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凡伸出手,用力的与他击了掌,他忽然大笑出声,竟有些狂放:“白凡不才,未曾像将军那般做过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既然出仕大炎,我便既要守护大炎的疆土,也要守护大炎的百姓1
灵州的侧门缓缓开启,卯足了力气的骏马像离弦的箭飞快的冲了出去,苏漓望着那支只穿入敌军轻骑,用力的握紧了汗湿的手心。他想起老师说过的话:即使兵力强盛,筹谋周密,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而战局有时就是赌局!
阿穆尔握住腰间的刀柄,缓缓拔出数寸又收了回去,他望着对方的将领,露出些许笑意:“白副将,你终于出城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很愚蠢?”
“放任你们的后方以及吉达大汗王的大批人马不管,反而来意图进犯灵州,这才是愚蠢。”白凡冷冷的回答。
“那你猜猜,这一战谁输谁赢。”阿穆尔目光阴沉的望着他。
“赢家么?”白凡反而笑了,竖起拇指向身后指去,“自然是我大炎。”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剩余的近千百姓脚步蹒跚却又迫不及待的逃入了半启的城门里,阿穆尔只是抬了抬眼皮,并不在意那些人的动作。
就在最后一个人踏入灵州后,门后的数名士卒立刻启动机括,将城门最后的缝隙牢牢掩上,进城的平民大都没有多余的力气,瘫软在了城墙阴影下的空地上。巡城校尉站在高台上低头扫视了一遍,大声道:“苏郎将下令,核查所有入城之人的身份,若有举止可疑者,立刻来报。”
苏漓远远听着那边的喝令声,点了点头,重新站回了城墙最高处了望,却冷不丁的吃了一惊。
城外两侧果然涌出了一批伏军,人数并不多,一眼望去几乎不足一千。然而那清一色的黑衣黑马,还有那些人鞍上的长弓和背后的箭壶,无一不说明了这支军队的身份——鬼影轻骑。
苏漓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他努力的去看向战场上那些士卒的身影,手指颤抖的抠进了砖缝,他听过这支骑兵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身影在草原上无疑代表了死亡。他就那么看着,忽然叫了起来:“擂战鼓1
白凡已经感受到了两翼逼近的杀气,那些骑射兵并没有急着拿出弓箭,他们像是看着自家牧场的野兔一般,颇有几分悠闲。就在此时,城头忽然传来了擂鼓声,白凡一凛,他知道,这是冲锋的信号,那么……他忽然拔出了长刀,奋臂一挥:“冲锋1
千余名轻骑随着令下不顾一切的冲入了北凉骑兵的阵型中,这是险中求生的计策,好让这些箭无虚发的鬼影轻骑有那么一些投鼠忌器。
然而这对对方来说并不是十分奏效,鬼影轻骑悄无声息的逼拢了上来,他们的箭像毒蛇,穿过人缝,准确的射入炎军的士卒或者战马,很快的白凡身侧的几名亲兵便接连落下马去,被其余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白凡运足臂力将刀刃狠狠插入了一名北凉军的胸甲内,再用力拔出,带动马向自己人这边退了几步。他早已看见西北角游离在两军混战之外的一匹黑骑,那人与其余鬼影轻骑的装束没有两样,只是他的弓臂上比别人多了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若不是被阳光反射得刺到眼睛,白凡根本不会注意。
鬼影轻骑中的每名武士都是极好的射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在战场只听命于自己,他们从来只会听从首领的号令。白凡已然发现,那人的弓箭指到那里,鬼影轻骑的黑色羽箭就会接二连三的射去,扼取那片战局中所有炎军的性命。
乌压压的北凉军再次堆积了上来,想从这里冲破敌军的枪戟箭雨冲到西北角,几乎是不可能的,白凡突然转回头,向着城墙上方比了个手势。
苏漓惊讶的看着那个手势,喃喃道:“这个疯子。”
一名小亲兵疑惑的上前两步:“苏郎将,白副将这是下的什么手令?”
“他要我们射箭。”
“射……”
白凡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他收回手,再次劈杀了一名冲到近前的北凉士卒。苏漓咬牙看了看城下,猛地一拳打在城砖上:“给我放箭1
箭雨铺天盖地的从城上射了下来,北凉士卒显然迫不及防,正中的大片轻骑纷纷落马,连那些自诩神弓的鬼影轻骑也一时没了攻势,策动战马向后退去。在角落里的黑衣武士正要放下弓,忽然觉出不对,他几乎是在瞬间搭上了一支长箭,一匹战马已经奔到了他的近前,弦破之声响起时,对面马上的人忽然甩开马镫跳了起来。黑衣武士吃了一惊,他以迅雷之势搭上第二枚箭,却已经迟了,一只像鹰爪一般的手用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在弓箭上确实远胜我们,但是近身相搏可就差了些。”对方说的是中原话,口气颇有些恶狠狠的意味。
第六十八章
隐匿在人群中的鬼影轻骑立刻转过身来,将长箭纷纷指向了这边,白凡早在从马上跃起时便弃了腰刀,此时左手牢牢扼住对手的喉管,右手从他箭壶中抽出一支狼牙箭来。
“我以为狼群嗜血,不会在意同伴的死活,”白凡轻微的咳了一声,喉中沁出些血腥,方才交手时肩胛上受的伤愈加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他却有些笑意,“没想到你的性命还是贵重的很,尊贵的鬼影轻骑的统领。”
一时连阿穆尔也向这边看了过来,他眉毛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带马上前了两步。白凡微一用力,箭簇上的棘刺就插进了黑衣武士的脖颈皮肤,他对手中这个筹码的份量很有些把握。历代鬼影轻骑的统领除了需要骑射出神入化之外,还必须要有高贵的血统,这是北凉王的至亲嫡系,也是他们必须忠于那古斯家的保证。
“怎么,阿穆尔,”白凡吐出一口血痰,笑得更加大声,“带着你的人,冲上来还是退下去,现在反而是你不敢决定了么?”
黑衣武士忽然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直向着白凡的面门砸了过去,白凡一惊,却是迅速的歪过了身子让他击了个空。然而这只是对手的虚招,他紧接着便反转手腕朝着白凡的胸口放出一枚事先紧扣的袖箭来。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的,白凡也没有去躲闪,他伸出手去将胳膊横在了胸前,箭矢瞬间便穿过臂甲没入了他的小臂,尖锐的疼痛使得他的面孔都扭曲了,他左手却没有丝毫停顿,抓过对方的手用力一扭。只听两声微弱的脆响,整个鬼影轻骑的武士全都煞白了面孔,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将他们的神弓的手指拧断了。
两边的士卒一时又重新绷紧了肌肉,警惕的看着彼此,阿穆尔在瞬间的变色之后又重新镇定了下来:“白凡,我们北凉不需要折断手指的射手,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他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仍然牢牢的定在他们身上,没有移开。
白凡垂下受伤的右臂,重新勒紧了黑衣武士的脖子,对方已经因为剧痛脸色惨白,但仍是闷着声音一声不吭。
“即使手指断了,恐怕他的命也依然值钱吧,”白凡看着他弓上的族徽低声道,“毕竟他是大阏氏的弟弟,扎达尔家的主人。”
阿穆尔神色震动,终于泄了气似的:“白副将,我低估了你,你放了他,我们即刻退兵。”
白凡摇头:“你退出十里,我再放他。你若是不信,我现下就杀了他,继续交战。”
阿穆尔与他对视着,浓黑的眉毛紧紧蹙着,最终转头向身后喝出了撤退的号令。
北凉骑兵卷起一阵尘土远远的退去了,白凡也将黑衣武士推下马去:“我既说放你便不会食言,只是委屈你些,要步行回去了。”
他说完便命残余的人马撤回灵州,只留了数十名步卒清理战场,城门外四散着倒伏的尸体,隐约还有个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卖米浆的婆子尸身上颤抖个不停。
“是那老婆子的哑巴孙女,怎么还不回城去。”
“是啊,兵荒马乱的,要是被马踩到怎么办。”
两名士卒低声交谈着,正要过去,却看见白凡已跳下马向那孩子伏下身去了。
“不要哭,回去吧。”他微有些疲惫,却还是努力地将声音放的温和了些。
孩子抬起头来,白凡一惊,那根本不是一个小女孩的脸,只是个身形矮小的侏儒!他直觉要去拔腰间的刀,手腕上的箭伤让他慢了一步,侏儒从胸前掏出明晃晃的匕首,向前猛地一扑,插进了他的胸膛,那是惊人的搏杀之术。他终究没有想到,对手竟然留了这样的后招。
白凡两眼血红的看着眼前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垂死的低喃:“死于诡计,真是不甘心啊。”
他仰面倒了下去,四周忽然寂静得如同深夜,静得连血液涌出伤口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竭力想回过头去,望一眼那青灰的城墙,望一眼大炎的国土。
一团染了血的粗布从他的胸襟里跌了出来,被风扯开吹得远了些,最后缓缓落在了草地上。
爹、娘:孩儿不孝,三年不曾返回家乡。若是今年战事不紧,年末会抽空回去看望二老,万望保重身体。
勿惦勿念。
六月二十,傍晚,北凉原。
“明日之战,尹将军还有话说么?”百里霂抬起眼,问道。
“末将……”
尹翟站起身,刚开口,只听帐外一声疾呼。
“启禀大将军,灵州传来急报!”
“说。”
“四日前北凉王骑再次攻打灵州,他们以数千平民为盾,逼迫白副将出城一战。”
百里霂拧起眉,看向传信的士卒:“结果如何?”
“灵州无碍,被俘百姓有八百名得以生还,”士卒俯下身去,话语中止不住哽咽之声,“白副将以身殉国。”
耳边传来一声低呼,士卒没有抬头,只是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北凉王骑当夜向西北迁移,现今就在离此地不过百里的哲尔古扎营,而白副将的头颅就被他们悬在营帐之外。”
他颤抖着说完,发现头顶上陡然没了声音,大将军似乎是连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止了,像定住一般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神都僵住了。
然而在座的并不只是百里霂,整个帐内彻底的安静了下去,像是无形的气压笼罩在这里,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尹翟呆呆的站着,面孔有些扭曲:“白副将他……”
“你先下去。”百里霂突然低声道。
传信兵忙应了一声,低头退了出去。
“将军,”最先开口的,竟是平日最沉默寡言的李廷,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解下了腰间的佩刀,放到了百里霂面前,“末将请命。”
百里霂低头看了一眼佩刀,又看向他,面色一直僵冷的:“我知道你要请什么命,你也知道我不会应允。”
李廷直视着他,仍是低声道:“末将请命,调派五百轻骑突袭东南方北凉驻地。”
“突袭?”百里霂低低的冷笑了一声,“他们既然敢挂出白凡的头颅,就已做好了交战的准备,这时候不要说五百骑,就是给你五千骑也未必有用。”
李廷没有多说,只是淡淡问道:“将军,白凡与我们是同一年入的军籍吧?”他问完这一句,又重新走回了阴影里,就如同他方才从未离开一般。
百里霂看了他片刻,最终扭开了视线,向外走去。
“当年筹谋和亲时,乌兰曾与我们同行,我那时根本不曾察觉到这个女人的心机,或者,我根本未曾去揣测过女人的心思。”他掀开帘帐,看着帐外红云晚照,碧草连天,揪着帘帐的手却忽然握紧,“她果然是看透了我们,竟想到了向白凡下手。白凡军衔不高,论起军功也不过尔尔,但他一死,整个灵州无疑都要撼动。”
“且不说营外那些受过他教导的士卒,单说你们也都是与他同袍同泽,没有一个不是与他情谊深厚,”百里霂一直背向众人,没有转过身,“李廷说的没错,我们同一年入伍,算来已相识十数载,这些年一直是我的副将……”
“他如今战死,头颅被敌人悬于帐外,两军虽相隔遥遥,但听士卒叙述之惨状,也如同亲眼所见一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让人听不清最后一句,“当真是切肤之痛。”
“将军,”尹翟像是略镇定了一些,上前问道,“北凉王骑既然向此赶来,那这夹击之势势不可免,我们为何不调头先取了王骑。毕竟……白副将的事一旦传开,士卒们大约都会情绪不定。我和李校尉他们想的也都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白副将他曝尸荒野,死不瞑目。”
“乌兰以白凡激我们,正如以百姓激白凡,”百里霂摔下厚重的粗皮帘帐,转过身,“只要我们出击,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但是从此以后,战局便要继续由他们控制,我们无论如何都只是被牵着鼻子走罢了。一旦丧失先机,败局恐怕在所难免。”
尹翟听着,微微皱起眉,似乎仍有些不解。
百里霂也没有不耐,低声解释道:“眼下北凉王骑前来极力挑衅,大约是他们没有攻下灵州之后,重新想起了吉达那批人马,乌兰不甘让北凉后方的最后一支强兵损毁,所以才来扰阵。我们如今调头,只会在短暂交手后看着王骑逃之夭夭,而再想将吉达逼入绝路可就难了。”
“是,”尹翟低头想了想,“将军说的有道理。那么,为了不动摇军心,白副将的死讯是不是暂时不要传下去的好?”
“不!即刻传下去!”百里霂有些发狠,“这是北凉人激起的恨意,那就让他们看看,激怒炎军的下场。”
在众校尉陆续离开中军大帐后,最后一个身影也慢慢向门外退去。百里霂忽然抬起头,低声道:“曲舜,你过来。”
第六十九章
帐内没有掌烛火,夕阳隔着帐篷映出昏黄的光,照在人脸上有些斑驳的诡异。从白凡的噩耗传来之后,曲舜一直没有任何话语,安静得像是木在了那里,此刻被百里叫住,才转过身,向回走了两步,仍然没有吭声。
“你要去哪?”百里忽然问道。
曲舜低着头,闷闷的回道:“回营。”
百里霂向他走近了些,忽然伸出手指捻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锐利的眼神直望进那双褐色瞳孔里:“曲舜,你竟会对我说谎了。”
青年的睫毛稍稍有些颤抖,垂下了眼睑。
百里霂放开了手指,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北凉王骑大营。”曲舜突然抬起头,回答。
百里霂像是怔住了,他仔细看着曲舜的脸:“我方才说的……”
“将军,”曲舜看起来十分疲倦,脸色也有些苍白,“末将知道将军的决定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重新低下头去,拳攥紧了,关节都绷得泛白:“可是白大哥他,他是我的大哥啊!”他终于控制不住的漏出哽咽之声,“我十七岁从军,就编在他麾下,他一直像对亲弟弟一样照顾我,现今我又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兄长死无全尸!”
百里霂低声长叹:“我知道……”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曲舜已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将军,我不会违背将令带出一兵一卒,只要取回白大哥的人头,我就立刻回来!”
他说完,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听身后一声厉喝:“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