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罗却继续说道:“那我便把她嫁给你吧。”
脑中又是一阵动荡,喉咙嘶哑到说不出话来。我用手撑着头向门边走去,开了门,却看到乔万娜一脸担忧的脸。
再也撑不下去了,最后还是陷入了无垠的黑暗中。
最后的意识是一个老妇人缓慢低沉的声音,梦呓般的话语鬼魅般萦绕在我耳边。
那声音轻声说着——
“先生,您将会得偿所愿。”
43
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窗外仍旧雨声大作。
我睁开眼,仰面躺着,屋里漆黑一片,身边有轻微的呼吸声,轻缓而均匀。
原来只是做梦而已,等我转过身,就会像往常一样,看到伊卡洛斯安详沉睡的脸。
但转眼看到的,却是在床边安然熟睡的乔万娜。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受,一种奇怪的心情在心底蔓延开来。我别过脸,仰头望向漆黑的穹顶,平静的呼吸。
在遭遇危机时,逃避是人的本性。就像会下意识的躲开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事物一样,人们也会刻意忘掉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实。
虽然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瓦莱罗的那套说辞,甚至也觉得有些好笑,但是,我知道,此时我心里会如此难受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份。
不管我是不是第五家族的后裔,我始终是我。
只是,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伊卡洛斯是不是会杀了我,就像审判那天他对拉克希丝的承诺那样,亲手杀了我?
身边有了些许动静,我转头去看,只见乔万娜已经醒了过来,她睡眼惺忪的看了我一阵,才舒展开笑颜:“埃多尔,你醒了?”
我笑着看向她,有很多话想问她,却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于是我就看着她摸黑跑到小案几边,点燃烛火,倒好水,又匆匆忙忙的跑到床边来。
我撑起身子来,笑着接过水,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许久,才听到乔万娜小声的问道:“还好吗?”
“嗯。”
“我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是,那些都过去了。”
“嗯。”
“……埃多尔,你突然这个样子,我……”
“我是你在哪儿捡来的?”
“嗯?”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话,她怔愣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不是跟你说过吗?就在街巷前的草丛里,大清早的出门,就听到你在那儿哇哇大哭。”
我安静的看着她,听她笑着回忆以前的事,心里却越发沉重。
突然,乔万娜停了下来,她正色问道:“是不是瓦莱罗给你说过些什么?”
我看着她,不置可否。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第五家族就像童话中的瑰丽仙境,早已消逝的不存在的梦。拥有强大力量的家族,真正伟大博爱的家族,他们的存在就像神灵谓之其教徒的意义,那是一种信仰。
每个渴求和平与安宁,每个还怀有那时记忆的人,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期冀,期待着那个家族的回归,期待着那个盛世的再临。
对很多人而言,第五家族象征着创世之神。
以前也曾听说过,那个家族还留有后裔,但是多年过去,谣言终究化作传说,最后被当做了人们聊以慰藉的童话。
但心里存着那样一个希望,总比彻底绝望让人容易接受。即便是空梦一场,但是只要自己相信着,也就没有人能够否认。
但是现在……
瓦莱罗单凭拉克希丝对我的态度来判断我的身份,这种事看似荒谬,但其实未尝不是一种自我的慰藉。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纠葛,才能让瓦莱罗如此独断轻信。
“埃多尔……”
我抬眼看着她,想着我们一起伪装参加西尔维奥继承盛典的那一晚,竟真像相隔了好几世纪。一切都改变得太快了,飞速而逝的时光早已将人世悄然改变。
就像现在,轻易能说出口的玩闹和嬉笑,却如鲠在喉,让人无法释怀。
“……我不知道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但你就是你,无论是什么身份,你始终……”
“他说我是第五家族的后裔。”
那张脸上渐渐显露出惊讶的神情,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又合上了嘴。最后,她终于正色问道:“有什么依据吗?”
我轻轻摇头,心底一片雾色。
每年在贫民窟里都有很多被丢弃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有新的生命诞生,而在数千百个孩童中,要找到一个特定的婴孩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他还是一个没落家族唯一的后裔。
我现在真的搞不清是在对他们给我冠以的这个身份感到惶恐,还是对这个身份将要做的事感到犹豫。
如果我是第五家族的人,那么毁灭西尔维奥,重建家族,必然势在必行,到那时候,就又会是一场血战和厮杀;而若不是,瓦莱罗也一心将我归在他们的阵营之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在伊卡洛斯面前,始终是家族利益大于一切,那到时候,相互的争斗也在所难免。
而又或许,我在意的根本不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我介怀的只是这一个月的时光,我视之如珍宝的这段日子,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就是我不喜欢政治的原因。
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曾想过,不要加入XS。
在我看来,战争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停止战争。无论打着如何正义的旗号,都不该以杀戮和流血作为代价,况且,这所谓的正义也不过是为了争夺利益而立起的幌子罢了。
我笑着看着乔万娜,故作轻松的问道:“那时候为什么要加入XS?”
“因为要养你,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本来就没什么好日子过……”她停了下来,笑着,又继续说道:“而且,那时候我也不希望西尔维奥掌权。”
“就跟很多人一样,痛恨取代那个家族的西尔维奥,痛恨着他们的种种恶行,但随着时间流逝,反而看开了许多。”乔万娜用手抚着我的脸颊,温柔的笑着,“西尔维奥统治初期,确实残暴不堪,但后来,他们政权稳固后,便平静了不少。人们的仇恨来自于对和平的渴求,既然本身就已安宁,那为什么又要制造那么多杀戮呢?而且,无论如何,那个家族也不会再出现了。”
“后来,我就带着你,在那个争闹的地方过着安宁的日子,虽然想着觉得很好笑,但是我们两个人确实过得很开心。而一切,在接到组织任务的时候竟都改变了……”
乔万娜抚摸着我的额头,表情很是难过,“临行前,突然接到那边的指令,说让那个我经常带着玩的孩子参加任务。那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所以才给几个人留了口信,如果有机会,一定务必救你出来。那时候就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只是没想到……”
突然想起那天在祭祀宴上那个想要带我走的人,原来他们的怀疑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雏形。
“XS的人知道控制他们的‘组织’就是瓦莱罗吗?”
“除了这批被任命留驻威尼斯的人,大部分的还并不清楚,只是知道有一方势力来给他们安排周详的计划。你知道,XS的成员多是来自贫民窟的落魄人士,他们除了仇恨,根本一无所有。当年那场残忍的屠杀,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他们痛恨那个让他们落得如此下场的西尔维奥,所以,才拼尽一切,赌上性命来换得那个掌权者的兴亡。你应该知道,那样的人,根本不在乎谁来指挥他们,他们要做的,只是拔刀,厮杀。”
我又再次陷入沉默中。
这一个月在西尔维奥的见闻让我对他们改观了许多,但那样的改观或许本身就是主观的偏见。无论怎样,也不能掩盖他们嗜杀成性的过去。
“不过,”乔万娜站起身,“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在我心目中,你仍旧是你。”说着,就在我额上印上一个温暖的浅吻,“埃多尔,就像过去那样,不要想那么多,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身份,什么西尔维奥,都不要放在心上。”
“……你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样。”
她宽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转身正想离去,又突然问道:“但是好歹我还算没有食言吧?”
“嗯?”
“那天宴会里我曾经许诺你,等任务一结束,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小情人。”
我差点都忘了瓦莱罗说过的话,他竟真的要将朵芮丝嫁给我?
“你还是很喜欢她的,对吧?”
“呃……嗯。”终于朝她露出了笑颜,并强作欢颜的朝她点点头。
乔万娜笑着回应我,于是等到我盖好被子,闭上眼,才关门离开。
窗外仍旧是大雨倾盆,我睁开眼,看着四周的漆黑,心里竟莫名安心了许多。只是突然想起伊卡洛斯说过的话,他说想跟我一起去看很多地方,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不知道听谁说过,喜欢的心情就是想要与某个人共同去完满生命中的每一次奇迹,不知道那样的同行算不算是一种神迹呢?
夜里再次无眠,辗转反侧,我就那么看着雨滴击打着窗沿,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心底却越发澄净。夜里想了很多事情,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回忆,就那么看到了帕拉蒂索的山峰,看到了平静得毫无涟漪的艾米瑞达湖域,还看到了古斯塔沃灯火辉煌的树城,最后的最后,却在那片深邃无底的葬星湖水中睡去,朦胧中看到伊卡洛斯弯弯翘起的唇角,温柔的叫着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伊卡洛斯应该已经跟随西尔维奥的船队离开了威尼斯。虽然很疑惑他在跟我所相处的时间里到底有几分伪装,但心里,却还是希望他能安然离开这里。
只是我未曾料到,在那一夜骇人的雷雨中,我安然如故,而他却在都卡雷宫外被捕。就像预料到他会如期而至一般,数百名兵卫手执刀剑埋伏在外,将伊卡洛斯重伤生擒。
屋外的雨声渐渐变小,我翻身陷入睡梦中。
而都卡雷宫前的决斗是如何惨烈如何血腥,那些,我都不知道。
(2)
第二天醒来时,朵芮丝已经换好了长裙。
裙摆纯白,又是如往常一样的脱俗清新。
她站在我床边,身后跟着她的两个侍女,林赛和安,两人一同托起一件黑色外套,笑盈盈的看着我。
她说跟她一起去威尼斯走走,记得伊卡洛斯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像以前那样满嘴抱怨,我笑着答应她,就起身来赶忙梳洗换衣。
雨已经停了,晨光依旧如往常般倾洒下来,金色的光,就同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充满着希望和欢愉。尽管有些地方还有积水,但街道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朵芮丝让两名侍女留步,便和我一起乘上小船,沿着河道,往威尼斯广场的另一边行驶。
船上配有专门的船夫,看着船夫娴熟的技术,我不禁暗自笑道,伊卡洛斯那别扭的驶船技术还真不怎么样。不过堂堂的西尔维奥殿下肯为我驶船执桨,本来就很难得,那时候真不知道我怎么就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看着沿河的风光,越发觉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对面的朵芮丝先开口道:“我知道昨天的事让你很难接受。”
我笑了笑作为回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看着我,又轻轻说:“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嗯?”
“昨天父亲告诉你那件事的时候,我虽然有些惊讶,但后来想想,却也觉得很开心。”
“你说……你喜欢我?”
“嗯。我说过,第一次在贫民窟看到你跟伊卡洛斯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她用手将黑发挽在耳后,“没有企图,没有欺骗,没有烦心的利益抉择。”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突然,她慢慢朝我靠近,婉转动听的声音弥漫在耳边,她轻轻的说着,宛如梦中的低吟:“那你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呃……”
接着,一双唇便覆盖了上来。温软湿润,正如威尼斯迷人的水色。
以前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无数次的想过这时的自己会是羞涩抑或失措?
只是怎么没想到,此刻,我却没有任何知觉。一刹的惊讶之后,便彻底沦为麻木。我只是维持着那么一个动作,僵硬,没有任何触动。
头顶是长廊般封闭的叹息桥。我们的船渐渐驶过,并将之穿越。
还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在叹息桥下接吻的情侣爱情会得到永恒。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我头顶的叹息桥边,双手缚着锁链,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脸上惊异的表情一闪而过,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不带任何表情的无言。
那是我回想中,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伊卡洛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平静的转身,然后迈着步子,朝漆黑的总督府监狱走去……越行越远,就像踏入了我们注定背离的人生。
44
我们的小船背离都卡雷宫行驶,沿途穿过的屋舍街道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景色。
直到再看到那个熟悉的门墙。
白色的砖墙,房门前的红砖小梯,还有墙边挂上的那个精致的门牌。
门牌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下来,本来“西尔维奥府邸”的字样被两个字母“SE”取代,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朵芮丝看我看得出了神,就让船夫在这里泊住,然后轻声说道:“在意大利语里,se相当于英语里的if,也就是‘如果,是否’的意思。”她看了我片刻,又继续说道,“不知道房屋的主人为什么要取这两个字母,也许是有另外的含义。”
我还是看着那个门牌,印象中伊卡洛斯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直明其意的人,P大个事,总是喜欢搞得花俏复杂。
还记得我们千里迢迢赶赴帕拉蒂索群山,竟只是为了一株情人节的并蒂花。还记得那株让人怨念的蓝色鸢尾,象征着暗中爱慕的Iris,他说过那个人不是指的伊莉丝·艾米瑞达,那又是说的谁?
朵芮丝看着我木讷的样子,短暂的疑惑之后,便稍作惊讶的问道:“听父亲说这段时间你都跟伊卡住在一起,难道这就是……”
我仍旧看着那屋舍,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么看着也没多大意思,最后我还是示意船夫行船离开,只是一直看着那间白墙红瓦的小苑,竟想着也许推开门就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了。
清晨的微风轻拂着脸颊,晨光初晓,万物静谧。
我看着金色朝霞中的朵芮丝,就如同数年前我在梦境中无数次看到的那样,那么清新,那么圣洁。她的黑发被风轻轻撩起,眼里晕染着威尼斯的水色潋滟,黑色的眼,红色的唇,还有依旧如故的白色长裙。
就这么看着竟也出了神,过了好久我才开口道:“你刚才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嗯?”白皙的脸泛起了一层红晕。
“我小时候在贫民窟见过你很多次。但是每次都只是在远处偷偷看着你,不说话也不靠近,就那么安静的看着。”
她眼里含着笑意,静静的颔首浅笑。
“你总是一身纯白,那么干净的颜色,总让人想靠近,但又怕自己会让那白色沾染上污秽,所以,我就只是看着,单纯的希望一直那样就好。”我看着她,继续说着,“然后有一天,你碰巧救下我,就在贫民窟的街巷里……”
“……就是那一天,第一次让我有这种感觉,迫切的想要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想让你知道,在离你极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注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