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沈丛道:“你想……招鬼?”
谢开花翻了个白眼。
他才不想招鬼。他想招神。
他挥手让沈丛后退,自己在供桌前跪下,冲着供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边嘴里喃喃念道:“道祖在上……”
沈丛眉毛一挑。
“弟子谢开花,请道祖遣得力天兵,接弟子回天,供承仙脉……”
沈丛愣了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过这么些距离,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应该还不至于坏到那样的程度。
可谢开花到底在说些什么——
而谢开花已经站起身来,伸手取下那三支香烟,轻轻折成几段,在手心里揉成粉末,也不惧其中灼烧热度。
他将粉末洒在香炉之上。
天上陡然一阵晴天霹雳。
沈丛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万里晴空中猛地生出一道幽深裂缝。那道裂缝是如此的黑沉,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引诱进去。
随即无数金黄色的闪电顺着裂缝蔓延出来。一道道蛇形闪电耀眼夺目,夹杂着沉沉阴云,无边厉风,将原本明蓝色的天空遮盖得好似世界末日。
沈丛眼光锐利,又一眼瞧见一条万丈巨龙从数不清的闪电中飞纵下来。这条巨龙浑身金灿灿的,体态威仪,神目如电,沈丛登时浑身一颤。
自古龙凤是百兽飞禽之首,但这只是古籍记载,沈丛从没见过龙凤;事实上自从唐宋以后,龙就近乎绝迹。如今甫一见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可也很快就被那形如实质的威压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便明白,并不是自己看错。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脖子一寸一寸地转过去,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那位舍友。
“小谢,你、你……你到底是谁?”
谢开花冲他抱歉地笑笑。
此时狂风扑面,沈丛已觉呼吸困难。他又往后退开两步,眼睁睁看着那条万丈巨龙不断缩小,最后变作猎豹般匍匐地面。山谷中一切生灵都颤抖恐惧不已,无数飞鸟惊起逃窜,还有灵猴抓着千年藤蔓,压下心中恐怖,勉力往谷外飞奔。
沈丛也觉得心旌摇曳。只或许那条金龙知道他是谢开花朋友,除了一开始的威压,之后并没有特别为难。饶是如此,沈丛还是腿脚发软。这是物种间的不同,就好像一只老母鸡看到山中老虎,也要吓得昏死过去一样。
“你来了。”谢开花伸手摸摸龙头上枝桠般的龙角,转头对沈丛道:“我这边去了。沈丛,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但请你原谅我不和你说。你和荆山因果的事,我也会找人详细问个清楚。你暂且放心,不会有事。”
沈丛苦笑点头。
这么大的场面,他已经勉强猜到谢开花的身份,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这种心情谢开花也能够理解。他又冲着沈丛温和抚慰地笑笑,随手往地上扔了一团东西,便跨上金龙身体,呼啸一声,飞纵上天。
那条金龙又不断变大,最后变回万丈长度,在高空之上张牙舞爪,乘风踏云,随着众多夺目闪电,一起隐到裂缝中去了。
片刻裂缝阖上,天空又重新变得明净如洗。
沈丛呆呆低头,才发现地上是一个小巧丹瓶。他捡起来,还未掀开盖子,就感觉到心头一阵舒爽。他知道这是谢开花送给他抵御业障的,一时握着丹瓶,站在当地,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谢开花已抱着龙角,飞升到了三十三重天上。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亲自等在南天门外。见谢开花安然回返,方才松了一口气。
“闻叔,”谢开花见普化天尊将金龙挥手收起,连忙问道:“我师父呢?”
闻仲道:“帝君在府中清修,怎么,小谢,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谢开花勉强地笑了一笑。他不打算把他和荆山的纠葛告诉给太多人知。“多谢你了,闻叔。”
他和闻仲随意说了两句,掉头就跑。闻仲摇摇头,自去和紫薇大帝述职不提。
“小绿!小绿!”谢开花盛着白玉小船,一路飞到师尊洞府,才在门口就叫起了侍女的名字:“小绿!”
小丫头忙跑出来。她仍旧穿着一袭绿裙子,裙裾翩翩,特别春风拂面。
“三公子,你回来啦?”她知道谢开花下界去了,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
谢开花点点头,急道:“带我去见师父。”
太乙真人洞府中规矩挺多,徒弟也是不能随便面见师尊的,得让贴身丫鬟领着通报。因此才这么急匆匆地把小丫头叫出来。
小绿见谢开花表情焦急,不由也慌张起来:“公子,出了什么事?”
谢开花摆摆手。两人一路急行,到了太乙闭关的处所。却是一尊青木宝塔,塔檐坠下点点金铃,在微风中飘荡不休,发出叮铃轻响。
谢开花上前轻叩大门。
太乙的声音就飘荡出来:“小谢,我知道你来了。进来吧。”
谢开花冲小绿点点头,推了门进去。就见太乙已端坐在第一层的正中一张云床之上,和蔼地望着他浅笑。
“如何,事情都办完了?”
谢开花有些不好意思。太乙知道他是为了荆山家里的事情在忙,但也不责备他。他知道师父是真心希望他好。
他点头应了一声,又上前腻着抱住师父胳膊,惹得师父笑了一场,才低声道:“师父,可能出了些事情。”
太乙眉毛一挑。
“我在下界时,遇到了女娇娘娘的传人……”
“什么?”太乙吃了一惊:“女娇?”
谢开花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下。其实那个胡月儿也算不上是女娇的传人,最多是个同族的托梦对象,也只能说她运气太好。太乙听罢,沉思片刻,才道:“你将那宝贝给我看看。”
谢开花忙将那石头从戒子里掏出来。仍旧是圆滚滚的一块儿,散发着青碧的光芒,充满生机。
太乙伸手接过这块石头,端详良久,叹道:“这却是我不认识的东西,估计是深渊之中所产。既然是女娇给的,你且好好收着,或许确有用处。”
谢开花应下了,但又道:“我只是不解,女娇娘娘说深渊天庭都有异变,是指什么呢?”
太乙沉吟道:“或许女娇娘娘说的就是扶桑树的事情?深渊里多有妖魔,于天庭隔阂已久,若是扶桑枯萎幻灭,天庭失去根基,那地方的妖鬼说不定就要大兵压境也未可知。”
谢开花知道天庭一直有关注深渊。只是深渊入口漂移不定,不好集军,若非那里的各路妖魔争权夺利得厉害,天庭倒真要危险。
他挠挠头,道:“或许吧。只希望女娇娘娘的这块宝贝有用。”他将那块石头小心放回储物戒,顿了顿,终究是不放心荆山那儿,也不愿意休息,就道:“师父,我去扶桑树那里了。”
太乙微笑着望了望他,轻声道:“你也不用太多心。万事顺其自然就好。”
谢开花苦笑。他也想顺其自然,只是这个自然不是怎么好顺的。
以他的脚程,到扶桑树那儿要好几日的功夫。因此太乙特地在他的白玉小船上刻下几个阵法,令这件极品飞行法宝的速度又一次陡增,几乎只比斗战胜佛的筋斗云慢上片刻。谢开花大喜,谢过了师父,就离开了塔层。
小绿还在外面候着,得知谢开花又要走,极为不舍,缠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谢开花忽然记起一桩事情:“白芍呢,白芍找到了吗?”
小绿摇摇头:“你走后真人就下令找了,只是这么点时间,也还没有消息。”谢开花虽然下界许多天,但天上不过一天刚过。确实是发现不了什么。
谢开花遗憾地叹口气。
“对了……”他忽然又道:“赤焰又去了哪里?之前也没见到她。”
小绿耸耸肩膀:“赤焰姐姐一直没在。可能出去串门了吧。”
谢开花若有所思。
被师父加持过后的白玉小船,果然快到了一个谢开花无法想象的地步。简直是只一眨眼就呼啸而过,幸好他躲在船舱,不然都要被罡风撕裂。
没一会船头就受到阻碍。谢开花就知道是扶桑树的空间到了。自从扶桑枯萎,这里被力神通者布下一个阵法空间,防止扶桑死气四溢。
谢开花下得船来,收起法宝,漫步走入扶桑空间。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头晕。
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谢开花感觉颇深。才不过几天,因为青鼎的关系,空气已有了一些洁净的气味。
他抬起头,望见遮天蔽日的扶桑枯枝之上,有些已经绽开了点点叶苞。赤红色的叶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不由幻想绽放之后的艳丽景色。
谢开花心中微笑。
他加紧步伐,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就远远看到了树干底下的那处洞窟。
荆山正盘腿坐在里面,紧闭着眼睛。青色的光芒在他身体表面来回流转,应当是正在修炼灵气、炼化青鼎。谢开花见到他,心里就愈发柔软,不管如何,他确实是真的很喜欢荆山。
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唤道:“荆山。”
荆山抬起头来,看到他,一向纹丝不动的脸上,却忽然有些惊慌的意思。
谢开花心中一动。
而他戒指里的那块宝贝,忽然在空间里泛起漫天的白光,震颤着几乎要破除空间,飞到外头。
第八十章
谢开花下意识就猛地往前一扑,再一个打滚,往前纵出好几米远。紧接着法宝也撑了开来,在他身周布下密密的防护。
他很快听到脑后风声呼啸。但他躲得及时,等他回过头去,就见到一枚乌黑色的尖利锥子直直撞向他的面门,又被防御罩果断击落。
叮啷一声,那枚锥子法宝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失去了声息。
谢开花抬起头来。对面站着一个红衣飘飘的女仙,满脸的可惜不解。
谢开花失声道:“赤焰!”
那张熟悉的端庄可亲的脸蛋,不是赤焰又是谁?
他突然又想到女娇说的“有异”。这个时候他心思电转,竟一瞬间终于有些懂了女娇的意思,他指着赤焰大声道:“你不是赤焰!”
怪不得他让赤焰去通报白芍的事情,她却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小绿说她时时不见,估计是去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或者甚至白芍就在她那儿也未可知!
该死!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虽然很难令谢开花相信,这么多天这个假赤焰然会没有被师尊识破。或许是身上有什么掩藏气息的宝贝,也或许师尊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怀疑一个身边的侍女。
好一个灯下黑!
况且,谢开花忽然又想到,之前她过来,口口声声说是师尊的吩咐,可这里师父怎么会让一个侍女过来。不说别的,侍女修为低下,要飞到扶桑空间,起码好几天的事情。
他真是太疏忽了……
谢开花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赤焰掩嘴笑道:“公子,你还问我是谁——我就是赤焰呀!”
她笑得花枝乱颤,娇俏可人,可谢开花十分清楚,真正的赤焰绝不会这样大笑。她从来是一个端正庄严的性格。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也没有那么蠢,会猜不到,”谢开花冷冷道:“你恐怕是从深渊里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陡然安静。谢开花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女娇娘娘已经告诉我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赤焰:“女娇娘娘何等尊贵的人物,还会告诉我这种事情,大概是因为她也对你们颇为不满吧。”他冷笑一笑:“赤焰,你以为即使你能够安全回去,那里还是你想象中的好地方嘛?!”
赤焰浑身轻轻一颤。女娇是青丘国主,当年禹皇未过门的妻子,她在深渊中的地位即使是赤焰的主人也完全不能够比拟。
但她心中只是稍乱,片刻却又平静下来。重新再望向谢开花时,倒也不再欲盖弥彰地否认自己的身份:“公子,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我完成了我的任务,这就够了。”
说得好像殉道者似的,也不怀疑谢开花说的话。毕竟事到如今,大家图穷匕见,似乎也没什么骗人的必要了。
谢开花皱眉道:“什么任务?”
赤焰展颜一笑。
谢开花一开始以为她是在冲着自己笑。可片刻过后反应过来,她眼睛注视的人在他身后。
他登时心中一顿。
荆山!
是荆山!
谢开花猛然回头,就见荆山从那洞窟中缓缓站起。他睁开双眼,眼中青光流转,右手摊开,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枚青碧色的鼎形玉佩。
谢开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荆山把青鼎挖出来了。荆山竟然把青鼎挖出来了!
“不!”他厉喝道:“荆山,把命玉埋回去!”
玉育神树,取的是灵根之意。只有将青鼎埋进扶桑树的根系之中,才能相互交缠,分享养料,甚至催生青鼎,夺取其中生机,哺育扶桑。
如今荆山将它挖出来,是又一次地破坏了扶桑树底下盘根错杂的根系群落,根本是二次打击。
若是无法好好修整,说不定扶桑树中多出来的灵气便要就此反噬,之后扶桑彻底灭亡,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儿。
谢开花现在是真相信了。这个赤焰一定是深渊里来的人物,是来破坏天庭根基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和荆山说了什么——不,谢开花完全能够想象她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外乎就是那些事情!
他肺都要气炸。又气赤焰胆大包天、又气天上竟无人有一双慧眼,包括自己,都没有发现赤焰的异样。更气荆山为何如此小气,他苦苦道歉,低声下气,可荆山就是不领情;但报复他也就罢了,又何必将怒火牵连到整个天上!
“荆山!”他又叫了一遍:“别做傻事——现在就把命玉重新埋下去,还来得及!”
然而荆山压根不动。
他用一种异样的、陌生的、甚至近乎冷漠的眼神,望着谢开花。这种眼神谢开花之前也都见过。荆山在看着那些他并不喜欢的、或者他不熟悉的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绝不是荆山不喜欢的人。他绝不是荆山不熟悉的人!
谢开花心脏剧烈抽搐。他觉得头痛欲裂。他无法承受荆山这样的目光。
“荆山……”他放软了语气,近乎卑微地恳求道:“荆山,求求你,别做出这样的事来……”
荆山却只是看着他。
“你想报复我;我懂。但这不应该是你报复我的方式。”谢开花踏前两步。但他离荆山愈近,却愈发感觉到荆山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荆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出一种疏离冷淡的气场。
谢开花不懂。
“荆山……”他小心翼翼:“荆山,看在我们曾经的关系……”
“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荆山终于开了口。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叫谢开花一愣。
“我们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们是——是恋人啊……”
他有些尴尬、有些结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荆山面前竟然无法强硬地坦承自己和他从前的关系;或许这是内疚所致。原来他打从心底觉得,他对不起荆山,他也没有资格获得荆山的喜欢。
荆山却挑高了眉毛。
“可我倒我不记得,”他说,“我们有那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