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官像被供起的佛像,虽然威严,却少了几分生动。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江湖传闻,你们父子已经坠崖死了
?”
没想到皇帝第一句话是这句,父亲微微一愣,我回答道,“不错。”顿了顿,又加一句话,“启禀皇上,确实如此。
”
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殿下嘴角微微抽搐。我眨眨眼。
没想到皇帝忽然笑了笑。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弧度,但他的声音显然透露了他的忍俊不禁,他缓缓道,“不
必拘束了,我今日只是想和你们随意地谈一谈。”
太子惊讶地看了皇帝一眼。
面对五官忽然变得生动的皇帝,我暗暗松口气。
“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什么草民能够效劳的,一定万死不辞。”
我拱了拱手,一脸严肃。
太子嘴角再次抽搐。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传闻中,邪教教主性格诡异,喜怒不定,若非皇儿告知,确实很难将他与陆府少爷联系在一
起。但,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又如何?”我好奇道。
“若非如此,那扰乱江湖平静,嗜杀成性的邪教教主早已埋骨荒野!”皇帝缓缓道,却一字字掷地有声。
他微笑地看着我脸上略略显出的无奈,转而朝向父亲,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奇异神色,“陆风亭。”
父亲微微一蹙眉,皇帝便笑了,“久仰大名。”
“不敢。”父亲只淡淡道。
“不用不敢,江湖第一人,天下第一剑客,陆家家主,以及……陆天城的儿子……”皇帝露出称的上‘和蔼’的神色
,眼中有赞赏,“你很好,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希望你能够一如既往的坚持立场,记住,正义
在人心中,所以,哪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要放弃。”
父亲愣住。微微吃惊道,“你与家父……”
皇帝轻轻笑道,“不错,这句话,确实是你爹跟我说的,他让我做一个懂得正义的好皇帝,可惜。”可惜后面他没有
说,只是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道,“皇帝的正义,无非是能让天下安定,国富民强,但如今内忧外患,境况堪忧
啊。”
沉吟一会儿,他才继续道,“江湖与朝廷原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很少关注庙堂之外的事,习武之人大多性情桀骜,
不易管制,只有少数人才愿意为我朝廷办事。若是天下稳定便罢了,但如今正是社稷面临生死存亡时刻,在我身边能
用的,可用的人才实在太少了。”
我插口道,“生死存亡?陛下在开玩笑吗?”
皇帝沉声道,“朕岂会打诳语?”
我笑笑连忙噤声。
他缓缓续道,“如今天下大势,三国鼎立,旋与蒙虽弱于我鲮,却也相差无几,也正因如此,才能维持之前数十年的
和平局面。可惜,如今只怕和平的假象也要破碎了。新上任的旋王野心勃勃,四处招兵买马,充实军备,月前,竟然
派驻十万士兵于旋鲮边境,其心昭然。而蒙国竟然也加派了驻蒙鲮边境的戍卒,令我鲮朝廷上下都十分担忧,若是那
旋蒙在我国不知道的情况下私下定了什么协议,只怕对我国是灭顶之灾!”
字字铿锵,不由令人一同愤然与担忧。
第二十五章
御书房里,熏香氤氲。短暂的静谧却仿佛很长久长久,皇帝端严的面容显得高深莫测。
皇帝就是皇帝,什么话都能说的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因为他代表的是一个国家,在国家面前,个人大义就变得太渺
小了。
他微微皱起眉,似是极为忧虑。这个时候,似乎不说些什么,就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国之主。
父亲思虑片刻,道,“旋国去年旱灾严重,收成极差,蒙国内乱方定,实不该有余力发动战争。”
皇帝赞赏道,“不错。旋国大旱,数处饥荒严重,蒙国经过一场大乱,人心惶惶,更因宫廷清洗而导致人才断层,新
任官员都尚不熟悉,现在的朝廷上下都乱的很。不过,恐怕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才导致他二国私下里定下了什么协
议,来对我国挑衅威胁!”
“威胁?”
“旋王跟朕索要粮食,蒙王也派使者前来,要求三国签下一份和平十年的协议。”皇帝静静道,“否则他二国就会联
合起来发动战争!”
鲮国本来就比二国都强大一些,但毕竟差距不大,但这些年,鲮国愈见强盛,那两国却因种种内部原因衰弱下去,如
此一来,便让两国国君都感到了无形的威胁。
坐在这里的鲮国皇帝,沉稳而持重,即使现在眼神和声音都是平和的,却不能掩盖,本质骨血中的侵略性。作为君王
,他的目光覆盖整个国土,涉及整个天下,他可以成为守护,必要时,也可以化为野兽,厮夺一切。这样的鲮国这样
的鲮王,难怪让其他两位君王坐立难安了。
我微微一笑,“陛下雄才大略,纵然他们二国联手,也应该不惧吧?”
太子又轻轻冷哼一声。显然看不过去,我老是溜须拍马的行为了。
“以一强敌二稍弱,恐怕很难。”父亲道。
皇帝道,“我鲮人才济济,将帅众多,兵马充足,粮食富裕,若一战,未必不可。”他眼中精光烁烁,若无一定把握
,定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父亲微微吃惊道,“陛下?”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该是时候了。”皇帝意味深长道。
旋蒙二国此举可谓行险,对于已经蠢蠢欲动的鲮国来说,恰好给了一个出师之名。某种程度上来说,此举甚为愚蠢。
他们不但要承受率先掀起战争的骂名,还给了鲮国名正言顺的机会。是以,旋蒙国君其实是下了赌注,在赌,鲮王的
决定。因为鲮国虽然强大,却仍然有隐患存在,若是不慎,极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想,皇帝将我与父亲找来,便与它有关了。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道,“旋蒙联合乃是一时之计,互相难以信任,若是战争一起,我有把握掀起三国混战,以我
鲮国实力,要在这场战争中获得胜利其实不难,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否则,朕难以全力应对这场战争
。”
我接口,“陛下说的可是北部沙蛮?”
皇帝看我一眼,沉声。“不错。朕找你们来,便是为此事,朕需要你们的协助!”
他的话音刚落,我凝目肃容,道,“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却依然不动声色。
父亲静静地,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皇帝笑道,“这件事,对于你们两位其实不难,朕找你们,只不过是因为由你们来做,最合适罢
了,陆风亭,你父亲曾答应替我办一件事,可惜没有做到,他平生甚重然诺,一直觉得对朕惭愧,所以,朕才想,由
你来替你父亲了却一桩心事,天城地下有知,想必也会宽慰的,如何?”
父亲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皇帝露出笑意。
“陛下,不如先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我笑笑道。
皇帝点点头,“皇儿。”
太子应了声,上前几步,道,“江湖上门派林立,大多是独立行事的,唯有武林盟主有权利号令各派甚至整个武林。
现任盟主莫回风于前月被杀,武林盟主目前是空缺的。”他顿了顿道,“对付北部沙蛮的计划已经拟好了,只差关键
布局,若是你们能够号召江湖人士相助,定然能够彻底剿灭沙蛮!”
我眨眨眼,“武林盟主?”转头看向父亲,“召开武林大会好像不容易吧?”
父亲道,“必须要各大派掌门协商过才能决定。”
“这个不必担心,两位只要参加武林大会,并且成为武林盟主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必理会了。”太子淡淡道。
父亲眼神稍稍沉了下来。我扯了扯他的袖子,笑着对太子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异议了,能为陛下效劳,是
草民的荣幸。”
太子盯着我的目光不善,像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无辜回望,他扭头,却丢给我一个瓷瓶,道,“这药可以缓解你中的
毒,宫中御医正在研制真正的解药,到时候,会把解药给你。”
我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父亲脸色并不好,我便拉着他向当朝皇帝与太子告退。皇帝点点头,道,“风亭看起来身体有恙,你们先去休息吧,
朕会派御医过去看看。”
太子道,“本宫安排了你们的住处。”说罢,也不见他动作,突然一声细响,书橱后露出人宽的缝隙。他向皇帝请退
后,率先进去了。
御书房里,居然有通往外处的暗道。一走进暗道,就闻到一股浓香,随即,神志迷离过去。我对药物还算熟悉,本身
对药物具有抗性,不过……这迷药的量下的也太大了吧。我非常不满的想,过量的迷药会害死人的好不好……
我痛恨昏迷,每次昏迷总是不能彻底,能够感觉到沉沉浮浮的神志,像在溺水,难受的很。醒来时,头痛的像裂开来
。
身处在相当简约的房间里,药香扑鼻。一个清秀的少女面孔凑近来,欣喜道,“公子醒了?正好,喝药吧。”我转头
四顾,看见父亲就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脸色已恢复正常,没有那种虚弱的苍白了。
嘴里被不由分说灌了一口药汤,动作还算温柔,我咽下去,眯了眯眼。
“苦吗?一口气喝完,我给你吃蜜枣。”少女笑嘻嘻道。
我一口气将药汤喝下去,苦的说不出话来,招手要她给我杯水,她利索的倒水给我,顺带塞了一颗蜜枣在我嘴里。
“这是哪里?”我含着蜜枣,口齿不清道。
“这是我家。你们是别人带来的,住在我家,一天一两银子呢。”少女开心道,“不过你们伤好了就得走啦,我才赚
了三两银子。”
我怔了一下,“我们在这住了几天了?”
“三天啊,一天一两,三天就三两啦。”
抚了抚额头,我叹了口气。
明明只是睡了一会儿,居然变成了三天。最近总是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好像时间被偷走了一样。
第二十六章
右手臂和右肩上的伤被细细处理过了,感觉轻松很多,虽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
少女和年迈眼盲的爷爷一起居住在偏僻的城外,靠编织竹类物品维持生计,但日子过的非常贫困,当日我便和父亲离
开了那间民屋。父亲本欲留下多一些银钱,我阻止道,“爹,你当太子是个小气之人吗?否则,他何必只给三两银子
。”
父亲疑惑地看我一眼。
当时,安排我们行路的马车的人刚好到了,我便问他,“你们主子是怎么安置这家人的?”
那人道,“每个月都会有人送一些银子给那老头,不过不多。”
父亲扫视我一眼,似乎明白过来,“难怪。”
若不是有人暗中帮助,一名清丽少女和一个残弱老人怎么可能安生的住在这里。只怕连这两人的身份都不一般。不过
,这些闲事,跟我就没关系了。
我和父亲骑马赶路,沿途便听到传闻,说这一届武林大会即将在少林寺召开,赶往少室山的江湖人士多不胜数,大多
匆匆忙忙。
“朝廷在江湖上渗入的势力不小啊。”
父亲默然,眉宇蹙紧。
约摸十多天的路程,我们先回到陆府,林伯已经在府外等候,看见我们远远出现,急忙迎上来。
“老爷,这是武林大会的请帖。”他递上描金红帖,道,“正式的日子是三日后的上午,但少林的了痴大师让老爷后
日便前去。”
父亲接过请帖,淡淡问道,“凤媛如何了?”
“纪神医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对了,纪神医他已经先往少林去了。”父亲点点头,迈步进了府邸。
林伯转向我,笑眯眯道,“少爷,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啊,多亏林伯你了。”
“前些日子,我见到晖少主了。”
舅舅?
我停下脚步,林伯在我身后道,“晖少主只是来看了看属下,但是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我微微扯出一抹笑容。
昔日的属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舅舅就算要做什么,以一个人的力量,应该也有限吧。但是,白莲圣教的真正余孽
还是存在的,不过,舅舅应该不会去找那些“叛徒”吧?
走过庭院里,一个白衣的身影隐在花草从中,我站在环廊上,静静注视他。
仿佛有所感应,白衣的花匠抬头,笑容十分温暖,令人,令花,都如沐春风。
“主人。”
我淡淡道,“都散了吗?”
“是。”
“你呢?”
“属下希望能够继续跟在主人身边。”他轻声道。
我想了想,道,“你的名字?”
“属下叫做花鸣。”
“喜欢做花匠吗?花鸣。”我疑惑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意更深,更让人舒适。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既然愿意留下,便留下吧。
路过父亲的书房,隐约看见清癯的人影。想起一路上父亲刻意的忽视和冷漠,心里突然有些疲倦,便只是路过了。
父亲的想法,我一直都猜不透。
那个时候,甚至认为他一怒之下杀了我也是可能的,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醒来后,父亲什么表示都没有,
只是刻意的,将我忽略了。
被他从目光中彻底清除抹去的感觉,不比面对他的怒火更好受。
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可是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从接受战书决战,到地宫中的一切,接着,突然搅局的皇帝,他都只是仿佛随流而动,一步步顺着他人的安排走下去
。不知为何,我心理总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在自己的房中枯坐了几乎整个下午,直到下人来唤我吃晚饭,才从怔忪中回神。
只和父亲两人同坐的的晚膳。他像是完全当我不存在,吃完饭后便直接回房了。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作什么?”
到他房门口,他淡淡开口。
我迟疑了一下,“爹?”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我。
我小心翼翼地,“您,在生我的气吗?”见他漠然,我连忙说,“如果生我的气,您可以罚我,用家法也行。”
“家法?”他倏然冷笑,“你是我陆家的人吗?”说罢,进了屋,将门闩上了。剩下我立在门外,好一会儿。心头莫
名的惶然,那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
父亲,还在排斥我……甚至,连父子关系都要切断吗?
我其实并不是非常在意这种血缘关系,至少在我内心深处,是希望建立另外一种跟亲密的关系……但是父亲的表现…
…让我感到两人间的隔阂深厚地仿佛一道亘壁,别说我所希望的,连勉强的牵连在一起的丝线都被他强制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