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档案(第二部)——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12-06

男子看到琴官的一刻,猛地跳开了,就像躲着某种不干净的东西。他很茫然,又无措:“失、失礼了!”他根本不看琴官的脸,忧心忡忡似地往岩洞口走。

“外面还在下雨。”琴官提醒他。

男子在岩洞口站住了,望着外面一天一地的雨幕,踟蹰地开了口:“敢问这位小哥,我们适才……”

“你才给一条蛇咬了,”琴官看着男子的背影,“幸好不是毒蛇,我把它赶走了,尽管放心。”

男子松了口气,肩都跟着垮下来。他这才向着琴官转回脸,卸下了警惕:“如此说,是阁下救了我?”

琴官只是朝对方笑笑。他不忍骗这单纯的男人,又绝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对方靠了过来,于旁边坐下,令琴官无端地有些惭愧。这一回,换作他快步地往岩洞口走去。

他不怕雨水,耽误寻找商的时间和想要喝眼前这男人的血的冲动,才是他最怕的。

“雨正大,你要往哪里去?”

身后单纯的男人很有挽留的意思,使琴官犹豫了,他终是返了回来。

烟雨迷蒙,天也灰暗暗。耳中除了雨鸣,空无一物。

前所未有的悲伤感,铺天盖地的袭来,令琴官回想起之前的种种,总有种哭的冲动。幸而这样的环境下,如此的氛围中,旁边有一个同伴,使他没有哭出来,仿佛以往的孤独和绝望,全成了虚妄。

他忍不住和旁边的男子攀谈,对方很有些害羞,坐在阴影里道:

“我家本是做绸缎生意的,因商者不许入仕,家父为我舍了生意,只靠田产供我进院念书。奈何我天生愚钝,两次会试不第,偏偏亲家女儿到了出阁年纪,屡次催促我去提亲。我只得舍了仕途,与父重拾家业。月前,父亲代我定了日子,那时我往关外贩布去了,近日回来才知就要迎娶,怎奈城关一日紧似一日,进不得、出不得,我往来了几天,竟没有半点法子!亲家那边恐怕也急得不得了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尽是焦虑。

琴官没料到这男人会对他这陌生人如此坦诚,笑了,道:“有什么难!”他决定帮一帮他,“我也要进关的,帮你把未婚妻带出来,如何?”

“可有良策么?”男人竟毫不怀疑,欠身问。

“不要多问,我一个人进去方便些。”

男人犹豫了,却下定决心:“好、好吧!不管阁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琴官复笑:“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哪里是为这个?”见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又道,“不瞒说,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怕是这会子也在城关之内,我与你一样焦急,所以……”

“但阁下这身装扮,不像是汉人哪!”

琴官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还穿着巴比洛尼亚的服装。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道:“我本是汉人,为逃避战乱才扮成这样。无须多虑,我自有法子!”

说话间,雨停了。

夕阳破开云际,撇洒下一缕暗红的光。

琴官往外看了一眼,嘱咐男子:“你相信我!这会儿快回去,一半个时辰后再回来,定见到你想要的人!”说着的工夫,他走出了岩洞。

男子追出来:“这位小哥!”

琴官驻足:“还有什么事?”

男子很羞赧:“阁下这般前去,哪里找得到呢?”他从怀中摸出一封红纸包裹的书信,交与琴官,“这是媒人代写的婚书,烦你把它交给她们,就说是东郭家在城关外等候,一切准备停当,什么也不要多带,以免耽搁。哦!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桃树林里,姓胡的人家便是。”

何用他多说?琴官早就用血族的方法从他心里窥探到了那对母女的细节,母亲胡白氏,女儿叫作胡荆卿。

琴官记下男子的话,收了婚书匆匆地又要走,又被对方唤住。

男子眼中含着感情,很有依依不舍的意味。他道:“在下、在下复姓东郭,名多闻,字博远。不知阁下姓名,日后何以为报呢?”

琴官盯着男子的脸,再度被对方的俊美震撼住。他想,即将嫁过门的新娘,一定会非常幸福吧?因忍不住答道:“我叫……”话刚出口,便顿住。

不能叫这人知道‘琴官’!这么卑贱的名字!

琴官第一次讨厌起自己的名。他想,当初若是商替他改个更好听的名字,此刻也就不会尴尬了。他咬了咬唇,道:

“我姓第五,”内心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你就叫我、叫我天极好了……字天极……”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叫做了天极,一个他应该恨的地方。

“记得了,第五……天极……”

男子像含着这个名字,低低地重复。

琴关听着对方的嗓音——极度优美的嗓音,头也不会地快步离去。这一次,男子没有唤他,让他稍稍有些失落,却无比安心。

到达城关底下时,暮色业已垂下。

碧落经暴雨洗涤,一尘不染,璀璨通透得令人感动。

琴官在城下找好位置,用他异常坚固的指甲抓住城砖缝隙,开始往城墙上爬。他爬得飞快,而且悄无声息。

过了这一堵厚厚的墙,就意味着他重新踏上大明的土地了。他有些兴奋了起来,到不是因为重回故土,而是因为他感到他和商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同时帮助了一个叫他有过短暂迷恋的陌生人。

他翻上墙头的时候,被城防上巡视的官兵逮了个正着。他不等他们大声呼喊,就用催眠术催眠了城头上所有的兵将。

他大大方方地从城防边跳下来,不忘抓走一个就近的倒霉蛋。

他首先吸干了这倒霉蛋身上的每一滴血,然后脱掉对方的衣服换上,使自己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汉人。除了对方身上的铠甲和兵器,他带走了对方身上的全部,留下的,只有他那套肮脏了的巴比洛尼亚服装。

他很快就找到桃树林里的胡家,打着东郭的名号敲开了对方的柴扉。

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叫作胡荆卿的女人,比他从东郭多闻记忆中看到的还要美。不过比起东郭多闻,他觉得,这女人明显逊色多了——她根本配不上东郭。不过,她仍是美的,由内至外透着一种质朴的贤惠和典雅。

他把婚书交给她,看着她们母女喜极而泣。他按照东郭的嘱托劝说她们快点跟他走,她们毫不疑他,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衬着月色,跟他走了。

他把她们送至城关下,依旧用催眠术迷惑住官兵,替她们打开沉重的关防大门。他目送她们离开,她们求他跟她们一道走时,他摇了摇头,很快地从里面关上了大门,阻断了他自己的视线。

他们会团圆吧?从此快乐地生活?东郭会不会一辈子爱他的妻?

他有些替朴素的胡荆卿担忧,便把他自己心灵的触角抛至城关以外。他看到东郭多闻早已带了几名家丁守在约定的地点;他们一看到胡氏母女相互搀扶着走近,全都迎了过去,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放了心,确信叫东郭多闻的男子十分可靠。

这就是凡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奢求,只要平安就好,在乱世,只求平安……可是自己呢?琴官想到自己,为什么只有他还忐忑着、孤单着?

又是一个人了,茫茫夜色下,月光凄清,只有他一个人的细小的影子,在小路上蜿蜒前行。

他盯着他的影,悲痛异常,但没有流泪。刚刚喝下的那名官兵的血,正在他的身体里起作用,让他精力充沛,让他能够抵御一切外来的打击。

他对着前路、对着天际的月,挺起胸膛、仰起头,捏紧了拳:“我发誓!”他低声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人,

“我发誓找到你!若是你背叛了我,我发誓,我会恨你,商……”

他再度拽开步子,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了。

明王朝终于在内外夹击下粉碎,闯王入关、崇祯帝惨死、蛮夷入关、蛮夷改了国号,大清建立起来。看似和平了,战火却在地下悄无声息地延续。

明朝小朝廷的建立、各种各样的反清复明活动、小朝廷覆灭、郑家人窜了朱家的龙位、清廷的内剿、小皇帝无故失踪……是剃法令、又一波的血腥抵抗、血腥镇压……无论走到哪里,脚下总免不了沾满鲜血。

凡人在血腥里挣扎、哭嚎、悲痛,靠着鲜血为生的生物,却兴高采烈,巴望着天下能够再混乱一些。平时吸血必须小心谨慎,到了这个田地,完全不必再顾及其他,肆无忌惮,贪婪地吸血、贪婪地吸血……

琴官才不管什么朝廷的命运、什么剃发易服令,他万全按照他自己喜欢的方式生存,想怎样就怎样,无法自拔地沉湎在血的盛宴里。反正凡人不能阻止他,否则他就吸干他们的血。

他走遍了大明的江山、大清的土地,苦苦找寻他的爱人,一无所获。他疲惫了,想到商曾告诉他的“为了强大和活得更长久,必须抗拒贪婪”,他付诸一笑,整天没命地吸血,一次次把活人吸成肉干。

他再也不会对谁产生一丝一毫怜悯,之前对那些“肉干”的愧疚,逐渐转化成了冷漠,和无尽的喜悦。

他忽然发现,随着他身体中血液的不断更新,他不但没有像商说得那样停止力量的提升、活得短暂,反而比以往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精力更加充沛。

“你看到么?你看到么,先生?看到我的力量么?看到我好好地活着么?”

他常常对天自言自语,“你骗了我。我以为,你不会骗我,可你总在骗我……”他流下了泪水,满脸血渍,但他自己还不知道,苦笑着,“说什么不会离开我,你也是在骗我!我、我恨你!恨你!”

他只沉迷了短短一阵子,便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又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他无时无刻不想念抛弃了他的爱人,每一次想念就会加深一次他对他的恨意,和无法遏制的爱意。

有时候,他还会想起与商相像的那个男子——东郭多闻;他会用他心灵的触角偷偷窥视他们的生活,他看到他们在关外彼此相爱,远离征战,仍保持着明时的装扮,真心地为他们祝福过,也嫉妒过他们的幸福。

他在吸食别人的血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商的血的味道,从而联想起东多的血的味道。他们的味道是如此接近,时常让他在迷糊的时候分不清谁是谁。

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也爱上了东郭。每当他窥视东郭的生活时、每当他看到他们夫妻的恩爱时,他就想起他和商;许多年前,他也这样深爱着别人、被别人深爱,可是现在呢?只有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看到东郭的妻子,他会恨她,甚至后悔成全了他们,他想过代替她,让爱她的人把全部的爱转移到他身上——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全心全意地爱他。

一个无眠的夜,他蜷缩在冰冷的户外,用心灵的眼睛窥视东郭多闻。他看着对方和妻子在床上缠绵,看着他们彼此亲吻、相互拥抱,好像整个儿宇宙间只有他们俩似的;他回想起他和商,把看到的两个人想象成是商和他,只有在这样的想象中,他才依稀能够记起他曾经的爱,他冰冷的身体才能微微泛起一丝暖意。

可是太阳升后,他的爱意和暖意会再度被更深的恨意燃烧殆尽。

直至有一天,他做出一个决定。为了尽快看到成果,他毫不迟疑地行动了。他出了大清的关卡,往曾经走过的去往巴比洛尼亚的路上飞快地赶去。

第六章

日头正高,西边疆域的生活没有因关内频繁的战乱受到太大影响,但日益炎热的天气确是时时威胁着原本就干涸的土地,还有无法入关做生意的困扰,越来越使依赖谋生的人陷入窘境。

透过发黄的荆棘枝杈,琴官仔细观察田地再过去些的那户人家。

那是个大户,屋宇参差。前面的这一大片田地应该都属于它,它正是东郭多闻和他家人居住的地方。

琴官老早就在偷窥东郭的过程中了解到这片宅子不是东郭家的祖荫,是东郭父亲预见到大明将亡,才举家迁到这儿。

田里有人干活儿,都是些租地的农户;大宅漆门紧闭,见不到人出入。

必须想法子让东郭知道我来了!琴官想着,用心的触角碰了一下东郭的心,并把一句话送进对方心里:救救我,博远!

此时此刻,东郭正和他老爹商量着今年的生意。他们觉得入关没指望了,把目标放在了度尔格、波斯这些遥远的地方;他们还盘算若来年有机会,就去江南买进更多更好的丝绸。东郭的老爹害怕入关后给蛮子剪了头发,一直嘱咐他儿子来年务必打扮成回教商人的模样,反正他儿子生就一符外国人的面孔。

有趣的老头!

琴官以血族的眼光看着他们。

不多久,东郭开始对他老爹的话心不在焉。他皱皱眉头,一只手捂住了心口。

琴官知道是他的暗示起了作用,赶紧又往东郭心里送了一句:救救我,博远!

起作用了!

琴官看到东郭丢下正说得起劲的老爹,拔腿跑出宅院。

琴官笑了,走出荆棘的阴影,走进天崎岖的小径。这片田地比他预料中的大,他走了一会子,只见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另一头。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东郭。

东郭不会在这么远的距离看到他。他便紧趱几步,在确定对方可以看到他的地方,栽倒下去。

阳光正烈,让他有点不舒服,可还不到昏倒的地步。他与以往不同了,很强壮;若回到他和商最后相聚的那个中午,他想他再不必躲进地窖、把自己埋入泥土。

不出所料,东郭一看到他就狂奔过来,一把将他托住:“醒醒?醒醒?”

东郭说出的每一个字、东郭的每一次呼吸,琴官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不能开口回应,更不能在这时候睁眼看一看对方,否则他的心思就白费了。

东郭抱起琴官,手臂上的力量那么清晰地传过来,令琴官吃一惊——琴官回忆起他第一次被商这么抱着,也是为对方的力量而惊叹。现实与记忆交汇,使他陷入迷茫,他无法分清了,此时抱住他的,是东郭,还是商?

他把头紧靠着东郭的肩,一侧脸颊和身体都紧贴着东郭。他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对方抱着他一路跑,感觉到对方焦急的汗水滴落他的眼皮上;他嗅得到对方的味道,干燥的阳光的气息中,透出一点点咸淡的汗味——这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一个愿意对他好、靠得住的男人。

激烈的爱意在身体里翻滚,强烈地想要把这男人占为己有的念头盘踞上了整个儿心头。

琴官真想此时紧紧回抱住东郭,可是他不能,暂时还不能,否则他将失去这一次短暂地被爱着的机会。

一定要让他属于我!不管是他的人、他的血,还是他的心!

下定决心,琴官安心了,也感到无比安全。他依偎着东郭,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交给对方,竟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满绣褥的帐子床里。东郭坐在床边,端了一碗水,正舀起一勺往他嘴边送。他吓得弹开了东郭的手,撑身坐起:“不行!我不喝!”

突如其来的举动也吓了东郭一跳:“你、你好点吧?”

琴官意识到自己失态,不说话了,默默点头。

东郭把水放到床几上,对琴官说:“这两年多,我时时不曾忘记阁下的恩情,若没有阁下,我便要错过与荆卿的姻缘,错过她这位好妻子了!”他忽然在踏脚上跪下,握住了琴官一只手,起誓似地,“苍天有眼!指引我又遇阁下,给我报答的机会!你一定不信,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可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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