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四——沙与泡沫

作者:沙与泡沫  录入:12-12

“后来呢,你到这后遇上大饥荒,又怎么样了?”

“嗯,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谋生的好买卖,从此过了十年享乐的日子。”伍伍低语,眼睛里迸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看得一千突然又感到了丝不安。

“什么好买卖?”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双手在桌下慢慢攥成拳头。伍伍的这个表情不对,似乎那个所谓的“好买卖”其实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而更像是旁门左道。

“有个卖面的钱姓商人在这里做生意,饥荒年,银子赚得快,可为人却很刻薄。很少有人能在他手里扛活到一个月的,因为都受不了他的盘剥。按规矩,干满月才付给雇工工钱,这样他就等于只管一日两顿饭,然后让人白干活。那些在钱家扛过活的雇工都叫商人‘肉钱’,意思是他把付钱看得比割自己的肉还心疼。到后来,雇工们都串好了不去他家帮工,‘肉钱’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这些乞丐身上。”伍伍慢慢讲着往事,笑容显得很诡异。

一千扭开头不与他对视,安静地听着这些旧事,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脸上微微泛白。

“虽然明知道在月底就会被赶走,但能吃上大半个月的饱饭,我们这些乞丐哪有不肯干的?所以我和四五个同伴一起进了钱家。可是,‘肉钱’不但让我们干多出雇工好几倍的重活,还不给吃饱,很快我们就变得比刚进钱家时还要虚弱。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上房,恰好听见‘肉钱’和他小老婆商量,说要找个由头赶我们走,再另外找些更有力的乞丐来帮工。我一声没吭,悄悄将前后门都反锁上,走到厨下揣了把菜刀冲进上房,将‘肉钱’和他那个在这里新娶的姘头一刀一个都给杀了。”

捂住嘴巴,一千不可置信地看向伍伍。但伍伍好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语气不变地继续讲下去,神情平静而从容,仿佛杀人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般。

“我又回到住处,将那几个同伴也杀了,然后在院子里挖个大坑将他们埋在一起。那时刚入夏,天气还不是很热,我脱掉血衣扔进坑里直忙了大半夜,身上出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整个人像被水洗过一遍一样。

天亮后,我穿戴一新,带上‘肉钱’赚的黑心银子去找商会会长。谎称昨晚东家老家来人说大夫人生病,他连夜回去了,临时将面铺托给我照管。会长虽然对此有些怀疑,可是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再追究,反而和我称兄道弟起来。

面铺虽然成了我的,可是我不懂经营,又不知道‘肉钱’收粮的门路,所以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有一天我去应酬,那家酒楼的包子很美味,很多人吃不起大菜,就在门面上单买包子。我便动起了脑筋,过几天将面铺改为包子铺,改做饮食行当。”

听着伍伍一成不变的平静嗓音,一千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看了一眼伍伍那个讲故事讲到物我两忘的眼神,勉强放弃了阻止他的念头。

“但还是不行,卖包子的生意人太多,竞争太激烈。如果不计成本压低价钱,我的铺子撑不了几天。可要另打锣鼓,本钱又不足,我也不甘心。

那些天,我像中了邪一样白天黑夜想着发财的事,之前对院子里那坑尸体还有些忌讳,但那时也被完全忘在了脑后。

天气越来越热,土里的臭气发散出来,满院子飞的都是绿头苍蝇。我弄了些石灰,准备再处理一下。可是,当挖开上层浮土,看到一只已经烂掉的手时,一个主意忽然撞进了我的脑子。”

伍伍的讲述忽然顿住了,扭头看了看已经面如土色的一千,怪异地咧嘴一笑,“你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

一千硬着脖子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也有点发飘。

“你别怕,那件事距离现在已过去八百年了。我现在告诉你,是想提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被对方脸上的表情弄得懊悔,伍伍终于恢复些平日的神气,温和地安慰他。

“呃,还有更重要的事?”

虽然心里仍在害怕,可嘴巴却不自觉地反问一句,然后一千的脸又僵了僵,只得掩饰地提起茶壶替说了半天的伍伍再倒上杯茶。

“对,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伍伍轻声回答,明亮的眼神暗下去,换上丝温柔的惆怅,看得一千又瞪圆了眼睛。这个哀怨的表情出现在大头大脸大眼大个子的伍伍身上,无论如何都让他始料难及且头皮发麻。

“到底什么事?”

“我,爱上了菩萨。”伍伍梦幻般开口。

一千不可置信地拿白眼瞪他,而对方却仍是一脸的柔情缱绻。

“我爱上了他,就在被扔到刀山上受苦的时候。菩萨没有戴帽子,头皮比最白的面粉还要白,上面的戒疤圆圆的,像是收成好的年份里最饱满的灰豆子。他看向我的那个眼神……”

“呃,伍伍,你是因为菩萨长得好看,所以才爱上他的?”

听他越来越有将菩萨说成只豆包的趋势,一千赶忙插话问到重点,双手仍托住下巴,以防再次闪到筋。

被无端打断对菩萨的美好回忆与描述,这让伍伍有点失望,不过他只无奈地看了眼一千,就又老实地解释起来。

“那怎么可能?你觉得我有那么浮浅么?再说,我刚看见菩萨的时候,他长得青面鸡皮,吓人得很,根本就不是后来我看到的模样。他讲的向善故事也让我一听就烦,所以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破口大骂。罪过啊!”

他叹息一声,双手合在胸前,表情变得极虔诚。

“后来呢?怎么菩萨在你眼里又变了个样子?”

见对方又有陷入对菩萨的回忆及盲目崇拜当中去,一千当即立断地开口提醒。

伍伍眨眨眼睛想了想,学一千的动作用大手托住大脸,满眼直冒粉星星。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我完整地听菩萨讲了个故事,很凄惨的孝敬父母的事情。然后,我就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双亲。然后我就哭了,然后就突然发现其实菩萨长得也不是,呃,特别难看。”

“后来?”一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伍伍,谨防他又跑题。

“没什么后来,就是这样。菩萨每天都来讲故事,我有时候感动,有时候也不。可是,我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一天天变淡,最后从讨厌见菩萨变成盼他来。菩萨在我眼里也越变越好看,脸白白的……”

他的眼神开始发直。大脸被大手下意识地挤成了包子。

“所以,你就皈依了,现在还四处宣扬佛法,连工资都拿出来周济别人?”

一千放下托腮的手,对伍伍的这个故事感到不太满意,主要是对他突然爱上菩萨这件事很不理解。

“对,我每送出一本小册子,每劝一个人向善,就感觉距离菩萨更近了一点。”伍伍继续发痴。

“那个,伍伍,菩萨虽然好看,可他是佛门中人,六根清净的。你爱上他,会有什么结果呢?”一千尽量用平和的态度对待这件异事,但却感到很困难。

一只小鬼爱上神圣的、地位仅次于佛的菩萨这个事实,任谁知道了都会认为不合适吧?伍伍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浪漫的鬼,怎么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呢?

伍伍扭头盯住他,似乎终于从美梦中回到了现实。一千抱歉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真的很不厚道。

“你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应该知难而退?”伍伍低声问,眼神有点奇特。

“这个,伍伍,我觉得你爱菩萨这件事本身其实没有错。可他,太神圣,除了放弃,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出路。”一千越来越感觉歉意深重。

“那,你会放弃吗?”伍伍突然反问,双眼炯炯有神。

“我……”

一千这才明白自己被他绕进去了。

“千一心里有别人,这你一直都很清楚。可你还非得喜欢他,非得让他也喜欢上你。一千,你不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很幼稚吗?你要是真喜欢千一,就更不应该这么做。你这一躲,他有多内疚,你知不知道?五六七他们还因为这件事和他翻脸了。现在外面传得很难听,说你被‘始乱终弃’……”

“胡说!兰君从来都没有乱过我!”

一千忍不住为柳兰君抱打不平,可是说出来的话里却带着丝委屈,好像对自己没被“乱”过这个事实感到很不甘似的。伍伍大手一滑,险些碰翻茶杯,还拿大环眼使劲打量他。

“呃,我是说,是我自己‘非得’喜欢兰君,不关他的事。”

被对方看得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存在着很大的语病,一千不由红了脸,赶紧解释。

伍伍的眼神这才恢复到正常,重又用大手托住大脸,发愁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伍伍,你想说什么?”

被他看得心里又开始发堵,一千低头闷闷地冲着自己那杯已凉透的茶水问。

“我是有点纳闷。千一虽好,可比他优秀的人不是没有,比如叶秘书就比他强。你怎么就单单喜欢上他?还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伍伍语气里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不解。

一千抬眼望着他,脸上若有所思,“兰君是比不上老大,可我就是喜欢他……伍伍,你说奇怪不?我梦见过他给我讲过的故事。”

他将前后两次梦境详细向伍伍讲述了一遍,最后困惑地说:“我要不是原泉的话,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可要是他,我又记不起来其他的事情。你说,我到底是谁呢?”

伍伍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鼻子,“一千,就算你是原泉,你也不可能记得阳世的事情。你难道忘了?你喝过孟婆汤。那个汤能让任何人忘记所有的经历,不会到你这儿就失去效力的。”

“可你怎么解释那两个梦?”

对对方的这种说法并不十分信服,但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一千只得纳闷地反问。

“我不知道,但那绝对不可能是真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伍伍认真地回答,然后想了想,大环眼里透出茫然,“照你眼下这个状态,可真够愁人的。你该怎么办呢?”

一千的目光也呆滞起来,托住两腮和他脸对脸,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呢?准备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伍伍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地回答:“下个月是盂兰盆会,到时候凡能摘到彼岸花的人都可以请求菩萨满足自己一个愿望。我想去见菩萨,呃,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想见见他就好。从我离开大铁围到现在,已经五百年了,可一次也没能再见过他。”

“五,五百年?”一千口吃着问。

“对。”伍伍脸上现出惆怅,低声说,“到今年盂兰盆会,整整满五百年。每年我都想去见菩萨,可是一直摘不到彼岸花。不过,这次我有预感,一定能摘到!到时候就可以去见我亲爱的菩萨了。”

“你的预知力,真强。”一千呆望着他呢喃。

伍伍没对他这个赞扬有所反应,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大手坐正身子,郑重地问:“一千,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一千无言地打量他一阵,勉强说,“马马虎虎吧,还过得去。怎么了?

照样不去理会他的疑问,伍伍用手摸着自己的大脸,不甘心地追问:“真还过得去?你看我有没有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比方说,脸是不是太大,鼻子是不是太圆,还有……”

耳中听着对方不自信的唠叨,一千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再次打量一阵伍伍,肯定地说:“你别的地方长得真还行,就是两只眼睛距离有点远。你要想改变自己的外貌,这很容易,我可以帮你。”

“这个,”伍伍皱眉考虑半天,最后摇摇头,“还是算了。‘众生平等’,咱们所有人在菩萨眼里都是一样的,我改不改变相貌其实区别不大。”

一千沉默地注视他一阵,扭开头看向门外,眼神复杂而忧伤。

所有生命在菩萨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好坏之分。而在那人心里,除了原泉,其他人也没有轻重之别。他的坚持如同伍伍的执着,都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那么,他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真的和柳兰君越走越远?

第八十一章:神与鬼说

备好次日的彼岸花后,就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做了,投生二科的公务们也早已将那群喝下孟婆汤后变得比较乖顺的待投生鬼魂带离了奈何桥,现在忘川两岸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鲜花”广场上小贩偶尔的叫卖声。

孟婆独自坐在门槛上绣着花,顺便理一理近来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小圆绣花绷子上那朵鲜亮的玉兰花半天也没能再绣出新的花瓣。女神头系白粗布头巾,身穿粉色小花的粗布长裙,外罩一条雪白的围裙,坐在门口绣花的姿态娴雅而美丽,惊艳了所有注意到她的鬼魂。

正想到一千和千一的那件麻烦事,她身后那扇淡绿色的密门忽然拉开了,一千打里面走出来,神情沮丧脸色苍白,头发也乱蓬蓬的。

“孟姐。”他拖着脚步走到孟婆身边坐下,顺带探头往奈何桥张望一下。

桥上此刻空无一鬼,就连一只小鸟都不肯停在那里。他收回目光,眼神变得更加灰暗。孟婆停下手中针线,微蹙眉打量他,一时没有开口。

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一千不自然地扭头看看她,想了想说:“孟姐,我好久没和你聊天了。”

“是啊,上次是在半个多月前吧?时间过得真快。”

孟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问他突然躲着不见人那件事,而是善解人意地附和一句。

勉强和她对视一阵,一千再次扭开头,身影孤单而寂寞。

“想通了?”

过了片刻,孟婆轻声问道,嗓音温存而怜惜,让他的眼圈立刻红了。

“我,没什么想不通的。”

他低下头拼命眨眼睛,以期压回那些突袭的眼泪,可是心里的难过却越涌越多。孟婆放下绣花绷子,从围裙里抽出条手帕递给他。

“……孟姐,你说,”一千接过手帕用力擦了把脸,抖着嗓子说,“明知道不是坚持就可以达成的事情,还要不要再去坚持?”

“这要看是什么事,以及抱的目的。如果坚持是为了更多人好,即便是不可为的事,也不应该放弃。反之,就没有这个必要。特别是那种仅仅为了满足个人私心的坚持,就更应该早早舍弃,以免累人累已。”

尽管孟婆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特指谁,然而一千却仍是感到了羞愧。他垂下头,再也不敢看尊贵的女神。

“不要太执着,一千。”孟婆抬手理了理他的乱发,语气温柔地劝慰,“也许会有份更好的感情正在前面等着你,只要你能克服目前的障碍,仍可能获得幸福。何况,放弃并不意味着结束,和他继续做好朋友不是也很好吗?”

低垂下去的那颗脑袋头一次听任她的手揉搓,可是却有一颗大水珠掉在青石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看上去凄凉而无助。

“一千,不要难过,乖乖听孟姐的话:忘了他,再找个更好的人来爱。”孟婆搂住一千,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像在哄着一个委屈的孩子,“你们待在这里的日子也许还会很长,你希望一直生活在痛苦中,还让自己的朋友也生活在不安里么?特别是他,你希望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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