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下来,兰泙已完全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也终于想得通透明白,心中早有了决定。此刻,脑海中盘桓着眉山老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番话,胸中更是焦急万状,恨不得能腋下生双翼,即刻到得那人身边。
“兰小兄弟既然生生改了兰衡君的命格,不但令他得脱大厄,反得到我徒儿荀良玉的辅佐,从而登上衡王宝座,有了问鼎天下的机会,从此也便与他筋骨相连,息息相关。兰小兄弟与衡王本是双星相伴,相辅相成,可四年间小兄弟一直远离衡都,已使得衡王之星愈显黯淡无光。”
“前些时日老夫夜观天象,察得衡王情况极为不妙,星辉闪烁,渐有消隐之意。后老夫因此卜了一卦,卦象所示乃是大凶,间中隐有兵戈之兆,可第二卦却奇怪得很,卦象显示衡王兰澧日后将持神器,问鼎天下——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卦象!”
“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又曾多次卜算,居然回回如此,大吉与大凶之卦数也基本吻合。因此,老夫心内揣测,这当中的关节所在大约就是兰小兄弟你了。天意便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卦象,唯看小兄弟如何选择了……”
这也正是眉山老人急急遣人四处寻找兰泙的主要原因。
“星辉黯淡,渐有消隐之意……是代表澧……他发生了什么么?”
“正是如此,衡王他……情况堪忧呐。”
情况堪忧……情况堪忧……情况堪忧……几个字如同魔魅,令兰泙瞬间失了冷静,脑海中一片混乱,心底里满满都是慌张,什么也顾不得,将辛川暂且托付给眉山老人和相昊然,便带着猴儿连夜下山,急速赶往千里之外的衡都,往见兰澧!
97.衡国立储
衡国王都,笃城。
寂然多日的长乐殿这日突然变得繁忙,来来往往间,人人皆神色肃然,眉间多有忧色,来往人数虽多,却都言语寥寥且着意压低声音,还不时有幽幽叹息自不知谁人口中发出,整个大殿气氛压抑而凝重。
此刻,一个身着靛青色锦绣深衣,腰悬羊脂美玉,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外殿不安地踱来踱去,端正且英气十足的脸上满满都是掩不住的焦虑之色,细看其面容,正是前襄国国主,如今的卿襄侯康帏。
康帏今年已满十七岁。面孔褪去了少年时的秀美,变得英气勃勃,身材比同龄人要高大强壮得多,虽还未及及冠之龄,却无法令人忽视其身上逼人的贵气与似乎与生俱来的气势,只是此刻眉头紧锁,面色焦灼,却又无法可施,只能不时抬头向寝殿方向望一眼,显然心中担忧得紧。
“不要急。”长袖下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一把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大王他会没事的。”
康帏脚步一顿,急躁烦忧的心绪居然奇异地被这简单的一句话安抚下来许多,掌间温热的感觉令他心中一安,不由反手抓住那人的手,似乎求证一般道:“叔父他……真的会没事么?”
“唔。”傅昔干净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本能地想要用力抽出被紧紧握住的手,可抬眼看到面前的青年一脸迷茫之色,如同迷途的孩子丢了回家的方向一般,心中一痛一酸——有多久没有看到他露出这种神情了?
没有再挣动,傅昔轻轻点了点头,似在安慰他,也似在说服自己,语调坚定道:“大王一定会没事的!”
手却突然被放开。傅昔只觉胸中一空,却见康帏轻轻摇了摇头,眉头重新锁紧,只愣愣盯着寝殿方向,没有言语。
——叔父是今日才刚刚回宫的,可自己奉召入宫之后却未能立即见到他,反是远远看到大医官蒲磐被人簇拥着急急入了长乐殿。叔父原本便是强撑病体出宫的,如今看到这般光景,自己如何能够心安?
“康……”刚出声便回过神来,傅昔忙忙把后一个“帏”字吞入喉间。虽然自康帏被封为卿襄侯后,傅昔便一直被要求叫他的全名,只是被要求的人却一直没有这么叫过,而今失神之下差一点脱口而出,令傅昔一阵慌乱,急忙收声,再抬头去看康帏,却见他眉间忧色深重,知他确然真心担忧兰澧,也便压下心中的失落,没有言语。
康帏他……确实长大了呢……
“傅昔,师傅他为什么不肯回来?”
思绪骤然被打断,傅昔愣怔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对于兰澧与兰泙之间的是非纠葛,傅昔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凭外界传闻及手中得到的消息也约略猜到大概,只是他虽一直跟随在康帏身侧左右,本分上却是兰澧的下属,对于主人的是非自然不会多言。不过康帏于他而言是特殊存在,故而听到发问便犹豫下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巧在此刻,一个胖胖的身影缀在大医官蒲磐身后自寝殿中小跑着出来,看到等候在外殿的康帏与傅昔二人便急忙赶上前来,施礼作揖后道:“卿襄侯、傅大夫,大王召二位入殿。”
康帏一听,一时也顾不得与蒲磐说话,急忙跟在沅方身后往寝殿而去。傅昔见状也忙忙提步跟了上去。
还未步入寝殿,已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甚而还能嗅到当中草药所特有的那股苦涩之气。康帏鼻端微耸,眉头顿时锁得更紧。刚一进殿,便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地上,正是车彦、荀良玉和周镜襄。
“叔父!您……您这是怎么了?”视线转向半倚在床上的兰澧,康帏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思绪一片空白,喉头滞涩得紧,一时竟然再说不出一句话,膝下一松已然跪倒在地,双拳攥紧,大睁的眼中早已忍不住扑簌簌滴下泪来。
傅昔见状更是大吃一惊,愣怔半晌方才醒神过来跪下施礼,瞄眼看到车彦等人脸上的凝重之色,心中隐隐浮上一层不安。
只是数月未见,大王怎变成这般模样……
——他的头发……
“咳……咳咳……咳……”费力地咳了几声,兰澧瘦削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弯下腰贴在床头,兰澧伸手摸到一方黑色的帕子放到嘴边掩了,又重重地咳了一声,方才大口喘息着,放松身体倚在床头。毫无血色的唇上,却残留着一丝刺眼的猩红色,看来尤为令人心惊。
兰澧的咳血之症已持续了几年,期间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却一直未曾痊愈。为此整个王宫医苑不知耗费了多少珍贵药材,想过多少药方偏方,蒲磐大医官甚至连家族长年的私藏都尽数用了个干净,却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康帏刚到笃城时为此曾特意去寻过蒲磐,却见大医官一脸愁容,满面无可奈何,只道:“大王之症原本便是积郁于胸而起,并非药石便可痊愈,若大王肯放宽胸怀,下官或可有把握治愈,只是……唉……”
康帏并未轻易放弃,一面亦令人四处寻找兰泙,一面动用人手寻访名医奇药,无奈全无效果,不免也有些灰心。及至兰澧秘密南下济方城,便连康帏也升起了希望,盼得兰澧能找到兰泙,从此前嫌尽释,重归于好。
孰料时隔数十日后再见,叔父竟然变成这般模样!康帏顿时又惊又怒又痛又恨,却恨那寡情的师傅如何竟能这般狠心,令叔父陷入今日这般境地!
兰澧微微抬头,西坠残阳一丝橘色的光芒自窗格斜斜伸入帐内,直探到他不知何时染上点点寒霜的鬓角,便连阳光都似冷了下来。兰澧面色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唯有一双往昔时时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变得黯淡,眼角细纹暗生,似乎时间一瞬从他身上溜走十年,而生机亦自他身上一丝一丝抽离,慢慢,只剩一具躯壳。
康帏不知道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兰澧这般容色憔悴,眼窝深陷,病容满面,毫无神采的模样,竟令康帏只能想到一个词——油尽灯枯……
一时心内大恸,哽咽不能语。
“康帏。”兰澧叹息一声,望向扑倒在自己床边的年轻人,眼中泛起一丝暖意,低声道:“孤无事。”
并未唤众人起身,兰澧视线自康帏身上挪开,缓慢而肃然地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众心腹重臣,并不欲浪费时间,语声低沉而郑重,直切入题:“孤……自爱子兰泙逝去后,膝下一直虚空,后继无人……而国不可无储……”
“王侄康帏……秉性聪慧,性之坚韧……气魄宏远,堪为大用……咳……咳咳……”
康帏闻言身形一僵,猛地睁大了眼睛。
“兹……传孤诏令,立……康帏为储君……三日后……举行立储大典……孤百年之后……诸皆需尽心辅佐……成我衡国不世之大业!咳……咳咳咳……”话语间竟是托孤之意,勉强说完,兰澧已不能支,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荀良玉等人显然先前已得到君王授意,此刻并未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只满面凝重地俯下身去,恭声应道:“是,大王!”气氛已是说不出的压抑滞涩。车彦低头间,眼泪早已自一双虎目中滚滚而落。
傅昔却是惊呆当场。虽然知道兰澧有了蔺泙之后便不近女色,膝下一直无子,前衡王兰洲的几个儿子也在新王登基后相继离奇死去,兰氏一脉只剩下兰澧一人,却从没想过他居然会立康帏为王储!
下意识地望向康帏的方向,傅昔耳边却突然传来那熟悉的语音,立时让他变得浑身僵硬:“叔父,康帏不愿!”
康帏双瞳泛红,直起上身牢牢盯着兰澧,眉目间隐隐压抑着浓浓的怒气与悲愤,大声重复道:“叔父,康帏不愿!”
“哦?为何?”兰澧神色未变,淡淡问道。
“叔父必长命百岁!因而康帏不愿、也不必为储君!”康帏几乎是吼出来的。
兰澧神情一滞,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丝苦笑,长命百岁么……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去罢……”兰澧没有再看众人一眼,只疲惫地挥了挥手,慢声道:“都……下去罢……”
“不!叔父!!”康帏红了眼,扑上前去一把抓住兰澧的袖子,哀声道:“叔父!康帏不愿!小帏……不愿……”最后一个字音调已然模糊,康帏拽住亲厚如同父亲般的兰澧,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一串串地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很快就染湿了大片锦被。
康帏无声地哭着,傅昔心头一酸,眼泪也一串串地滚落下来。兰澧却叹息着,不时咳嗽一声,只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傅昔的头发,形同安慰般,慢慢抚摸着,如同在安抚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小帏,叔父确然膝下无子……令你做了储君又有何不好?再者……叔父只是立下储君而已,尔勿做他想……国之无储,实非国之幸也……咳……咳咳咳……”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急急于三日后便要举行立储大殿?!张了张嘴,康帏却说不出口,唯有泪水自唇角渗入,咸涩得令他口舌发麻。
“小帏……可是你不愿帮叔父治理衡国?”
“小帏……愿意……”
“那便是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可是……”
“好了,都下去罢!孤要休息了。”兰澧无力地挥挥手。
康帏死死地咬紧牙关,半晌方才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后赤红着眼睛看了闭目假寐的兰澧一眼,低了低头,随即如同箭矢一般冲出了长乐殿。
“康帏——”小声喊了一句,傅昔咬着唇,眼中露出浓浓的悲哀之色望向床上的兰澧,却在君王的再次示意下,红着眼睛与诸人一同慢慢退出寝殿。
98.多情应笑
“良玉兄请留步!”
荀良玉脚步一顿,停了步子,回身过来施礼道:“镜襄兄。”
说话间,头戴崔嵬高冠的老者已走至近前,急忙肃容回礼。时光荏苒,面前之人已今非昔比。自姜鲤老丞相逝去后,荀良玉便接替他的位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衡国第一重臣。虽说进位速度之快亦属罕见,倒也是众望所归,便连周镜襄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乃是实至名归。不过难得荀良玉即便身居高位,依然谦恭有礼,令人难生恶感。
当年周镜襄与兰泙一同率队使芜,除了要完成既定的联盟使命之外,实际还有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在明面上吸引大陆诸国的视线,借以掩护荀良玉的暗中行动。
而在诸人的计划之中,荀良玉的行动方是重中之重。
——那便是纵穿整个冶州大陆,带着美女金钱与满腹的计谋,与北桓国其中一位王子取得联系,进而得其信任,为其出谋划策,助其消灭对手,最终掌握北桓大权,以此换得对方结盟的意向,进而共同吞并曦国、芜国和韶阳国,从而双分天下,实现衡桓两国并肩称雄冶州大陆的既定格局!
这样一来,衡国不仅可以趁机将眼线和人手深入到北桓国境,亦可解除与芜韶两国结盟灭曦后却反被吞噬的隐忧,甚而可一举将领土扩张至冶江以北,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之功勋!
一箭三雕的诱惑固然令人垂涎,可却也意味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与危险,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因而深入北桓国之人,必须具有极强的才能,卓越的政治眼光,灵活的头脑,三寸不烂之舌,胆识过人,且对北桓国政局有一定的了解。荀良玉在提出“双分天下”、“远交近攻”、“与芜韶、北桓双结盟”的策略之后,举荐周镜襄与兰泙一同使芜,同时毛遂自荐,亲自率领一个小型使团出使北桓国。此举赢得了包括周镜襄在内的所有知情之人的敬意。
而荀良玉,成功了!
在历尽千难万险之后,荀良玉终于率团抵达北桓国。经过多方探查,荀良玉选中了二王子那提斯。之后,荀良玉巧施手段,很快便赢得了那提斯的信任,充当其幕僚,为之出谋划策,以雷霆之势击败了另外三名拥有不俗势力的王子,杀了丞相齐哈赤,架空北桓王,将分割散乱的派系一一收纳,最终将北桓国大权一举揽于手中!
而当初兰澧和兰泙在聚仓山偶然救下的落难女子嘉玥儿,亦自告奋勇随团来到北桓国,被送至王宫之后,居然异常得到那提斯的宠爱,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衡国埋入北桓国的一颗重要棋子。
荀良玉回到衡国之后,在对敌曦国、芜国和韶阳国之时,凭借其惊人的军事才能屡施妙计,数次大挫敌军,大大推进了大陆战争的进程,因而在四年之后,成功地成为衡国朝局文臣第一人,赢得了国君和众士卿文武的绝对信任。
想到自己跟随在大王身侧十数载,如今也不过仅仅只是居于右卿之位而已,周镜襄不由感慨万千。不过对于荀良玉,周镜襄倒是真心拜服,因而甫一出殿,便立即赶上唤住此人,两人边走边叙。
“良玉兄,大王如今情况堪忧,根源还在于那至今仍不知身在何处的蔺泙啊。”若是能找到那人,大王的病情或可有转机……周镜襄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荀良玉三缕长髯与衣袂在暮色渐浓的夜风中摇摆不定,面色凝重点头道:“大王心结难解,非我衡国之幸。”