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具尸体放上去,寅虎拿来一个酒坛子,拍开封口喝了一大口,然后丢向木架台,「兄弟们,一路走好!」
围着木架台的其他将士也纷纷将手里的酒坛拍开,喝了一口后,抛向木架台,酒坛碎裂,辛辣的酒香飘逸出来,掩盖
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烧得人喉口发烫。
阮素雪接过刘平递过来的火把,「好兄弟,你们为国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这等壮志与豪情,天下与百姓都会记得
的!喝完这最后一杯酒,望乡台上不忘回望一眼这山川河脉,好好上路,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周围的将士迎合着一起大声道,「一路走好,来世,再做兄弟!」
点燃的火把落下,熊熊的火光照耀出每一个人脸上的坚毅。
寅虎用胳膊推了一下身旁正偷偷擦眼泪的薛寄风,大着嗓子道,「哭什么?我们的兄弟都是真正的英雄,是铁血的男
子汉,看到你这样子早笑掉大牙了!」然后仰首朝着天际大声唱了起来,「烽火起,狼烟滚天关……号马催,鼓声如
雷,折戟断戈……」
凄厉如野狼咆哮的声音在营地上萦绕回荡,铮铮男儿,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清泪,却硬是不抹去,只待风干。
周围的将士和声一同唱了起来,悲壮怆然,歌已不复为歌,而像是发自内心的呐喊,是对外敌侵入的愤慨,是满腔铁
血的抒发,更是想要平敌叛乱的渴望。
关山之内才是家,而他们保的正是天下,卫的是天下百姓的家,纵然热血洒尽,也心怀无悔!
凌青看着那腾燃冲天的烈焰,眼前恍惚了一下,就觉脚下虚浮,几乎失力跌倒在地,幸而身边有人搀扶住他。
「你受伤了,回帐子里包扎一下。」燕云烈对他说道。
凌青低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手从燕云烈手里抽了出来,转过身,自己一个人向营帐走去。
这一仗,他们根本不算赢。
凌青知道不能怪燕云烈,那个琴声自己也是听到了,燕云烈的笛音和那个琴声对峙起来,竟然连封住了听觉的人也依
然能受其影响,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但是此刻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也许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一起浴血奋战的兄弟躺在那里,自己当时却没有办法救他
们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又或者是亲眼看见燕云烈私会殿瑶而生就的被背叛感觉。
心绪很乱,以及那压在心口的疼痛,让他不断地想起过去,仿佛噩梦一样的过去……
燕云烈走进帐中,见凌青正在处理手臂上的伤,便走过去帮他,凌青默不作声,态度很有些抗拒。
「凌青,你怎么了?」燕云烈有些担忧地问道。
凌青摇摇头。
见他这样,燕云烈更加放不下心,「对不起,我没能帮到祈夫人和祈家军。」
「不,你杀了他们的统帅,恐怕短时间之内他们不会有所动作。」凌青淡淡说道。
手上的伤处理好,燕云烈正要帮他把衣服穿上,凌青却扯过衣襟不想假他手的样子。
「凌青,到底发生什么事?」对方拒绝他的态度过于明显,让燕云烈多少有些担忧,「凌青,虽然我当时和你说,如
果你愿意你的心事我可以猜上一辈子……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主动告诉我。」
凌青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似犹豫了下,但还是开了口,「燕云烈,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过野心?」
「野心?」燕云烈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凌青的脸,「我当然有,我想把挽月山庄纳进天绝教的势力里,向全天下宣告
你是我的。」
凌青听到燕云烈回答「有」时眼睛大睁了一下,但紧接着听出他话里的玩笑之意,将脸撇了开来。
屡次求亲不成,燕云烈脸上露出有些不知该如何而为的表情,「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凌青望着铺在地上的毛毡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过头来,「你昨晚去见了殿瑶?」
燕云烈一惊,碰倒搁在手边的药瓶,药粉洒了出来,瓶子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我以为是教众找我,没想到是他。」
「你们说了什么?」
「天正圣教想独霸中原,辽人是他们的棋子,他还劝我们不要妄图挣扎,不然……」
「你为什么不说?」凌青突然激动起来。
「凌青,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燕云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肆意妄为?你到底要做错多少事你才知道收敛和反悔?」
「凌青,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凌青逞强道,然后闭上眼睛略略皱眉,似在强压下什么。
「凌青,不要胡思乱想……那些都是你心里的魔障。」
啪!
凌青挥开他再次伸过去的手,「不要在那里故弄玄虚,我心里根本没有魔障!」
营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中间隔着一道鸿沟。
凌青觉得其实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上面被覆以掩人耳目的遮盖,让人掉以轻心,却抹消不了存
在。
「什么人?」外头有人一声大喝打破了沉寂。
凌青连忙将衣服拉好提上剑,两人出了营帐,就见高高的旗杆上站着一人,夕阳最后一点金辉镶了他一身的光华,灼
烈的红衫妖艳如血,在漠北的寒风里张扬飘逸。
「殿瑶?」
殿瑶看向凌青他们这边,脸上露出明丽惑人的笑。
「这就是你不相信我的话的结果,天绝教是天正圣教下的分支,你就该顺应天意、顺应天正圣教教主的旨意……独霸
中原,将天下纳入囊袋,不过是时日问题。」
殿瑶说着,将手里一个包袱一丢,落在燕云烈脚前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散了一地。
凌青看见散落的都是天绝教的令牌,有些上面被血浸染得都看不见字。
「这些只是给你的警告,天绝山上还有谁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殿瑶说完高声笑了起来。
凌青手腕一转玉剑一扫,剑气扫断了旗杆,殿瑶足下一踮跃到一侧的营帐上,接着施展轻功,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凌青正要追过去,视线扫到一旁的燕云烈,却是停下脚步来,就见燕云烈低身拾起一块令牌,捏在手里默默看着,握
着那令牌的手微微发着抖……
天绝山上有什么人……
凌青自然也清楚。
——上册·完——
番外:解铃
「卫左使,铃钧公子已经醒过来了……」
卫禹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向来人的眼神平静而淡然。
属下又道,「但是铃钧公子吵着闹着要去见教主。」
卫禹没出声,想了想,然后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卫禹将落款为燕云烈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
教内刚刚平乱,事情不少,信里却要他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名叫铃钧的侍宠,直至他的伤好为止。虽然觉得这种事情交
给自己,定然没有让自己处理教务做起来顺手,但是对于燕云烈的嘱咐,卫禹总是言听计从的。
他是个孤儿,依稀记得父母死在一场饥荒中,人在饿到了极点的时候就再没有理智可言,父母为了保护他不成为饥民
饱腹的食物,而死在那些饿红了双眼的人的刀下。
他被藏在一辆牛车的稻草堆里,透过稻草的缝隙,看到自己的父母就算浑身是血也死死抱住那些人,然后看着越来越
多的人围了上去,陆续有人争抢到什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团血红的东西,躲到一旁大口吞咽起来。
卫禹就这么躲在草垛里静静看着,脑中只知道这样一件事,自己憨厚朴实的父亲以及善良亲切的母亲,再也看不到了
。
之后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和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起偷鸡摸狗,为了生存苟延残喘。某日在偷包子被人发现而
遭毒打的时候,遇到了当时的天绝教教主燕明山,也就是现任教主燕云烈的父亲。
当时燕明山问他:为什么不求饶?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却不说话。怀里还揣着偷来的包子,一起住在破庙的孩子好几天没有吃的了。
燕明山并没有强迫他回答那个问题,帮他付了包子的钱,然后带他上天绝山。
从此他不用再餐风露宿饥一顿饱一顿。
燕明山对他还不错,教他认字和武功,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燕云烈,虽然从小就风流不正经,但也把他当兄弟一样。
很多年以后,从燕云烈口中得知,当年燕明山会留意到他,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的深沉无垠的性格,想将来
定是个可塑之材,故而把他带上了山。
卫禹一直很感激燕明山对他的赏识,并且让他脱离颠沛的生活,虽然天绝教上下对他也是恭敬非常,但他始终把自己
当成燕明山的属下,尽职尽忠地为其做事,哪怕燕明山病逝后燕云烈继任教主一位,他的忠诚却始终没有变过。
卫禹走到客房那里,远远的就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推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要向外走,伴随着他的动作还有「叮铃、叮
铃」的清脆铃声传来。守卫大约都顾及他的身分,虽然有所阻拦,但没敢用上力气,生怕伤到他。
燕云烈的风流多情,卫禹是从小就看在眼里,他身边的美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换,不过在卫禹看来,那些美人每一个看
来都长得差不多,到最后他都放弃去记那些美人的名字,反正不多时候就会被送下山的。
眼见那个白色身影踉跄着脚步就要走到门口,卫禹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你不能去外面。」
对方被他这么一拦,似一开始拼着一口气的体力彻底用尽,身体一晃,无力靠上一旁的廊柱。
卫禹这才注意到,那一直「叮铃、叮铃」响的声音,来自于他腰间的那串用红绳穿就的小银铃,个个都做工细致精巧
,像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这么一大串十来个挂着,倒也有点意思。
「滚开……」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语气却冷厉不善。
卫禹将视线从他腰里的那串银铃挪到他脸上,向来漠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很轻很浅,在那人还没注
意到时就已消失不见。
眼前这个人……肌肤如雪、容颜清丽、修耳悬鼻、目波澄鲜,眸眼里盈盈含水,只是因为身受重伤未恢复,故而唇色
苍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眼前有白白的布帛一晃,带着几缕清沁的香气,紧接着脸上「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被他扇了一巴掌,不过他身负重
伤,这一巴掌也没什么力道。
「燕云烈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就算连站都站不稳,他语气里的骄纵蛮横却丝毫不减。
卫禹站在那里巍然不动,「教主写信来,说教内事务繁多他暂时脱不开身,而你伤势严重不宜长途跋涉,让你先在这
里养伤,等到伤势较好了,他自会派人来接你。」
「我不要!」那人拒绝道,「备车!我要回天绝山!」
见卫禹站着不动,他便生了怒气,清眉皱起,用手拨开卫禹,「你给我滚开!我要……」
话还没有说完,他头一低,一口血喷在卫禹胸襟上,接着身体一软整个人向着卫禹倒了下来,原本是推开卫禹的手也
成了牢牢抓着他的动作。
卫禹抬手将他顺势一接,碰触到他背脊的手立时沾满了温热黏腻的液体,将他侧过身来,发现他背后的白衣上绽开一
大片的嫣红,很是触目惊心。
「叫药师来!」卫禹吩咐了属下,接着将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向房里。
燕云烈接任天绝教教主一位没多久,底下丁右使不满于他,挑唆教众准备趁着燕云烈不在天绝山的时候群起反叛。
谁知不慎让这个人听到了谋反的计划,他冒死通知燕云烈,却在半道被丁右使重伤。燕云烈带着一部分人先回天绝山
处理教务,而他受了重伤不宜舟车劳顿,燕云烈便留下他在徐州养伤。
只是他一醒过来就吵闹个不停,这样还怎么养伤?
那天这么闹了一闹之后,反而加重了伤势,药师叮嘱过,他受的内伤伤及腑内,一定要静心休养,最忌情绪激动,但
是照他这样,多闹个两回,估计命都要没了。
卫禹有点头大,他只会秉公办事,却不懂如何巧言安抚,燕云烈倒有的是花言巧语哄人的戏法,可惜自己从来都不闻
不问,现在要用的时候便黔驴技穷了。
幸而有属下出主意,说不如去街上找点新奇有趣的东西,就说是教主送来的,说不定能安抚下来。
卫禹想想也有道理,便在事务都忙完之后抽空去趟集市。
他平时甚少来这种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梭着打扮或俏丽或花枝招展的姑娘,频频有人回头对这个身材高挑、
五官英挺,看来气宇轩昂的男子暗送秋波,可惜不苟言笑的男子,目不斜视,默默往前走着,不解风情地将那些女子
的芳心暗许都抛在了身后。
集市上摆着各种摊子,卫禹在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小贩一见他的装扮眼睛一亮,立刻拿过一个簪盒打开来
递到卫禹的面前。
「这位爷,其他这些都是不值钱的货色,小姑娘家家的戴来玩玩,您看这支如何?无论是成色还是做工都是别的没法
比的。」
卫禹看向那个簪盒,里面放着一支镶了绿翠的银发簪,簪头是镂空的梅形,做工精巧,质朴典雅,他正要伸手拿来细
瞧,就听小贩在那里唠唠叨叨道,「这个簪子最适合您这样的达官贵人了,送给令夫人再好不过了。」
卫禹伸出去的手,手指一缩,然后什么话都没响,收手,转身,大步离开,让小贩端着那簪盒愣了在那里半晌。
卫禹一边走一边心想,要不是小贩提醒,都忘记那是女子用的东西,要照那个人的脾气,拿个女人用的东西给他,指
不定要闹腾成怎样。
不行,还是换一个。
卫禹从集市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了回来,看过花灯留意过画扇,但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平时燕云烈会送他什么
来哄他。
不如还是写信去问下教主好了……
卫禹觉得这种事情让自己来做实在太困难了,正要转身往回去的时候,空中逸过一阵清脆欲碎的声响。
「叮铃、叮铃。」
卫禹四下寻望,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其中一个孩子手腕上用红丝绦穿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
铃铛一晃一荡,便传来一阵阵清泠动人的声响……
于是卫禹不禁想起来那个人挂在腰间的那一串精致漂亮的铃铛。
卫禹回到行馆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弯月如钩挂上柳梢,清冷的夜风吹皱池塘,粼粼水光,绿荷摇曳,将别院小楼笼罩在一份宁静安憩之下。
见丫鬟正端着汤药打廊上经过,卫禹叫她停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小盒,放在药碗旁边,这才示意丫鬟将汤药
端过去。
卫禹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想了想又不放心,尾随着丫鬟到了那人的房前,远远站在廊下。
那人的伤势很重,醒来之后却没有遵照药师的嘱咐好好在榻上躺着,此际就穿着单薄的衣衫坐在窗下,双眸痴痴地望
着窗外,像是正等着什么人一样。略带寒意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罗衣轻扬,青丝如泄,有那么几分落寞与无助,让
人生怜。
丫鬟端着药碗和那个锦盒进到屋里,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下,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那人侧过脸来,清眉一扬,怒斥了
两句,丫鬟连连道歉,转身小跑着离开他的房间。
真是个难伺候的人……卫禹心道。
那人斥退了丫鬟,嫌恶地看向桌上的药碗,但是视线在落到那个锦盒之上时,嫌恶变成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