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了,桌面、衣服染满他呕出的血污,血色暗红带黑,眼熟得叫人生恨。
是毒血!
为什么?为什么?
“王爷!”门外传来瓷碗破碎声,祈安冲进来将他扶回床边坐着,从衣袖里迅速取出几颗药丸,硬逼着他吞下,只是
随着他持续的呕血根本吞咽不下去。
拿来茶水,持续灌药的动作,直到他吞下,直到他平复。
祈安跪在他面前,低声哭着,刘熤飞默默望着他,在经历刚才的痛苦后,仍虚弱地喘着气。
“……这是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回荡在房里的呜咽声。
看着祈安满面哀凄,看着这染满衣衫的毒血,刘熤飞脸色黯淡,心里已了然。
“你跟向珀说的都是真的,你没有骗他。”
祈安吸着鼻子,头垂得低低的。
“你骗的是我。”
祈安的头磕在地上。
刘熤飞失去生气,苦苦笑起来。
“祈安,你把事情都说出来吧。”
祈安磕了两个响头,事情至此已无须再瞒。
“……小的……是宋太医之子。”
“呵,为我治毒的宋太医吗?我已经没救了?”
“王爷……压制毒性只是一时,迟早制不住的,所以当初才会兵分二路,由我照料王爷返回乐笙;家父随太上皇四处
寻药,也派人到处打听,若找到就来得及救命,若找不到……至少圆了王爷回乐笙的心愿。”祈安如实道来。
“……我以为父皇是云游四海,想不到……竟是带人为我寻药……”
“王爷,请您一定要撑住,太上皇已往乐笙赶来,至少……至少……”
“至少让父皇见上最后一面?终究找不到解药是吗?”
“不久前有打听到毒药出自西煌玄家,甚为珍稀,却在去年让人偷去。千里迢迢寻去时,却闻解药只在玄家家主身上
,但玄家家主已于半年前周游各国失去行踪。”
那就是没救了。
没有解药,他的毒从未解过,一直一直在他体内,等着有一天爆发夺命。
没有死里逃生,从来没有,他身边的人看着他,只是在看一个命数将尽的可怜人,一个只能等死,没有未来的人!
刘熤飞笑了,绝望了。
“王爷,我再去求傅公子,最后的日子……有他在,您也好过些。”
“……不了,终归要死,他不在也好……也好。”
“不然,至少告诉言公子……他、他也不知情……”
“呵,你连他都骗,他很爱教训人的。”笑完又说:“不了,都别说,你下去吧。”
在这样的绝望里,他什么也不想了。
刘熤飞作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向珀的庭院,一草一木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熤飞,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用膳啊。”向珀笑着朝他招手,在庭院里摆了一席好宴。
他冲上前抱住他,向珀呵呵笑着,没骂他、没气他,很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他说着故事,向珀津津有味听着,他们笑闹着,开心地聊着。
“向珀,向珀,你还喜欢我吗?”他沉迷地看着向珀带着温暖笑意的脸庞。
“喜欢呀。”向珀笑得好真诚。
“那我们成亲。”
“呵呵,两个男人要怎么成亲,你真爱胡闹,而且你就像我弟弟一样。”
他正要反驳他不是弟弟,有人从房阁里走出来。
傅向珀一脸笑意站起身,将那走来的女人拥进怀里。
“熤飞,你瞧你大嫂真是的,有了身孕还到处走。”
他瞠目,眼前鹣鲽情深相拥的男女刺痛了他的眼。
我大嫂?我又不是你弟弟!这陌生的女人是谁!
他上前想拉开他们,却看见那女人颈上挂着他的玉佩。
“这是我的!你凭什么戴!”他要抢,竟摸不着他们。
“熤飞,我真要谢谢你,还好没和你在一起,我才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如今我将有自己的家庭,这真是多亏了你。”
傅向珀笑得满足,好像那些过去已是云烟。
“向珀,不要这么对我,不要这么对我。”着急地摸着空无一物的颈项。
“熤飞,你该回家了。”傅向珀笑得温柔:“你要快点躺回床上,你正在等死呢,不快点回去不行。”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死去,我不想死。”
“都准备好了,你瞧瞧你王府门口的白灯笼,少了你不行啊。”
他动不了,被困在王府大厅里,整座王府都是白绫。厅里没有半个人,静谧哀凄,惨白一片;院子里却是热闹的宴会
,乐笙的城民在饮酒作乐。
向珀在宴会里,笑得好开心。
没人为他上香。
“向珀,向珀!”
刘熤飞自梦中惊醒,终于精神崩溃地落下泪来。
他受不了,他不想孤孤单单死去。
他不是圣人,他还是想自私,如果只剩最后一点日子,只求老天让向珀陪在他身边,让他含笑而终。
傅向珀在祝乐茶馆的后园作画。
原本每日上门的熤王人马,从某天开始就不再出现,傅家也随之松懈,毕竟不可能永远不让他出门。
这里虽然是私人禁地却无守卫,有心要闯进来并不难,也因此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时,傅向珀只叹该来的躲不掉。
“我就是心太软,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子,竟然又答应你帮这个忙,这叫我如何面对我的良心。”
“千云,你待会儿离远一点,别偷听我们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
对话顺着风传来,没多久,刘熤飞便出现在他面前。
傅向珀放下画笔,冰冷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向珀,你回来好不好?”
刘熤飞看起来很憔悴,但傅向珀已经受够他的苦肉计。
“你有脸说得出口,我真是佩服。”
“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求最后一段路你能陪着我。”
傅向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气得发抖。“你们就没有别招吗?上次说那是骗我的,这次又变成真的了?”
“向珀,我说真的,祈安对你说的也是真的!我以为他骗你,其实被蒙在鼓里的根本是我,我本来不想来破坏你的平
静,但是我……我还是不能没有你。”
“你走,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向珀,不要拒绝我,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刘熤飞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他也知道劝回
傅向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想见他,想亲自来求回他。
他把向珀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害怕失去,傅向珀没有挣扎,为着他方才的话僵直。
“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多前,我也曾说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别离开我。”
“记得……”回忆起那天,罪恶感笼罩了他。
“那你记得你怎么回应我吗?”傅向珀的眼神透着深不见底的怨恨。
“……”
“你在马车上作践我。”
“向珀……”
“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我一年多前也是一样的,那时候我只剩你了,你如果抛弃我,我一定会活
不下去的。”
“向珀……”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反覆叫着他的名字。
“你隔这么久回来,看见我过得很好是不是负罪感少很多?刘熤飞,你会不会把对我的伤害看得太轻了?”
面对罪行的一刻太煎熬,而向珀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我的心事、我的伤痛你最清楚,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却利用这份了解算计我,让我一无所有。如果我的家人没有包
容我、如果我没有绘画的才气,你知道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吗?你不是在替天行道,你是在杀人!你没有怜惜我对
你的爱,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了我!
“我苦苦求你带我走,你说我一无是处,说我没用又下贱,你离去前对我极尽羞辱,竟然有脸再回来骗我,呵,我还
真的上当,你看我多贱!”
“别说……”刘熤飞脸上满满痛苦神情,被懊悔自责鞭挞。
他亏欠太多,如今想求得原谅谈何容易。
向珀一度回到他身边,选择埋葬过去这些痛苦,是他又弄砸失而复得的感情,挖出向珀不愿再回忆的旧伤口。
“刘熤飞,你如果还有一丝怜惜我,就放我一条生路,不要再来找我。”
“向珀,我这次没有说谎。”
“你还骗我!”傅向珀悲愤难当,再也忍不住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向珀……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陪我最后一点日子,我怕再作梦,怕梦醒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怕。”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补偿对向珀的伤害,可是上天要收回他的命,他只求向珀给他最后的温情,欠向珀的他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
“你还胡说!”他再一巴掌想打醒这毫无悔意的骗子。
刘熤飞双颊热烫,眼眶泛红,见向珀欲转身离去,对他没有半分留恋。
向珀不要他,不要他了。咚的一声,刘熤飞双膝跪地。
“向珀,你不要走……”
傅向珀惊愕地望着他,欺骗一个人,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是真心的。”
傅向珀心颤,却为自己可悲,到这种地步了,还在为这个人动摇。
“等你真的死了,我就相信你是真心的。”
留下这句话,他欲转身离开,却又突然走回刘熤飞身边。
“向珀?”
刘熤飞来不及反应,颈上的玉佩就被取走了。
“不!求你,别拿走它!”
“这不是你的,这是给傅家长媳的传家玉。”
“不,向珀、向珀!”刘熤飞惊慌失惜,想抢回玉佩,却浑身虚软,毒性在此时发作,他强忍欲呕的感觉。向珀没有
发现他的异状,早已拿着玉佩离去,他只能望着向珀的背影,彻底绝望,彻底心死……
“真是够了!我没看过这么挽回人的!”言千云咻地现身。
“熤飞,你与其下跪,还不如老老实实诉说你的感情,竟然又骗傅向珀你快死了,鬼都不相信!”
刘熤飞苦笑,连千云都不信,何况是向珀……
“我要你……别偷听的……”
“我担心嘛。”
“我其实……也不觉得能劝回向珀……只是想试试……如果失败……就默默的回去……也没打算……让你操心了……
”
言千云心底浮起异感。
“你在说什么?”他拉过刘熤飞,惊骇地看见他满袖染血。
莫怪熤飞看起来病弱不堪,他还以为是相思成疾,想不到当初宋祈安所言是真,竟然还骗他是计谋而已!
可恶,可恶!怎么会这样!
“我还宁愿你是骗人的!走!找大夫去!”
寒冬萧瑟,落雪的夜里熤王府一片惨白。
刘熤飞形骨消瘦,面色苍白,这几天连床都下不了,看来就要命尽了。
窗外飘雪,满室寂静。他摸着胸前,空荡荡的。
祈安捧着药碗进来,喂他喝药。
“祈安,今天向珀有做什么吗?”
“今天傅府很热闹呢,傅公子也忙进忙出的,好像几天后有什么宴会,傅公子宴会那天还会亲自作画。”祈安说着让
人去探回来的消息。
“好想看看……可惜就算在我面前,我也是看不到的……”
宴会……想到在那个梦境里,也是热闹的宴会……梦里,无人为他上香。
摸着胸口,他连最后一点安慰都留不住。
“王爷,言公子回去整理衣物,明早就回来了,他说要长住在此。”
“让他操心了……”
“王爷,你转过身,要扎针了。”
他不想动。
“王爷……”祈安让他趴着。
祈安在他背后扎针,他难受得吸气,不叫出声来。扎完以后,满脸的疲倦,病恹恹的,动也不动。
给王爷盖上被,祈安离开房间,关上门前伤感地看着他家王爷。撑不住了……就连等太上皇赶来,都撑不到了。见他
家王爷一只手又下意识地在胸口摸来摸去,祈安泪眼婆娑地轻轻将门阖上。
红色灯笼照亮府邸,傅府里正举行夜宴,宴请一些商场上有合作的伙伴之外,也来了很多交情不错的友人,甚至一些
爱凑热闹的名门贵族,还有来自国外的商旅,人数太多成了过分热闹的盛宴。
“大哥,你准备好了没?”向琰叫唤着。
“差不多了,我们回大厅上吧。”
回大厅的路上,还有不少人向他们两兄弟热情攀谈。
“大哥,你准备画什么?”
“嗯……夏日荣景怎么样?寒冬太死寂,此时画夏最暖人心。”
“真想收藏啊,我那幅夏绘都皱了。”
“再皱也是你和秦老板给弄皱的,下次小心点,哈哈。”如今他已知晓原因,笑着调侃弟弟。
向琰面皮薄,一下就红了脸,笑着作势要掐他大哥。
兄弟俩嘻笑的声音满长廊。
相较傅府的热闹欢笑,熤王府显得毫无生气。
黑夜里飘着雪,四处死寂惨白。房里唯一鲜艳的色彩,是床上晕染开的血色。
“祈安……”
“刘熤飞,你别开口!”言千云捂住他,不让他问。
“言公子你别捂,噎到反而不好。”
“他又要问,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言千云说归说,还是开口:“那么盛大的宴会,想也知道就是大家乐融融!你
的宝贝向珀受到大家爱戴包围,这样你开心了吧!”
“好了,言公子,你别这种口气……”祈安给王爷扎针,但那血越见暗红,没有止住的迹象。
言千云一下萎靡了。
“太上皇一行人到哪儿了?”
“推算起来,应是在湘江。”
“呵,还要好几天的行程……”言千云沮丧极了。
见床上熤飞一双眼睁着,看的却是床顶,就知道他的思绪已是不清,也说不定是飘去傅家了。
他曾经希望熤飞遇见真心所爱之人,后来真的遇见了,却是波折重重,他对熤飞失望过,但这种下场却是他万万不愿
看见的。熤飞是他的兄弟,两年共患难的日子不是过假的,怎么舍得就这样让他走了?
身边的祈安落下泪来。
过不了今晚,不……随时随刻,说不准下一瞬就结束了。言千云不甘心,不甘心啊,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