少——本已平静的身体又开始涔涔流汗,热气蒸腾,不属于自己的幽暗香味一缕缕散发出来,凌扣风惶惶不定,有人察觉出没有,有没有人——
“陛下。”莫勋云刚上前,却被他忽然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您,您……”
不耐烦地摇头“朕没事——”听到陌生的重音,凌扣风才发觉自己有了耳鸣,像隔了一层薄膜层层传来,
“你—说—吧……”
“是,这次赤王—犯上—作乱—,携同—秦大—将军—擅自出兵抚仙—挟持公主……”
凌扣风静静听着,却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无数声音纷沓而至在脑里呼啸盘旋,撞击着他的血骨似乎要把这一切传扬出去——杀了他,杀了,杀了他他他——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尖厉,
“够了……”挥手阻止莫勋云的继续奏禀,凌扣风淡淡道:“他们未曾叛国。”
众人皆是一愣,安顿好兵防后匆匆归来的乐铭红了眼,上前一步:“陛下……”
“最近锡兰频频异动,”故意打断他的话,凌扣风皱起眉头,“朕放心不下想出外查个究竟,于是找来寇掠做朕的替身,同时也换了一批宫廷禁卫做好防范,朕在外时间过久,让各位卿家担心,是朕的疏忽,事情就此打住吧……”
“陛下。”莫勋云高叫一声,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陛下竟还在袒护赤王!那一夜莫名其妙的追杀,与苍帝亲密的同僚离奇被禁,忽然称病不理朝事的陛下,风雷之中消失无踪的抚仙送嫁队伍连同公主,随后,便是赤王闪电般出袭抚仙——苍帝的言辞他是不信的,然而赤王在随时可翻覆朝廷的情况下为何束手就擒他却不得而知;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偷瞄了华扬一眼,这个原来认为不过如是的丞相在今次事件中显示了非一般的霹雳手段,命人在秦妃暮的追击下救出自己,在朝中不动声色的煽动臣子们的疑心,更甚者,找到了真正陛下所在的地方——疑虑重重如山,但关键地方总是想不清楚,他再瞥向华扬,依然是平淡渺然的神色,但一双眼却盯着陛下,闪烁着奇异光芒。
“赤王无故出兵抚仙,又派兵监视追捕臣等,这,难道也是陛下授命?”
陡然僵住,凌扣风心里一疼,顿时说不出话来,抚仙抚仙,他想竭力忘却的名字……
“这的确是陛下的命令。”一直悠闲自得的秦妃暮忽然笑了,“抚仙邻近我国,兵士骁勇,一直是龙腾心头大患,银君玉更借出嫁机会暗派人手与锡兰联络,企图伺机行刺陛下扰乱龙腾,于是……”
“胡说!”莫勋云怒斥,谁不知抚仙内乱不止,皇族人士惶惶知怕朝不保夕,怎可能有余力妄想覆灭龙腾,分明是为赤王粉饰太平。
顿了顿,秦妃暮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陛下,我讲的是事实吧……”
暗中伸手紧握住龙椅扶手,凌扣风闭了闭眼,未曾开口。
笑容更深,秦妃暮缓缓扫视四周,“至于软禁,监视各位大臣,则是我与赤王殿下私下商议的结果——各位想必不知,近来皇城多了不少诡异人士,锡兰的王族,昭朔的旧部,还有鼠目寸光企图利用公主出嫁获利的抚仙的皇亲国戚,都藏在暗处蠢蠢欲动,”他瞟了专心聆听的众人一眼,将视线落在面无表情的苍帝脸上,猫儿眼中尽是盈盈笑意,“做戏便要做足全套,陛下仁慈倒给这些人可趁之机,于是我便做出起兵谋反的假象,力图将朝野内外的叛臣一网打尽——哈哈。”
乐铭听得将信将疑,他看看面无惧色的秦妃暮,再看看漠然不语的凌扣风,不由先信了三分,
“唉,秦兄弟,这事你何不早说……”
简直一派胡言,莫勋云瞪了秦妃暮一眼,疾步上前,“如此说来,君玉公主也是心怀叵测的人员之一了?倒不知赤王派人护送的一行人等忽然失踪是怎么一回事。公主未嫁便有人动手,图的是什么!”
一时间大堂俱静,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甚至呼吸也抑制住了。人人都低垂着眼,凝视地面的花纹没有丝毫移动——
是呀,为什么……
“这件事,需要一个人的说明——”
秦妃暮迷睇着眼,笑吟吟开口,”那夜公主遭到伏击,唯独一人逃脱……”
“谁?”众人皆惊。
“君玉公主的侍从,朱雪晴。”秦妃暮淡淡笑了,巧妙地瞄了主位上遽然动容的苍帝一眼,转头朝门外的侍卫打了个手势。早已候在门外的朱雪晴慢慢走了进来,乌黑的长发贴在略白的小脸两侧,嫣红的嘴唇微抿,黑色的眼睛明亮而动人,眸子转了转便停留在苍帝脸上,“朱雪晴见过陛下——”袅袅亭亭跪地而拜。阁楼内不少人已发出轻微诧异的气息,显然认出他的确是银君玉身边那名形似赤王的小童。
“你将那晚发生的事情说给陛下听罢。”秦妃暮又笑了笑,洁白的牙齿被嘴唇的阴影笼罩,出现锐利的形状。
“是——七月初五,我们快要到达朝天的时候,随行小王爷银穆忽然向公主将我要去,说是几名朋友远道而来庆贺公主大婚,需要我接待——”他顿了顿,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所有人便明白了接待的含义,抚仙的小王爷银穆好色贪婪,刚愎自用同时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他的朋友可想而知是何等角色,
“为了不耽搁行程,王爷命我等候他的友人延迟上路,我等了一日,也无人赶来,便匆匆追赶公主,却发现驿馆内已尸横遍野……”他发出一声哽咽,低头迅速擦了擦眼泪,才吸口气继续道,“也是上天保佑,那时小人吓得腿软倒在灌木丛中却听到了几个人的谈话,他们正在商议杀尽抚仙使团使得朝天混乱,借机谋害陛下,小人听到这里,又惊又怕,便昏了过去……”
胡说八道,莫勋云心头怒起,一时间找不到反驳之词,虽然依旧漏洞百出,但有了朱雪晴这个人证,赤王的劣行想必又会被轻轻揭过,他暗叹一声,按捺住了另一轮质疑,陛下唯一的弱点便是这位赤王殿下——
“好了。”凌扣风冷冷开口,“那群人是何人,想要做些什么容后再议,君玉的行踪我也会派人追查,”他刻意避开抚仙,“让各位爱卿受惊朕心里过意不去,日后自有封赏,秦卿的擅自行动,朕也会有相应处罚,此事到此为止,你们退下吧。”
他无视众人或疑惑或焦急或庆幸的表情,端坐龙椅一动不动,直到所有人都退出大殿,才在面上慢慢露出伤痛,君玉君玉,就这样被他疼爱的任性妄为的弟弟毁了,甚至自己也……
凌扣风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伸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似要将自己窒息。烦乱的思绪无法抑制,反而簇拥着撩拨起身体残留着的小弟带给他的灼热气息,奇异的幽香仿佛已经浸入血脉,惶惑的感觉扯痛心头,连同欢爱后的痕迹一起,尖锐地刺中痛觉。
凌扣风闭上眼,深深吸起忍受耻辱的苦楚——然而痛苦不止于此,心中紧紧埋藏的那名女子的命运也在毫不设防下暴露,明明是想要共度一生的爱人……
好痛!冷汗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冒出,浸湿全身,不一会儿,凌扣风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生理与心理双重疼痛让他煎熬不住,甚至几欲晕厥,恨!然而更恨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可以发泄的目标——
“我该怎么做?我,怎么做……”
视线逐渐模糊,身腔中无数道声音在凄厉叫喊,他摇摇晃晃起身急于沐浴——
水能洁净身体,但有什么能够洗去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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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的凌扣风容色更加疲惫,揉着眉心来到斩云憩息的殿堂转入内室,
“他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