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着千飏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无畏:“哥,你好狠,你知不知道在那时我城墙上有多么高兴,到头来你又告诉我,这是错觉——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都想算了,你是大哥,算了,你不过是怕我日子过得辛苦是为我好,可是,可是……”那么多的控诉,被他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一字一句,都仿佛天上孤寒的星子,仿佛天边不顾一切燃烧的灿烂。
千飏沉默地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弟,回忆起这些年的种种,他们到底是如何生疏的,在记忆中却模糊了。只有断裂的戒尺,突兀的木刺时时在眼前晃得生疼。
千影看着他走向自己,心中有点惴惴,下意识往后躲,巴掌那东西,他吃再多回也不会喜欢。
千飏伸出的手滞留在空中,掌心里都透着尴尬。他不过,是突然想抱一抱千影。小弟在寒风中的身姿,总是带着莫名的寂寥。躲他,是怕他,还是不屑?
千影其实心中还是微微有些后悔,想念多年的拥抱就这么泡汤了,于是低下头来,看着千飏的鞋面,眼眶周围也有些胀涩,当下黯然说道:“大将军还有什么指令么?”
话音未落,身子便被千飏轻轻地搂住。那么一点点带着微苦的甜,悄悄地绽放于怀中。
千飏也诧异自己的冲动,只是多年来,他早已忘记了什么是他要做的,他只知道什么是他该做的。然而此时,不知是不是受了黑夜的蛊惑,尘封的本能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原来这个拥抱,期盼的人,不仅仅是千影,原来真正懦弱的人,是他。哪怕明了了自己的心思,可是担忧的东西太多,止步不前的理由也太重,没有一个声音,鼓励他行动。
可是千影凄寒的身姿,仿佛枝丫上的残雪,在即将到来的春风中,随时便会化得无影无踪。于是他迅速伸出手来,却不敢太过用力,如搂着珍贵的瓷器。
彼此明明贴得那么近,可是两颗心,到底要经过多少磨难,才能贴合在一起。
珍贵的瓷器到底还是要轻拿轻放的,千飏伏在他耳边低语道:“是大哥不好,一直都没有说清楚。大哥不想给你希望回头又让你更加难过。你明白吗?”
“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疼你的。你所说的爱情,也很让大哥感动,大哥从来不曾见过有人能如你这般,即使被伤害,依然不离不弃。大哥在城楼上的意思,是说若有来世,我们不是兄弟的话,哥会好好对你,哥终究是欠你这份心意。可今世的血缘,却是怎样也无法割断的。哥知道贵族中,有许多龌龊肮脏的事。可是哥不希望你也变成这样。”
“哥与你有了那一层关系,必定再不会丢下你不管,可那毕竟是哥被下了药,哥对这样的事情,依然很是排斥。你明白吗?不是排斥你,不是不喜欢你。任何一个男人,哥都不会喜欢。”头发居然没有被边疆的冷风和战火的硝烟毁坏,还是这么柔软。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感觉着他的僵直,颤抖,自己的心中,也随之空空地泛疼。
“哥……”大哥千飏用着前所未有的耐心,絮絮诉说着劝导着,他多希望这些不过又是千飏的借口罢了,可是为何这样字字在理让他无从辩驳,连那作为杀手锏一夜荒唐,都失去了锋芒。
“哥那时候喝醉了轻薄于你,是哥不对,哥当时并不知道是你在旁边,哥也是个男人,酒后自然有些把持不住。”可是那温润的触感,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是他从未尝过的甘甜清澈,以及深入灵魂的眷恋。
所有千影可能辩驳的话一律先封死了,千飏的眼睛却随着话语越来越失神,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晃过的,尽是他们在大营里训练时辛苦而快乐的日子。千影骑上小义的意气风发,结果因为惊了马还被自己好一顿教训,千影一箭射出个“糖葫芦”,被夸奖时露出腼腆的笑。
这些微小的细节,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刚刚明了的感情,却必须自己亲手掐死……
“借口……”可是他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当年读书时耍小聪明吧,如今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这两个颤抖而无力的字。他说千飏是借口,可这句话的本身,难道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小七,你该懂的。哥在这些事上怎么会骗你。不管你对哥有多好,哥只能在心里谢谢你。可是与男子相恋,哥真的勉强不来自己。哥想将你推开了,是怕你受到更深的伤害。”可是眼前的景象为何时远时近,这些鬼话,便是一直以来用以欺骗自己的,应该能骗得过千影才是——“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做伤害自己吸引哥注意这种傻事。当初我还以为你只是因为寂寞。谁想到那个地方去……傻透了,哥不值得你如此。真喜欢你对你好的人,怎么会忍心伤害你……”
“哥……”他瞪大了眼睛,眼眶干涩胀痛得快要爆裂了,为何眼泪却流不下一滴。
“你明白了么?”
“是……”
“你休息吧,我去沐钧那里挤一晚上,秦朗对你的确也还不错,只不过这人说话你只可相信半分……”秦朗这人的心机,可不是千影玩得过的。
“是……”
千飏突然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还未回过神来,又决然松开怀抱,大步离去,风从门缝间吹进来,卷起满室尘埃。
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却还是睡不着,昏昏沉沉却又不是十分清醒,就那么迷迷糊糊地挨着。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锣鼓喧天,大喊着:“抓刺客——”然后就听到阵阵刀兵之声。
尽管筋骨酸痛,千影还是翻身起来,下意识一摸床边,却抓了个空,才想起来,他的长枪,已经被他当做箭矢射了出去,心也突然就跟着空了一块。
他到达灯火通明的大帐时,刺客已经抓住了,千飏端坐在主位上,满眼的血丝眼眶通红显然也是刚刚睡暖了被窝就被闹起来了。
侍卫那火把接近了一照,那灰头土脸形如地鼠的刺客,居然是——“小王爷?!”
被绑了的小王爷骂骂咧咧地挣扎着,听沐钧已经叫出他的身份,死瞪了沐钧一眼高声道:“让他们都退下!”
千飏冷笑道:“就你这样的肉脚刺客,十个你这样的都不够玩儿。”一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小武,去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你干什么干什么?!敢对本王无礼,哎呀我是真的有急事把你毛手拿开!啊啊啊啊啊……”
“回大将军,是真的小王爷,没有人皮面具。”小武转身肃然答道。
“嗯。”千飏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沐钧在上面肩膀一抽一抽的都快憋不住了,这大将军,明明知道是小王爷,偏要先作弄一番。
“小王爷,失礼失礼。小王爷大半夜的来云州做什么。要知道现在战事吃紧,保不齐被下面不长眼的乱箭射死了怎么办!”千飏揉了揉太阳穴,步下台阶亲手帮他松绑。
“哼!你们这群家伙,本王是真的有急事才来的,你们还合起来作弄本王!”他正兀自发火,见千影在一旁,立刻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快点逃吧你!你这回是露大脸了。那梁国的头子说你杀了他弟弟,他要倾尽全国报仇,此番定要鱼死网破,除非我们把你给交出去。”
56.走吧别再回头
“我……”千影脑袋一蒙,看看左右,众人也都是一脸茫然。“我什么时候……”这哪儿跟哪儿啊,他这半年尽忙着生病受伤了,卧床养伤的日子就占了大半,而且他通共也就悄悄宰了几个小混混而已。那什么倒霉催的梁国国君的弟弟,他倒是想,也要有人给他杀不是。
“我也纳闷啊开始,一问之下才知道我们假扮千飏援军的那天,你开弓干掉的第一个倒霉鬼,居然就是那什么见鬼的弟弟!疯了吧,随便杀个路人甲都这么有来头!本来那天我们掩饰得好好的——”百里钧遥说到这个心中还有点郁闷,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脸让千影也不知道拿什么玩意儿画的,难看就算了吧,那味道还真成,偏偏千影带着明光铠,用面罩挡住了脸,根本就分不出来,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弄得他郁闷不已。
那时的千影尚且存着初生牛犊的性子,上了沙场亦是热血沸腾不计生死,恨不能直接拿下敌将首级,不过敌将周围保护得太过严密,且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那个中标的,就是什么劳什子的国君弟弟。
现在想来他不由一阵胆寒,当时若不是千飏回来得及时,怕是他给人当场片了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前儿你那一箭把人掀下马来你是露脸了,那杆枪上烧了千家的火印,赖都赖不掉!你也是,掀他下马干什么,怎么不一箭直接要了他脑袋!这就算了,还跑城楼上去,这脸露大发了吧,我们想随便找个替身充数都不成。”百里钧遥气急败坏地对着地板猛踩了几脚,怒道,“我们堂堂天朝帝国,还怕这边陲的疯子么?他死他的弟弟,我们这边不死人了?灭了丫便是!”
“是说啊,那你急什么,我们大将军在呢,只要粮草一到,灭了梁国不成问题。”小武神气地说道,对他来说,千飏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哪怕偶尔被他看见了疲惫的神色,也只能更加增添成熟的魅力。
秦朗眉间一拧,抓着他的双肩问道:“小王爷,是不是,和谈的圣旨都已经在路上了……”
“是啊,杨越都在路上了。不过本王自然是得了一手消息,还全靠刘公公才溜了出来,跑死三匹马才抢先了一步。杨越人还可以,有意拖延着时间,还在半道上。但是这回父皇派了个监军来,杨越也不能拖得太狠,不然他有危险不说,父皇肯定还会再派个更要命的人来。”目下他也管不上问话的是他最讨厌的秦朗。
秦朗脸色一松不以为然:“丫鬼知道死的是个什么东西,听他鬼扯!闹不好死的就是个后勤队长,给这儿充大头葱。一什么玩意儿,就敢开口要我们的从三品下将军。吃多了吧他们!”
沐钧沉声道:“秦将军别太乐观了。我们能想到的,对方估计也都想到了。现在不管死的那个是不是真货,他们兵临城下是真,他们要犯我国威也是真,这根本不是那死鬼是真是假的问题。何况我们谁都不认识那国君的弟弟,就算他们弄个假的,也没有办法。”
“而且太子哥哥被父皇软禁了,因为杨越已经在路上了,所以连粮草补给也是他一起押运过来!他若是你们一伙的,便是有意拖延给你们流出时间,也先饿你们个两三天再说。他若不是你们一伙的,正好,你们吃饭的时候就可以想想怎样把七仔漂漂亮亮地打包送出去了!”他想起来就有气,他那个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哼,千影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千影自嘲地笑笑,“入质敌国,这可从来是只有皇室成员才有的待遇。不算太差嘛。”
“七仔你疯了!?”百里钧遥使劲戳了他一指头,恨不得戳翻了他,“入质就算受了虐待好歹撕破脸之前性命还在,你这送过去就是任人鱼肉的,等于就是我们不要你了,你就是在阵前被人杀了,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也毫无办法。哎呀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本王是来带七仔跑路的,你们爱怎样是你们的事,七仔快跟本王走。本王带你躲起来先。”说着一把拽住千影的手腕就往大帐外面走。
千影哭笑不得地将他扯了回来,“小王爷,如果皇上给了密旨,臣不见了就要问罪于臣的家人,臣能跑到哪里去?”
这一句话,大帐里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千影抬头看着自己连日来消瘦憔悴不少的大哥,最后拿主意的这个人,还没有说话来着。
“他们这个时候急着和谈……之前却不声不响只管攻城,闹得我们都不知道所为何来——也许报仇是真,只是他们粮草应该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们拖下去的话,死的还不一定是谁。只是现在拖不了了……”千飏抚摸着手上的大印,冰冷的金属给燥热的手掌一丝安慰,“小七,你怎么想?”
“我……哥,让我去吧……”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总不能自私地让所有人跟着他倒霉吧……
“跟了老秦这么久就想到这个?你们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讲,这一宿折腾的,天都快亮了……”说完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很是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千影还想争辩什么,秦朗附耳轻言:“不想挨军棍就快走吧,你哥现在火大着呢,你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不是。留得你这小土包,烧柴的时候也能把火势烧旺点不是……”
百里钧遥一个错身插入两人之间,恶狠狠地瞪了秦朗一眼:“七仔,走,我们小孩子不懂他们大人们的事,不管他,我们睡觉去。”
千飏在主位上看着当着他面就不过颜仪的三人,轻咳了一声。千影先是脸色一白,继而脸上又是一红,道一声“告退”就跑出去了。
待人走了之后,秦朗笑问道:“真打算把人送过去?”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落井下石。
千飏一拍桌子怒骂道:“送个毛!”小武和沐钧当场愣住,他们的大将军什么时候还会粗口了?
“你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好歹眯会儿。你不困我还困呢,狂奔一天你也不是没试过不是……”秦朗揉了揉红肿的兔子眼,打算回自己的营房。
“秦朗,你说你喜欢小七……”千飏从文案后抬起头,欲言又止——“可你又说,男人的爱情,只有一次……”
“是啊,只有一次,但是这和我喜欢小影有什么关系。再说万一老天给两次咧?我去上吊?!我真上吊死了,我媳妇在那边还不两耳刮子抽死我。”秦朗眉目一挑一挑,山匪样的笑容,生出了些豁然开朗的滋味,宛若战后掩埋尸体的土堆上盛开的花朵。
“……算了,你去睡觉吧……”
发白的天际,预示着新一轮激烈的战斗,生命的轨迹将在何处终结,无人知晓,千百年后,白骨成灰,忠魂的面容,也无人再记得。然而目下,却不得不炮灰别人,或者被别人炮灰。
如火如荼的战斗继续着,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前进。
那是连日来第一次如此扬眉吐气的一仗,每个人腰间都挂了几个脑袋,回来了嘿嘿大笑直道爽快。
没有人看见千飏隐在面具下的紧张和暴怒。
回到大帐里,秦朗同沐钧还在讲着许久没有如此沸腾过,本来对于生死胜负都麻木了——不过还是大将军英明,在圣旨到来之前让梁军投降不就结了,到时候什么屁都不用放。
千飏摘了头盔,默默放置在桌案上,回头静静地看着千影。
已经有半年没看见他眉飞色舞的表情了吧,头盔解了一半就跟百里钧遥边说边比划。只有百里钧遥一个人郁闷,因为他是小王爷,城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的,千飏还威胁他,敢上阵,就打断千影的双腿给他看。
千影见大哥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过头了,立即掩了得色。一场战斗打下来,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大哥身边读书的日子,取得一些成绩有些骄傲了之后,大哥也是这样严厉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只等他自己捧了板子来,大哥才会告诉他,这点成绩不算什么,他又出了多少疏漏犯了多少错误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