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舜知道他勇武,从未这么称赞过别人,心内更加骇然。
两军却并没再厮杀起来,远远的格日勒图似乎正和百里霂说着什么,尹翟对北凉话不是很精通,又隔得远了,愈发听不懂,只好问曲舜道:“那人在和将军说什么?”
曲舜微微白了脸色:“他说想和将军单马较量,说炎军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如果将军只肯仗着人多一战,未必能赢。还说……输了的就自己了结性命。”
尹翟一怔:“将……将军不会答应他吧,我们的胜算明明比较大。”
“将军恐怕是答应了。”曲舜看见男人提起了那柄长枪。
“可是,那个格日勒图确实厉害,听说他之前与人相战,从未输过。”尹翟讷讷道。
曲舜听他说着,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却还是低声说道:“将军也从未输过。”
第七十九章
长枪的阴影滑过一道圆弧,指向了碎金般的草地,马上的男人微微低垂着头,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了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对手骑着一匹极北之地所产的雪龙驹,他的刀与北凉人管用的马刀不同,刀身细长,近似于剑,弧度却是锋利的,迎着光看去,刀刃薄得像是一片纸,刀脊却宽而厚重。格日勒图拿着那柄刀,指间的血一滴滴落到刀鞘的花纹里,嘴角却兀自带着笑,随意的抓着自己坐骑的缰绳。
虽然即将对战的两人都神色如常,然而气氛却诡异的凝固了,连同两军士卒的呼吸都像是停住了一般。最先动作的是风,两匹骏马同时带动脚步,刮起一阵风擦身而过。枪的弧度长而慢,刀却是极快的,从先前的静止不动,到瞬间爆发的杀气,笔直地劈向男人的胸口,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泥带水。
百里霂根本来不及后退,只能挑起枪杆挡了这一击,刀锋划过的空气贴着他的手腕过去,刮的皮肤生疼。转身的瞬间枪锋的弧线掠过格日勒图的脖颈,差了几分,雪龙驹脚步一带,两人便又分开了数尺。这一场交锋,百里霂只出过一次枪,而敌手变化了三刀。
“你在犹豫?”格日勒图低声笑道,“听说你很勇猛,勇猛得不像中原人。以前的中原很懦弱,而现在,北凉人到你面前却都成了懦夫。”
“百里霂,”他抬起头,眼中是嗜血的光,“这里不是任你宰杀的草场,这里有北凉的魂。”
他举起刀,猛地策动了战马,没有迂回和虚招,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直冲而来,这次他只出了一刀。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传来惊呼,他惊人的力气和奔马的冲击力使得长刀整个的贯穿了百里霂的左肩,刀柄抵在他的锁骨下。
这一个巨大的变故让炎军全都陷入了不安之中,而北凉军队也握紧了刀戟随时准备冲锋,格日勒图握着刀柄,脸上爆出的青筋还未消退,眼睛却望着前方人群里:“我要杀的并不是你,是那个武士,”他指着曲舜,“他射落了我的头盔,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身受重创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混杂着血水一滴滴的沿着鬓角滴落下来。他忽然笑了起来,因为肌肉抽动的关系,笑容都有些狰狞:“你先为这一刀付出代价吧!”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刀背,格日勒图大吃一惊,忙用力的抽回刀,却发觉长刀已被百里霂紧紧地卡在了自己的骨头里,这近乎疯狂地行径让格日勒图心里一寒,索性放开了刀柄退了一步。他这恐惧却已经迟了,百里霂的右手握着枪尾,在他退后的一瞬间送了出去,那是无法闪避的一击,鲜血沿着枪杆汩汩流下。
欢呼声伴随着银色长枪挑起的尸身而起,沉重的甩落在布满血迹的草地上,而这动作也使得百里霂胸前及背后的创口愈加裂开了些,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他放下枪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的血几乎要将一身的银甲都染红了。
简易的营帐外闹哄哄的人声惊起了不远处的几只燕雀,不一会,营内的士卒就拿出了那把染满血迹的长刀,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则端出了满满一盆的血水。
年老的军医许久之后才掀帘出来,向着一拥而上的诸位将士摆了摆手:“将军失血太多,一时还醒不过来。”他顿了顿,看着离他最近的尹翟低声道,“这次的伤不同以往,虽然胸骨暂时接上了,但伤在骨髓,恐怕日后会成为旧疾。”
尹翟紧皱着眉点了点头,向一旁的吴副将问道:“曲将军呢,从刚才就不见他。”
“将军被扶下马之前交代说要好好安葬格日勒图的尸身,曲将军去办了。”
尹翟回想起方才一战的情景,又叹了口气,绑好佩刀道:“我去清点战俘。”
百里霂醒来时几乎以为自己是瞎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呼呼的北风刮过牛皮帐篷的声音。
“曲舜,怎么这么黑……”他一面问一面伸手在枕边摸索,左臂被绑在身侧动弹不得,右手却摸到了一个人的胳膊。
“嗯……”浓重的鼻音带着睡意哼了一声,略一顿才道,“你醒了?”
“苏漓?”百里霂侧头看向他的方向,“我眼前很黑。”
苏漓倒并没有丝毫慌张,大大的打了个呵欠之后道:“我记得点了盏灯的,想是被风吹灭了。”
百里霂这才轻出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这一松劲便觉得左边整个胸腔都随着呼吸发痛,锁骨下更是痛得如同刀剜火烤一般。一阵悉悉索索声后,一只温软的手掌摸到了他额头上,苏漓的轻声道:“幸好,没发烧。”
“你怎么在这里,毒去尽了么?”
苏漓没有起身去重新点烛火,声音淡淡的答道:“没事了,只是听说将军被当胸刺了一刀,全军震动,所以来看看如何。”
百里霂没有说话,黑暗中可以清晰的嗅到苏漓袖中的常带的药香,是冷冷的香味,却似乎把疼痛都压下去了似的,让人心安。
“将军既然醒了,应该不会再有大碍,我也回营去睡了,告退。”
“苏漓。”百里霂忽然叫住他,手指在半空中捞住了一片布料,正是他的袖子。
苏漓被扯得脚步不稳,险些栽倒在床上,幸好手臂撑住了床板才支住了俯下的身体。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隐约觉得事情要脱离掌控,心内不由得忐忑的厉害,手上也加了力气想直起身来。冷不防一只手握上了他的小臂将他拉了过去,还不及反应,下巴便猛地磕在了男人的右肩骨上。
“你这是做什么!”苏漓低声斥道,他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心中还惦着男人负伤的地方,稍稍的偏开了身子,生怕压到那里。
百里霂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的将手背贴到苏漓的面颊上,来回蹭了蹭,梦呓般叹道:“你长大了,不会再因为我的伤掉眼泪了。”
苏漓猛地一震,像是被揭穿了天大的秘密,也忘了站起来,整个人僵硬地愣在了那里。直到温软的触觉贴上他的额头,才使他惊醒了过来,猛地挣脱了男人的手臂,跌坐到了地上。
“百里霂,你……把我当做什么了,”他颤抖着,像是难以置信般连声道,“你把曲将军当做什么,把岳小公爷又当做什么!”
床上没有回应,黑暗中他也看不清男人的面色,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后,胸口纠结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下去。
对着眼前的黑暗,他放弃般的开口道:“你也许知道,我会为你治伤,为你出谋划策,就算倾尽一生也不会反悔。因为我对你有倾慕之意……”
“苏漓……”
不等他说话,苏漓就打断了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但有一点我早就清楚了,大将军的风流,我苏漓惹不起。”他声音微微发涩,“将军若是看中我的谋略,就请以谋士待我,往后在言语举止上尊重些。”
黑暗中停顿了许久,传来了百里霂的声音:“我明白了。”
天色阴霾,厚重的乌云在不远处翻滚着,似乎随时会压下来,狂风扯着王帐前长杆上的大旗,上面纳古斯家的族徽被卷起又舒展开。
几个大家族的族长们像是奴隶般坐在帐前的空地里低声交谈,他们的脸上没有往日的颐指气使,有的只是灰败,黯淡和绝望。直到看见阿穆尔,其中的几个才露出些希冀的神色:“大汗一个人在帐篷里,我们不敢打扰他。北迁的事不知道……”
阿穆尔沉默的点了点头,没有答话,走过他们身侧,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第八十章
内帐有几名女侍站在两侧,空气中弥漫着羊奶的温暖气息,乌兰正襟坐在铺着白虎皮的王座上,手掌轻轻抚摩着自己微凸的小腹。
“大汗……”阿穆尔并不清楚她是否知道了那个消息,开口得十分艰难。
“格日勒图死了。”
乌兰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脊背一颤,再抬头看时,女人的脸色依然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没想到,那个骄傲的男人也死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王帐的一处帐顶被支起,金黄的阳光顺着缝隙洒进了这顶辉煌的大帐,乌兰站在那片阳光下,仰起头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天可真蓝,记得小时候,阿爸第一次带我狩猎那天,天也是这么蓝。”
阿穆尔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说的没错,”她忽然转过头,“他在同中原人的纷争中示弱,不是因为他是个懦夫,而是因为他想保护这片草原。我一直没有看清楚的是,扎纳大汗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中原崛起,我们竟已无法与他们抗衡了,即使,我押上了北凉的全部。”
“阿穆尔,我就要成为北凉的罪人了。”她说到这里,从光线里走了出去,拔出了挂在帐中的金色弯刀,那是北凉王族的佩刀。战胜时杀敌,战败时自尽。
“不,大汗,我们还有地方可以去,”阿穆尔一凛,忙走近两步,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刀,“帐外还有一万平民和奴隶,我们可以一起走,去乌苏里雪山或者更北,那里是我们北凉先祖开辟荒野的地方,炎军忍耐不了那里的寒冷,不会追来。”
乌兰笑了笑,她唇色如朱,笑起来格外鲜妍:“是啊,只要北迁,就能保住北凉最后的火种,”她低下头,紧紧握住刀柄,笑容也凋零了下去,“可是我已没有脸面去见父亲,祖父,还有那古斯家的祖宗。”
阿穆尔一怔,隐约猜测到了她的意图,顿时也忘了尊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汗,脸面这些虚名是中原人看重的,我们只想要大汗平安,只要离开这里,大汗……”他望了一眼乌兰的腹部,又扭开视线,“只要留下那古斯家的血脉,我们北凉的盛世也可以重新来过。”
“血脉?”乌兰低声重复了一句,抽回手轻轻按住小腹。
“阿穆尔,”她忽然开口,“你还尊我是大汗么?”
阿穆尔立刻俯身跪下道:“大汗有命尽可吩咐,阿穆尔决不推辞。”
乌兰点了点头:“我眼下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她这话说得郑重,阿穆尔忙挺直了背脊跪着,却被女人的手拉了起来,她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命令,你决不能违背!”她说到这,不顾阿穆尔惊愕的神色,继续道,“带着那一万人,去北方,你说的不错,那是北凉的火种,你去,领着他们离开这里。”
“那你……”
乌兰把金色的弯刀束在腰上,露出最后的笑容:“我要出去,这最后一战,不能无人领兵,”她抿起唇瓣,“不能把格日勒图一个人留在那里。”
阿穆尔反应过来后仓皇追出帐去,却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在马上扬尘而去,而那女人飘扬着的栗色长发正如当年还是不懂世事的孩子时的样子。
昌朔四年的秋天,永远的记在了大炎的史书上,曾经纵横睥睨北疆三百年的北凉族覆灭。在经历过辉煌之后,长期的内乱和纷争瓦解了这个骄傲蛮横的部族,而最后的星火也在与炎军长达三年的久战中陨灭了。
在最后的三个月里,两军交战死伤的人数已经难以估计,直到多年后放牧的牧民,还能在羊群啃食过的草地里看到森森的白骨。
十月初七,清晨,经过跋涉的大批军队穿过天然的丘陵屏障,来到了北凉的王帐前,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胜者的姿态来到这里,虽然在前一天下过一场雪,但仍无法遮掩王帐的金碧辉煌。
面对着最后一批奴隶组成的军队,尹翟拔出了佩刀。
而另一侧,向着西北方向逃散的贵族们,则遭遇了曲舜所率领的伏兵,这些北凉贵族带着大批的金银出逃,只是稍微挑开他们的包裹,就会从缝隙里滚出珠玉来。
这些奢靡的颜色几乎晃花了一批新兵的眼睛,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又偷偷地窥向了身后的曲舜,曲舜却并没有在意他们,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直直地望向前方。
“马蹄声,还有北凉的残兵!”有个士卒忽然喊了起来。
“站住。”曲舜喝止了准备冲锋的手下,独自一人带马上前。
来的只有十几骑,是从北面折返而来的,领头的武士与曲舜一照面时,面色一怔,随即拔出刀来,低声道:“我不想伤你,但请你让开去路。”
“阿穆尔。”曲舜叫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几乎是百感交集,他们相识数年,交往不深,但若要说战场对敌,曲舜是万万不想看见他的。
“去北方吧,带着你的族人,”曲舜向他摇头,“我绝不会率人追赶。”
阿穆尔固执的举着刀:“曲将军,我们的大汗死了,作为她的武士,科尔沁家的子孙,我不能独自离去。”
曲舜想起那个面容明艳的女人,在战败后将尖刀刺入自己的腹部,鲜血顺着战马修长的鬃毛蔓延开来,十分骇人。
“阿穆尔,回去吧,你应该明白,以现在的形势,不管你有多么勇敢都不会有结果的。”曲舜望着他,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
“我不是懦夫,”阿穆尔说道,像是对什么人宣誓似的,握紧了刀,“我要杀了你们的将军,为大汗报仇。”
“你……”
曲舜还不及说话,就见阿穆尔立起马向他冲来,然而还没到他近前,又忽然的侧开了方向,贴着他向王帐方向奔去。
曲舜一惊,立刻策动炭火马追了上去,发出的叫喊被清晨的寒冷空气堵在了喉管里。
百里霂的伤势太重,经过这些天也只是刚刚能坐起身,马却是不能骑了,他披着墨色大氅,脸色苍白的坐在一辆战车里。
尹翟侧马在一旁,半躬着肩道:“王帐四处所有北凉兵力已被尽数剿灭,听战俘说天亮时有一小股人马向北逃去了。”
百里霂轻轻点了点头。
忽然,已经趋于平静的炎军阵营中骚动起来,尹翟个头高大,又骑在马上,很快便看见了骚动的来源,低喝一声:“有北凉兵回袭,保护将军。”
来人的速度十分快,手里提着一把长柄马刀,在紧急汇合的炎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只是远远看去就见他满面血迹,不畏死一般的冲了过来,浑身的煞气。而他身后紧追着的,竟是曲舜,尹翟心中有些纳闷,却也没多想,上前一步挡在了车前,从身后拿出一张弩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