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眼眸一震,重新看向他。
伊尔轻轻摇头:“我这也不是为了帮将军,只是要让北凉人知道,得罪我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那不知苏哈今日约我来此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百里霂淡淡道。
“我是来与将军做笔交易,”伊尔笑了笑,“眼看战事将起,我们两国以往的盟约不变,我国每年再给贵国五百套云纹铠,如何?”
讫诃罗耶的冶铁之术,诸国一直无出其右,尤其是他们的云纹铠,轻便坚固,虽与大炎一直交好,也不过进贡过五十来件,这次竟然许下这样的海口,不由得让百里霂也怔了怔,他微一沉吟:“你们要的是什么?”
第五十五章
伊尔静默了片刻,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我想要的……”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在空中一拂,“是有朝一日将军取下了这片草原,许我国乌苏里雪山以西的二百里土地,到时候我们仍为邻邦,永结友好。”
百里霂怔了怔,纵声长笑:“苏哈未免太看得起我百里霂,且不说这片草原将来的主人究竟会是谁,单是这国界之分就绝非我能够决定的。若是苏哈有此意,不如修一封国书给我们皇上,商议商议?”
伊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将军既然这么说,那我明白了。”他说着,晃了晃腰间的银铃,那骆驼动了动,似乎有离去之意。
“等等,”百里霂远远的望着他,“我还有件事请教。”
“什么事?”
“那位新继位的大汗是什么人?”
伊尔挑起眉:“你还不知道么?”他淡淡摇了摇头,“王旗上依旧是那古斯家族的图腾,新大汗当然就是那支北凉王族最后的血脉。”
“你是说……”百里霂有些迟疑的,“那位乌兰公主?”
伊尔看着他的面色,轻轻的笑了一声:“不要小看那位公主,那个女人的手段比她的父亲可要厉害得多,放眼如今的北凉诸部都对这位新大汗俯首称臣,而不听话的那几个大汗王的头颅,正悬挂在王帐里,随着草原上的风,不住晃动。”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百里霂,相信她会是一个让你觉得棘手的敌人。”
百里霂笑了笑:“这一仗还没开始,我就已经觉得棘手了,”他顿了顿,“幸好苏哈即将启程,否则我又要多了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伊尔扬起唇角,重新晃动了银铃,白色的骆驼随着铃声慢慢走远,风中传来他最后一句话:“那可不一定。”
这一次的战场依然是苍羽原,就在北凉军队行进到此的当天夜里,灵州城主营里燃了半夜的灯火,几日的忙碌让百里霂的嗓音带了些微的沙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低头啜手中的热茶,示意白凡接着他说下去。
“大军压境,龟缩在城内终究不是办法,若是我们在他们攻城之前还不出击,倒错失了先机。”白凡说到这,放低声音询问道,“将军的意思想必也是明日出城迎战?”
百里霂点了点头:“斥候的消息说此次北凉前锋部队大约五万人,”他回头指了指地图,“明日白凡领一万人从启郡侧门出发,直击敌军左翼,李廷带一万人,从霍郡出发,直击敌军右翼。”
白凡和李廷依次道:“末将领命。”
他接连掷出令牌,轻咳了一声:“曲舜,带一营二营三营,由北城门出发,”他在地图上圈了个圈,“大约在此处与敌军会战,你们记住,这三支军队都只是拖住敌军,掩人耳目之计,务必要逼得他们将所有潜藏的兵力都押上来。”
他说到这,稍稍压低了嗓音:“然后,派出一支烽火营轻骑,从雪莽山后绕到敌军后方,直取他们主将大营。”
“是。”
他手中拈着最后一只令牌,似乎要向尹翟丢过去,宋安却忽然大步跨到前面:“将军,这么个立功的机会,好歹也该轮到我一回。”
百里霂稍显疲惫的眉间露出一丝笑意,也没多说,将那令牌向他怀里一掷:“振威副尉宋安听令,明日卯时三刻率军出发,如有延误,严惩不贷!”
“末,末将领命!”宋安一把将那令牌塞进怀里,喜孜孜的回身对其他人道,“当了这么多年副尉,总该升个校尉了。”
昌朔二年,四月十三,灵州城。
清晨的角楼上,遥遥传来琴音,不同于以往温润的调子,铮铮然有激励之意。很快的,城外的号角声遮掩了琴音,黑甲的将军站在城楼上,他看见城下列队而出的最后一营士卒,不多的几千人,加紧步伐压上了后军。
在他们身后,守城的士卒转动机括缓缓闭了城门。
广阔的草原上没有遮蔽,视野宽广,百里霂微微眯起眼睛,清楚的看见,远处地平线的尽头涌现出一片黑压压的军队,那不是北凉王族的精锐骑兵,而是几家大汗王的人马,两边的先锋骑军已经交战到了一处。
这么远远的看着,每个人只有蚂蚁大小,就算以百里霂的眼力也难以从那些密集的人群里找到领兵的年轻人的身影,但是从远远传来的战鼓可以听出,那个年轻人的布阵行兵是带着谁的影子。两侧伺伏的炎军也很快汇到了战场上,百里霂冷峻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缓和的笑意。
“将军,宋副尉领着三千人出城了。”尹翟小声的在他身后道。
百里霂淡淡点了点头,继续看向城下的战局。
火红的军旗沿着碧绿的草原一路灼烧,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曲舜再也没有空闲去顾及两侧汇合的援军,面前的敌人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挥剑的右臂因为不停砍杀,肌肉已经开始酸麻。
突然,一匹战马跃到近前,落下前蹄的一瞬间,鼻间的热气几乎扫到曲舜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马臊味,紧接着一柄马刀滑过圆弧狠狠的向他头顶劈落,曲舜来不及多想,举起剑格住了攻势。“当”的一声重响,对战的两人同时看清了彼此的面孔。
“阿穆尔。”
“曲……将军。”阿穆尔脸颊上绷紧的肌肉突然松懈下来,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但很快又握紧了刀,“没想到再见面时会是这样。”
曲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北凉贵族时,曾经说过:等到有那么一天,边关无战事,我可以领你去我们那边走走,也是有些好玩的地方。
他看着对面那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从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有那么一天了。
在这纷乱的战场上,两人之间竟有一瞬间微妙的沉默,最终还是阿穆尔重新提起了战刀,但是没有劈向曲舜,而是恨恨的掉转马头,奔进了身后混战的人群里。
“曲将军,白副将的人马已经将北凉军队左翼赶了过来,我们要不要后退合围?”一名炎军在身后压低声音问道。
曲舜略略回身,正要答话,脸色却忽然的僵硬了。
从敌军队伍的末尾,鬼魅般无声无息的跃出一队骑兵,一色的黑衣黑马,他们的马鞍间不像其他骑兵那样悬着数把长刀,只是挂了一把皮鞘的弯刀,手里拈着乌黑的弓,背后两侧是扇形的箭囊。
“那是……”曲舜觉得呼吸都停住了,他猛然回头喝了一声,“撤!”
近前的那名炎军纳闷的看向他:“曲将……”
远处的黑甲骑兵中有人看向了这里,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曲舜恍惚觉得那人的脸上有笑意,接近死亡的笑意。拈箭搭弦的速度几乎看不清,那枝黑色的箭便已划破轻微的风声,准确无误的钉入了这名炎军的后心,箭矢穿透心脏直出前胸。
发箭的人微微笑着,刻意似的放缓了速度,将箭矢重新对准了这边,瞄准的正是曲舜。
“将军,白副将和李校尉都已将敌军赶到了战场中央,这一仗果然如将军所料。”士卒呵呵的笑着,在百里霂身后说道。
百里霂却微微的拧了眉头:“这支先锋军的主统领,应该是哲尔古的那钦大汗王,是么?”
尹翟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是,我们的斥候在三天前是这么汇报的。”
他说完后,百里霂便沉默了,尹翟耐不住好奇,探头看了看这位大将军的脸色,只见他两眼直直的望着远方的战场,喉结轻轻动了动。
“怎么会……”他喃喃道,忽然回过头大喝,“快,传令,立刻召宋副尉回城!”
“将,将军,”尹翟怔住了,“现在宋副尉大约已绕过雪莽山了……这,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百里霂一滞,脸上露出一抹凄色:“来不及了么……”
第五十六章
一阵风掣起了大旗,战鼓声在纷乱的战场中隆隆作响,曲舜却听不见,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像是定住了。他清楚的看见那队黑甲骑兵,那是在几个月前深入哈丹库仑时曾经遭遇过的队伍,鬼影轻骑,当时看见的大约只有五十人,但也足以构成噩梦。
这支守护北凉王族的骑射兵手中拿的是普通的乌木弓,箭壶中装的是铜镞鳄齿的黑羽长箭,和其他的骑射兵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上一次在风雪中短暂的交手让曲舜清楚的知道,这些人的箭只要射出,就不会有一支落空。
被箭矢所指时,一股巨大的恐惧使得曲舜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他下意识的猛夹了一击炭火马的马腹,对待神箭手,唯一的出路不是逃走,而是缩近彼此的距离,因为搭箭的速度不会快过骑兵的刀。
炭火马也像是觉察到了这股莫名的杀气,长嘶一声向着那黑衣武士跃了过去,而那名武士露出了轻蔑的笑意,在他指间微弹的刹那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左肩,箭噌的离弦,微微偏差,擦着曲舜的衣角飞了过去。
黑衣武士愠怒的回头看去,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王帐下的嫡系贵族,阿穆尔。而阿穆尔也正抱歉的看着他,脸上有些僵硬地说:“大汗王传令,向左翼推移。”
黑衣武士眼神阴翳的应了一声,重新抽出了一支长箭,还没有来得及瞄准,面前火红的战马已经窜到了跟前,暴怒的烈马对着他的坐骑就是狠狠一撞,胯下黑色的骏马趔趄了两步,险些把自己的主人摔下去。这名鬼影轻骑用北凉话狠狠的咒骂了一句什么,拍了拍坐骑的脖子向阵后奔去。而曲舜也没有再追,他大口的喘着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的生疼。为什么鬼影轻骑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次的交战并没有你死我活的拼杀,他能感觉到敌人的轻蔑,像是把他们所有的行动看在眼里,将他们的布战百无聊赖的在手中逗弄。
“曲将军,那几百名黑衣骑射的箭术十分厉害,已经斩断了白副将他们与中军的联系,兄弟们死伤惨重!”
“调重骑,敌军后腰兵力薄弱,从那里冲破缺口,不要与鬼影轻骑正面冲突。”曲舜咽了口唾液,有些干涩的说道。
传令官立刻领命退下,战鼓声很快便再次响起。
不对劲,有什么不太对劲,曲舜惶然的看向了四周,尘土飞扬,喊杀震天,炭火马的脚边堆满了尸体和鲜血。究竟是什么呢?他回头遥望,能看见灵州青灰色的城墙,却无法看见那个人的身影,也无法听见那个令人心安的声音。
如果是将军,即使面对上千名鬼影轻骑也不会慌乱的吧。在曾经遭遇过的数次险情中,那个在军事上有着傲人成就的男人,总是能够化解危机,将军是英雄,而自己终究是无法成为那样的英雄。
重骑兵强行冲开了北凉军队的封锁,然而北凉轻骑紧接着涌了上来,黑衣的鬼影轻骑在人群中鬼魅般的游移,冷不防的射出致命的毒箭。两侧巨大的压力像是两只大手,将炎军狠狠地拧紧,直到支离破碎。
混乱的砍杀中,亲兵追到了曲舜马后:“曲将军,城内鸣金了。”
“什么?”曲舜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这一回神,才听见了遥遥传来的鸣金声,收兵的号令,毫无疑问是大将军的号令。
“曲将军,退兵吗?”亲兵疑惑的问了一声。
曲舜沉默的点了点头:“退兵,回城。”
北凉军队没有追击,只是间或的发出尖锐嘲笑的哨声,像是雄鹰看着仓皇逃窜的田鼠。
“将军,为何此时鸣金,我们可以再撑一段时间,只要宋副尉取了北凉主将……”曲舜疑惑的望着面前的男人。
白凡颓然的向他摇了摇头。
“宋安的那支队伍,在雪莽山后遭伏,三千烽火营轻骑,全军覆没。”百里霂的语调没有起伏,面色冷硬的看着远方,那一片纷乱的战场,很久都没有调回视线。
曲舜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傻子一般的问道:“那宋副尉呢……”
“小曲,”白凡轻轻叫了他一声,用的是当年曲舜还是亲兵时的称呼,声音略有些嘶哑的,“北凉人把他的尸体拴在马后拖到了城门口……”
曲舜愣愣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觉得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烫伤了他的脸,滚落到唇上,咸的发苦。这个脾气有些暴躁的男人入伍比他们要早得多,却始终因为酗酒好赌迟迟不能升迁,也曾经在喝醉时漏了些口风:“我大儿子已经七岁了,每次得空回去,我都拍着胸脯跟他说,你爹在军中是振威校尉!”他记得当时的宋安有些不好意思的摸着后颈解释道,“副尉嘛,说出来总有些寒碜。”
清早领兵出城前,他们还相互打了招呼,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后,面对着校场中的那块白布,曲舜都没有勇气去揭开。白凡的眼睛也是红的,却依然像要安慰他似的,用力拍着他的肩:“小曲,别哭,老宋最不爱看爷们掉眼泪。”
“嗯!”曲舜重重的点了点头,用力的在脸上抹了一把,可是鼻腔的酸涩感,丝毫未减。在被这股沉重的气氛压抑着的时候,他听见百里霂说话的声音。
“曲舜,这次交战,觉出什么反常没有?”
曲舜收起思绪,清了清喉咙,低声答道:“有一支鬼影轻骑出现在了战场上,不下五百人。”
百里霂点头:“我方才远远看着,北凉军队与你们对战的始终是轻骑,用弓箭阻断你们的进攻,借此分出了重骑的兵力,”他垂下眼睑,“而这支精锐的兵力,就埋伏到了雪莽山后。”
曲舜一震,仿佛醍醐灌顶,方才在战场上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是什么,那钦大汗王的军队里,重中之重的精锐重骑竟然由始至终没有与他们交过手!
“他们埋伏的地方竟然如此准确,显然……”百里霂将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是有人泄露了军机。”
白凡惊呼出声:“将军的意思是,军中有内奸?”
百里霂不置可否的看着他们,还是一旁沉默许久的李廷轻声开口道:“将军昨夜部署号令时,在场的除了我们几个,再无外人。难道其中有谁会趁着夜色将消息通了出去?”
“有内奸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去猜测,”百里霂低声道,“互相猜疑,对军心动摇太大。但若不是北凉事先知晓了消息,他们怎么会那么有把握将最精锐的部队埋伏在那里,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曲舜从他方才说的话开始,便已经愣住了,军中查出过几次细作,然而都绝没有能够打入内部探听军事部署的,前一夜在主营里的都是几名熟识的校尉。他仔细的在脑中过滤着每个人的样貌,竟然惊觉这几个平日里熟悉的面孔渐渐都模糊狰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