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了头,喃喃道:“谁知不是。”他缓缓摇头,“我们竟连朋友也做不成,三番五次的在战场上为敌。”
百里霂察觉出他的惆怅,忍不住伸出手在苏哈的肩膀上拍了拍,缓和了口气道:“我们本可以不做敌人的,此番贵国与伽摩联兵东进,是算准了要劫掠我中土财富,逼我大炎割地平战。但今日百里霂在此,绝不会至于西州沦陷,彼此僵持下去,耗费的只是军心和粮草而已。”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马鞍,“讫诃罗物产富饶,西域邻国的觊觎之心苏哈应当比我清楚,他们或许忌惮贵国的强兵和苏哈的手段按捺着,但一旦讫诃罗耶因这场战事损失国力,兵力空虚的时候……趁虚而入只是一朝一夕的事,苏哈难道不想在离去之前顾虑一回讫诃罗耶的子民们么?”
苏哈微闭着双目,重新泛起了以往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将军明明是想劝我退兵,句句却都像是在为我国着想,当真高明。”他沉思了片刻,“不妨告诉将军,此次联兵,讫诃罗耶所出兵力并不多,毕竟我们与炎国交好多年,冲突甚少,又加上我国王上除了贪图享乐,着实没什么野心。但伽摩国这一战是为了雪耻出兵,几乎可以说是倾尽国力,将军不要小看了他们。”
百里霂微微颔首:“多谢苏哈提醒。”
苏哈看了他一眼,重新骑上那匹白骆驼,显然是要离去,最后声音极低的说道:“百里霂,你若是真的被炎国皇帝处死,联军此番必然攻到建墨城下。”
百里霂没有否认,只是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向着那个背影道,“伊尔,保重。”
十一月十五日,西州城气候阴霾,雪粒夹杂着雨点落了下来,砸在铁质的头盔上有沙沙的轻响。百里陵觉得左臂上的伤口有些发痒,但隔着盔甲也不能去挠,心里隐隐焦躁起来,用力擦去了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
“大统领。”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只有烽火营的弟兄会这么称呼他,百里陵转过头一看,果然是自己手下的副统领魏坚,这个手下比自己年长,满脸胡须,性格却远不如长相粗犷。
“刚才我们的斥候带回了两个重要消息。”魏坚眨了眨眼睛,“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统领要听哪个?”
百里陵没有搭理他卖的这个关子,自顾自的嘟囔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讫诃罗耶国撤兵了!”
“什么?”百里陵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他们怎么突然撤兵了?”
魏坚愣愣得摇头:“属下不知,不过,刚刚去禀报大将军的时候,大将军倒并不吃惊。”
百里陵半张着嘴看他,怔了一会才感叹道:“还是叔叔厉害,见了那位苏哈半天功夫就把人说走了。要是……要是苏军师在这,说不准连伽摩人也一起说走了。”
魏坚打断了他的感慨,又道:“不过,伽摩那边正在集结全部兵马杀过来,看样子是准备把西州城夷为平地了。”
百里陵只觉得脊背一凉:“又要开战?前些天夜里轰塌的城墙还没补好呢,这次再来砸一遍,西城门可就全没了。”
魏坚连连点头:“可不是说么,将军让我来请大统领过去商议呢。”
第一百四十章
“叔叔,伽摩军全部兵马正在向西州城围拢,是要闭门拒敌,还是出城迎战?”百里陵朗声问道。
百里霂手里正抓着一把燕麦喂逐日舔舐,他脸色有些暗沉,低声道:“你的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不是么?”
百里陵挠了挠脖子:“他们杀到之后一定使劲朝我们招呼火弹,在城里抵不了多久,迟早会给他们攻进来。与其坐以待毙,出城迎战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百里霂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小子,说的不错,西州各驻军已在城门下列队,我们一起出城。”
面对着整装待发的炎军,百里陵十分清楚这是最后一战了,经过连月的交战,西州城内的兵力只剩下三四余万,城外是比自己兵力多出一倍的敌人,此战如若不胜,则必然一败涂地。
队列中不乏大柳营的士卒,这些整日修葺城墙的新兵们大都有一张稚气的面孔,手中没有握着往常的锹槌,倒拖着枪戟,半条小腿都浸在冰冷的泥浆里。所有人的脸都看向一个方向,百里陵也看着那里,他觉得他这个冷峻的叔父似乎有话要说。
百里霂转头看着那一张张或激动或茫然或忐忑的面孔,无言的笑了笑,像是跟老朋友轻声问候似的说了一句:“我们又要上战场了。”他的声音没有当年那么锋利,那么咄咄逼人,却依旧让人不敢轻视,“我戎马半生,曾经在战场上失去很多重要的东西,很多重要的人。但终归还是要来,因为只有在战场上,我们才能守护自己的国土和亲人。”
他最后又笑了笑,有些沧桑而疲惫:“今日之战,我只想对诸位说,为国捐躯固然荣耀,但我更希望你们得胜归来。”
铁蹄踏出的声音几乎把西州城都震动了,长如鹰翼的阵型铺展在伽摩兵面前,城楼上轰隆隆的鼓声仿佛在叫嚣着什么。伽摩王从坐骑上抬起眼睛,阴沉的目光直盯向炎兵的身后,他看见了那个黑甲的将军,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
两军没有立刻交战,各自隔开丈许的距离,远远喊话,百里霂一眼认出了当初那个面目凶狠的少年,他眉眼粗犷了许多,但眼神里那股执着的意味还是没变过。
“为什么要进犯大炎?”百里霂冷冷地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伽摩王猛然举起剑,冷笑,“当年是谁侵略了我的国家,侮辱了我的父亲,让伽摩过了九年称臣纳贡的岁月。我不过是想让你们炎国也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把你的头颅挂在这城门上,让我死去的父王看看,我才是他最强的儿子!”
百里霂扬起唇角,竟然笑了:“你父亲不肯把王位给你,你杀了他,因为你有那个本事。但是想要攻下大炎,想要找我报仇,却是妄想,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他说完这句,年轻的伽摩王气得几乎变了脸色,一双蓝眼睛透出森然的红来,提起剑策马出了阵前,恶狠狠的道:“你已经老了,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还敢说大话?”
百里霂从身后抽出长枪:“要比一比么年轻人,我虽然大不如当年,倒也不至于全然不中用。”
“叔叔!”百里陵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叫道,“不要跟他比,让我去吧。”
尹翟也跟着叫了一声:“将军……”似乎是想阻止他们这一战。
百里霂回头看了侄儿一眼,有些玩笑的说道:“听说你败给了他,我若再败,百里家当真没有颜面了。”
阴绵的雨雪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伽摩王拍着胯下坐骑粗壮的脖子,掀去了自己鲜亮的盔甲,露出扎实的大片肌肉。百里霂看着这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对手,苦笑了一声,反手抓住了枪杆,逐日轻嘶一声,跃出阵前。
交手之后,百里霂读懂了起先侄儿那担忧的眼神,这个对手不逊色于他年轻时遇过的任何一位骁勇的武士,那柄伽摩王族所拥有的重剑在他手上发挥到了极致,只要稍不留神,对手随时都能了结自己的性命。
百里霂带马侧身让开,他的手紧握着枪杆中段,持平于马上,并没有急着刺出,仿佛是在对手极快的攻势中等待着什么。两军阵营已经被这场对战的气氛弄得紧张至极,百里陵更是急躁得直嚷:“叔叔怎么还不动手,那小子体力甚好,耗下去叔叔可是要吃亏的。”
尹翟比他要冷静些,沉声道:“那是中平之势,将军的中平枪,一击即中,天下无人能挡。看样子,将军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机会出枪。”
正如他所预料,就在伽摩王抬起剑猛然斩下的时候,银色的长枪立刻刺了出去,直擦过他的肋下,却偏了分毫,竟未刺中。阴冷的气候早已牵动了百里霂右肩下的旧伤,在阵前他虽然已经强自忍耐,但出枪的这一刻,一阵剧烈的痛楚击碎了这久备的攻势,他有些无奈的垂下手,额上冰冷的汗水全都从盔甲里滴落了出来。伽摩王被这凶猛的枪势惊到,抬眼却正对上男人惨白的面色,他虽然有些疑惑,但也立刻反应过来,趁着这个机会举剑直刺百里霂的颈项。
金铁撞击声响得突兀,百里霂被对手强大的膂力压制住,锁骨下的旧伤犹如刀口翻搅一般剧痛,角力之时,剑锋隔着枪尖又近了一寸。生死的瞬间,百里霂竟突然想起年少时在宫内与皇子们一起听太傅讲书,讲到前朝老将战死之役,老太傅曾颤声感慨:人间最可叹之事,莫过于红颜迟暮,名将白头。而他年少意气,听完这课,却是悄悄窜到了前面,在太傅桌上留下一行大字——老而不死是为贼。
思绪至此,百里霂的脸上泛出些寂寥的涩意,他喘息着抬起左手挑起了长枪。伽摩王惊觉手中的剑突然猛震起来,男人手中的枪杆如鞭,以巨大的反弹之力抽开了这致命的一剑。百里霂猛地坐直起身,长枪如电,直指伽摩王的眉心,他低声道:“迟暮如何,白头又如何,有生之年与我沙场相遇,再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随着战鼓雷雷,汹涌的两军人马冲到了一处,重复着相似而又陌生的厮杀交战。这场战事被完整的记录了下来,战争中伽摩损失惨重,退回关外,西域的战端暂且消弭。而在战事最危急时挽住狂澜的将军,史官重新记录了这个名字——百里霂。炎朝的历史中,这位将军只占了悄然一角,但关于此人一生的评断却在后世众说纷纭。
昌朔十八年,元月新年的时候,原本喜气洋溢的泰安宫在某个清晨,陷入了一片死寂。穿着崭新朝服的文武众臣在殿中各个噤口,有些呆滞的望着玉阶上的皇帝,皇帝紧紧抓着手中的战报,神色僵硬了片刻,缓缓道:“你刚刚说,百里将军过世了?”
尹翟俯身在玉阶下,用力点了点头:“将军旧伤复发,又加上连日征战劳苦,在归程时一病不起,最后……不治身亡……”
皇帝又静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长叹道:“老天又收去我一肱骨。”他低头看向尹翟,脸上有些悲意,“将军留下什么话没有?”
尹翟声音略有些沙哑,话语低沉:“将军说,他死后,不必为他刻石铸铭,也不必修筑陵墓,受人祭拜。他一生在人世间不尽如意,但求尸骨掩埋在深山之间,图个安宁平静。”
“……也罢,就依百里将军的遗愿吧。”皇帝轻抚下颌,眼睛望向雪光映照的殿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宵过后,建墨城东,睿国公府门前几名小厮正弯着腰扫雪,门后冷着一张面孔的正是岳家少爷,看样子心情不好,与管家张晋在低声说话。
“少爷,老爷这些天饭也不肯吃,汤药也不肯喝,还非要撑着说自己没病,”张晋抹了抹眼泪,“这可怎么好,眼看着年还没过完,老爷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岳澜紧拧着眉:“这些天该说的该劝的我也都说了,可惜没用。无论如何可不能由着他这么瞎折腾,不行就趁他睡着了给他灌参汤,或者再请王太医来配安神散。”
“眼下也只有这么着了……”张晋蔫蔫的应着转过身,正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英挺的年轻人,忙问,“你是?”
青年礼貌的低了低头:“在下有要事求见岳公爷。”
岳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爹身体不适,近日不便见客。”
“可是……”青年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一位故人托我将此物交给岳公爷,说不定他愿意见我。”
岳澜狐疑的看着他,挥手让张晋去取,拿到手中,却只是一截薄玉色的冰锦发带,看样子还很有些陈旧了:“这是什么?”
青年似乎不愿多言,抿了抿唇:“给公爷一看便知。”
岳澜抱着手,上下打量了这个陌生的青年一番,见他眉眼间神采飞扬,满身的坦荡之气,并不像心怀不轨之人,便点了点下巴,命张晋将那条旧发带送入房去。
没过多久,张晋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老……老爷说快请这位公子进去!”
岳澜一怔,却还是向青年点了点头:“随我来。”
走进燃着沉香的里屋,岳澜惊奇的发现自己卧病多日的父亲竟穿戴整齐坐在了长椅上,两颊却仍带着病态的苍白。
岳宁显然消瘦得厉害,手中紧紧捏着那段冰锦:“这个是谁送来的?”
“在下百里陵。”青年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见过岳公爷。”
“百里陵?”岳宁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你是……你是百里霂的……侄儿?”
“是。”百里陵点了点头,“叔叔让我带几句话给岳公爷。”
“他……”岳宁死死咬着下唇,却依旧流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他还有什么话……”
百里陵轻咳了一声:“叔叔说,若是公爷愿意舍弃贵戚之名,甘心与他过半生穷困日子,就去蓟州外三水乡玉岭溪边的村庄找他,那里有一大片木槿花的庭院,还算好找。”
岳宁瞪大眼睛听完这段话,半晌没回过神,许久之后才突然惊叫:“你是说他……他没死?”
百里陵尴尬的笑了笑:“其实叔叔回程时委实太累,摔下了马,军医说要修养一阵子。因为叔叔说他回朝之后少不得还要有人参他骂他,所以和尹翟将军商议,干脆趁这机会报个病死,省得日后麻烦。”
岳宁一拍桌子:“那你现在才来告诉我!可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百里陵吓了一跳,忙解释:“我……我怕来得太急会走漏风声……”他看着岳宁骤然气红的脸颊,小心的问道,“岳公爷,你……你究竟去不去啊?”
岳宁在堂中站了半晌,忽然气呼呼地说道:“谁要去跟他过穷苦日子!”
就在百里陵目瞪口呆的时候,这位脾气不大好的公爷大步走出了门去:“澜儿,给我装上三千两银子,备车!”
转眼春来,花枝浓碧,微风拂过枝头,沙沙婆娑。
岳宁靠在树下,指间滑过一缕黑中带白的长发,膝上枕着的那个脑袋动了动,忽然懒懒的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也能过上这么安稳的好日子。”
岳宁点着他的面颊嘟囔道:“我可一点都不放心,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又有战事,你一定还会披甲上阵的。”他有些感叹的垂下眼睛,看着这个爱慕半生的男人,“因为你是百里霂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