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而不化——未良

荣伟笑道，“不是恶梦。”

秋风秋了然地点点头：“又是那个梦。”

“恩。”

“这一年越来越频繁了，大概离恢复记忆不远了。”秋风秋露出了真心高兴的笑容。“恭喜你。”

“恩。”荣伟点点头。“谢谢你。”

“不用客气，当年你那么照顾我，我也只是做我的工作。”秋风秋道，“你似乎不是很开心？”

荣伟沉默了一下，道：“因为，那虽然谈不上恶梦，但却是个很悲伤的梦，我怕我恢复记忆给人带去伤害……”

秋风秋又笑了起来，伸手搂了搂荣伟的肩膀：“也许，你梦中的那个人哭泣是因为你一直没回来呢，你恢复记忆了，那家伙大概就不会哭泣了。”

荣伟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恩，也许。”

但是，那样浓厚的情感，会是谁呢？等了我这五年，肯定也不行了吧。

“总之，我们先去喝一杯吧！”秋风秋很大声地揽住荣伟的肩，换了方向，往酒吧走去。

“喂喂……”荣伟措手不及。

“没事没事，今天李亚没空管你，他在赶课题。”

“我还在做复健，我是病人！”

“酒是活血通脉的良药哦。”

“你这无良的医生！”

“随便你怎么说，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谁要跟你不醉不归啊！”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名正言顺地过来混饭吃。

靠在厨房门口跟荣伟说话，等午餐熟。

“荣，你知道么，上次李带进来的男人快不行了。”

荣伟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文森特：“啊，是吗？”

文森特口中的李是指李亚，他带进来的男人是他一直爱慕着的人，据说那个作家是胃癌晚期。

“对啊。”文森特耸耸肩，“李现在都待在研究所二十四小时看护呢。”笑嘻嘻地走过来，“呐，荣啊……”

“什么。”荣伟瞥了对方那贼兮兮的样子一眼。

“其实，在你失忆前，在你国内还有个小情人哦。”

荣伟扬扬眉——他可从来没听到李亚秋风秋这样说过。

“锵锵锵！”文森特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颜色微微泛黄的照片，“这个人，你没有一点点印象？”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黑裤子极其俊美的少年。

站在高大的白玉兰树下，朝自己有些害羞地微笑着。

阴影遮住了他一半的脸，让荣伟有一种一半天使一半恶魔的感觉。

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扬起手上的托盘朝文森特脑门上砸去，口中不假思索地：“文森特，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不准偷荣执远的照片！”

文森特没回嘴，只是扬扬眉，看着荣伟。

荣伟自己也意识到了。收回手，愣愣地发呆。

荣执远……

是谁？

总觉得这个名字让人怀念欢喜又悲伤。

“原来小王子名字叫荣执远啊。”文森特怪声怪气地说着荣执远这三个字——无论荣伟教了他多少年，他总是讲不好中文。

荣伟思索了半天：“抱歉，我真的没印象。”没有人给我提起这个名字。

“不，不，不，你的下意识完全不是这样哦。”文森特得意地笑。

荣伟笑了笑。

文森特耸耸肩：“这是六年前我从你那偷的，现在还给你。”端盘子，吃饭。

“谢谢。”荣伟低头，端详照片中的那个孩子。

我是生命中，有这个孩子的出现么？

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还是我刻意隐瞒了？

想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得不到正解，只好放弃，吃东西。

才吃了两口，手机响起来。

是李亚的。

“李叔叔，有事么？”

“恩，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李亚的声音非常低落，荣伟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李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道，“那家伙，可能熬不过去今晚。”

那家伙，指的是李亚一直爱慕的那个作者，最近李亚一边忙于学校的课题研究，一边担心着人，瘦了一大圈。

“……好，我等等带晚餐给你。”

“谢谢了。”李亚苦笑着，挂断了电话。

24

到达研究所时，李亚正在隔离室内。

荣伟将东西放在熟识的工作人员手上便打算离开。

没料，李亚匆匆忙忙地推门出来。

看到荣伟了，一把抓住他：“……他说有话想跟你讲。”

荣伟愣一下：自己以前见过李亚爱慕的这男子么。

进门去。

病床上躺着的男人苍白瘦削，头发掉光，几乎不成人形。

并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这也证明，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了。

男人见荣伟进来了，露出一丝笑容。

荣伟走过去，轻声问道：“你找我有事？”然后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嘴边。

病床上的这个人是如此的脆弱，让他几乎怕声音过大就会让男人的生命消逝得更快。

“……我认得你……”男子微弱的声音传来。

荣伟有些惊讶地：“……我失忆了，所以没一点印象。”

“我知道……”男子道，“李亚跟我说过。”大大的喘息了一口。

荣伟没说话，等着男子继续。

“我跟李亚认识了整整三十年……”男子微笑，仿佛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中，“我们是大学同窗……他是个很好的男人……我觉得这世界上，要是了解他的人……几乎都会爱上他……”

听到这，荣伟带着困惑地眼神看了眼男子。

“当然……这包括了我。”

“……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荣伟惊讶地看着男子。

“你知道的吧，我是胃癌患者……当年我本来打算告诉他我想跟他在一起的，但当晚查出了这个……”男子轻笑，“……虽然从那时到今天拖了这么长时间，但完全不能保证我的病情会什么时候突然恶化……”

“可是……”之前的时间，你不是好好的么？那段时间，完全可以在一起。

男子却仿佛了解荣伟在想什么，道：“……我不能在他拥有之后再不管他……”苦笑着，“你知道，这有多残忍。”

这句话，让荣伟皱起眉来。

心口莫名地开始疼痛。

“……我的妻子，喜欢女人，但不愿意让她的情人为难，跟我组成了家庭……我们的孩子都是领养的好孩子……”男人微笑，“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家人……”

荣伟沉默着。

“但是，李亚就是这么死心眼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眼神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就算我跟女人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他还是那样为我蹉跎了一年又一年……”有些疲倦的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眼笑，“……我听说，你快恢复记忆了。”

“……恩。”荣伟点点头。

“如果你能恢复记忆，那么就会知道一个夏姓教授，他曾是你的导师。是个很有名的男人。”男子笑，“他也是我的同窗，李亚为我蹉跎了近三十年，他为李亚蹉跎了三十年……”

话说到这儿，荣伟算是理清了那个夏教授跟李亚的关系。

“如果你能恢复记忆，请去告诉他……李亚自由了，请不要让李亚再孤独下去……”男人微笑，又像是叹息，“我已经霸占了李亚三十年……剩下的日子交给他了。”

交代遗言般的口吻让荣伟有些不舒服：“……别这样，你放弃了，李亚要怎么办？”

“不是我放弃了，是因为我不忍心再看李亚那样过下去了……”男子微笑，枯瘦的手握住荣伟的手：“谢谢你，你的到来，让李亚的生命不再了无生趣……”

荣伟不吭声，应该说，他不晓得该对这个男人说什么。

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我也不清楚我的离开到底会不会使李亚更幸福，但至少，他不会再悲伤下去了。”男子笑着，微微用力握握荣伟的手：“你会转达给小夏吧，你也希望李亚能快乐一点吧。”

“……恩，我会的。”荣伟点点头。

“那就好。”男子微笑，“去叫李亚来吧，我大概要离开了……至少希望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

“恩。”荣伟点点头，离开隔离室。

身后，男人低声地喃喃：“……我啊，真是个自私的家伙……临死了……都想死在他眼前……我想让他永远记住我啊……”

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给李亚传达到这番话的，荣伟只觉得心中异常的慌乱。

看着生命消逝在眼前，听着男人述说这三人是如何纠结着，蹉跎了一生，他觉得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让自己忘记了。

非常重要的，无可取代的，却又无计可施。

那个男人在跟李亚说了不到十分钟话，就死了。

据说他最后一句话是。

李亚。

当晚，荣伟做起了梦。

黑暗的房间内，有点像是浴室的地方，之前梦中出现的人趴在洗脸台上无声哭泣。

他推开门，走进去，从后面抱住那个人冰冷的身体：“对不起。”

那个人，身体一颤，然后回头过来。

这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那照片里面的漂亮孩子。

那孩子的眼中仍然含着眼泪，却毫不迟疑地一把抱住他：“哥，你爱我吧，我求你，你爱我吧！”

“执远！”

伴随着自己悲伤的低语，荣伟满头冷汗地惊醒。

荣执远。

对不起，我遗弃了你整整五年。

荣伟无法控制胸腔中疯狂跳动的心脏，以及从眼眶坠落的泪水。

就算当年离开的时候荣执远已经不那么粘着自己了。

但是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个非常死心眼的孩子呢？

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没问题，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现在他几乎没办法想象，当年荣执远在自己不告而别后的日子会怎样度过。

原来，我是这么残忍。

一边将他伤害的体无完肤，一边还沉浸在自我满足中不亦乐乎。

他感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被撕裂了。

一夜无眠的独坐到天亮，才从懊恼后悔自我责备中挣脱出来。

也没有心情准备早餐，直接打开笔记本搜索荣执远的消息。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众多他需要的讯息。

荣执远怎样将手上的公司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怎样在荣氏从最底层做到了今天的位置，怎样跟他的未婚妻认识的……

荣伟看着网页上，穿着漂亮婚纱的廖妮和俊美非凡的荣执远宛如一对金童玉女般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照片。

……在荣执远的生命中，似乎，真的没有了我存在的空间……

他的资料里面从来没有提及过我。

他有他的双亲，伙伴，朋友，未婚妻……

但是没有一个叫荣伟的人。

荣伟愣愣坐在电脑屏幕前，不晓得过了多久，然后突然笑了笑，关掉电脑，起身做午餐。

看起来，他似乎真的不错，忘记我，是对的。

终于成为一个坚强的成年人了啊，执远。

恭喜你。

25

一年后。

在荣伟的陪伴下，李亚总算从故人逝去的悲伤中恢复过来。

但荣伟始终记得当年答应人的事，打算回国去找工作，而李亚也因为不想留在爱人离世的地方睹物伤心，爷俩一同在乍寒初暖的三月回了国。

三月十号，正好是荣执远宣布结婚举行记者招待会的日子。

荣伟想去偷偷看一眼。

当然，他是不可能混进举办招待会的饭店。他也没有那样的打算。

他只想在荣执远从饭店出来时，守在门口看一眼。

想让李亚回去后，他前往饭店门口。

不来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没想到饭店门口聚集了无数没办法进去的记者。

荣执远一被人簇拥着走出来，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让人眼都花了。

不过，总算是看到那孩子了。

二十四岁的他比自己高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最近忙的关系样子有点憔悴，礼貌生疏地微笑着，搂着一起出来的廖妮纤细的腰肢朝镜头微笑。

荣伟甚至听到身边的记者一边拿着相机狂拍一边嘀咕：“荣总这样的，就算是当明星也绰绰有余嘛……”

荣伟不自觉地微笑：当然，我的荣执远可以说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人了，他比那些偶像明星可好看多了。

笑了一半，突然又意识到：荣执远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微微苦笑了一下，有些不舍的再次看了荣执远微笑的脸庞一眼。

新一轮的闪光灯再次亮起。

荣伟沉默着离开。

再次回到之前就读的学校，让荣伟生出了一些感伤的情绪来。

校园中穿行的孩子们一年一年的更换着，永远都是一张青春朝气的脸庞。

就算是自己，也曾有过年少的样子。

想起来，就仿佛做了一场充满悲伤甜蜜的梦。

当然，他觉得自己非常珍惜这些给自己带来不全是美好的回忆。

因为前世的自己完全没有时间机会去感受今生感受到的。

最让人感激的是。

不但荣执远安然地活了下来，自己，也获得了活下来的机会。

朋友，亲人，仍然围绕在自己身边。

仅仅只是失去了荣执远。

这已经是万幸了。

虽然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不适应，但是他清楚自己有多幸运。

已经不该再去奢望更多了。

但是，那十数年的情感，哪可能说忘就忘记？

“你找我？”在荣伟东想西想的当儿，夏教授叼着烟，晃进了会客室。

“恩，稍微有点事。”荣伟微笑道，“夏教授，许久没见了。”五年没见，这个男人似乎没什么变化，岁月没有在他的表象上刻上痕迹。

“很久了么？”夏教授将烟拿了下来，夹在手指间，有些茫然地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反正都没什么感觉……”

表象没有变化，内心却被勾勒出了层层叠叠的皱纹。

荣伟有些许苦涩地笑了笑，“郭攸之过世了。”郭攸之是李亚那位爱人的名字。

“……”夏教授夹在手指间的烟掉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荣伟：“……那家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